渡十娘｜《升职之路》——周仰之硅谷职场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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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周仰之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周仰之

祖籍中国湖南。理工出身，移居美国三十年，客居上海三年，现居美国加州圣荷西。曾供职日本和美国高科技公司，中文写作十多年，著有《人间事都付与流风》，《梦思故国静听箫》，《斯人已远》三本书，电影剧本《战地日记》以及“东边日出西边雨”，“高城望断”，“杰克的幸福生活”，“四月”等小说散文若干。其中《流风》一书获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奖，《梦思》一书入选《中华读书报》2016年年度传记记实类十佳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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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城望断》（二）

（1）

梅林每个星期都和她的老板肯尼斯吃一次中饭，他们在公司当然常常谈工作，吃中饭的时候谈得就比较随意了，自己一些还在思考的不成熟的想法呐，对行业走向的预测啦，人事安排啦，公司的八卦啦都可能聊一聊。梅林有时认为这时候能谈的东西比在公司里谈的更为重要。

吃饭的地点一般由肯尼斯定，他最喜欢的是一家就在公司附近的意大利餐馆。那家餐馆设计得很好，空间和桌子间的间隔恰到好处，让每一桌的人都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园和另外几桌客人，但是谈起话来别人又不容易听到，很适合用作工作午餐的地点。他们喜欢这家餐馆以外，别的公司的人也喜欢。他们吃饭时每次都能遇到同行和竞争对手，打打招呼，闲聊几句，有时也讲点是非。

这家餐馆的食物非常新鲜，菜做得好也不算贵，但是菜单很单调，可以挑选的种类不多，单页的菜单就那么几个选择。这个可能的缺陷对肯尼斯和梅林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他们点起餐来比菜单更单调，几乎每次都一样，肯尼斯点一盘生菜沙拉上面盖一块烤的三文鱼，梅林会点海鲜意大利面。

梅林是很爱漂亮的女生，穿着很讲究，但并不热衷减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尤其喜欢吃淀粉类的东西，面条米饭都爱。据说爱吃淀粉类食物的人脾气好性格随和，这点恐怕有点道理，梅林就是个好相处的人。

肯尼斯就不一样了，他不好相处的名声和他能力强的名声一样传遍了公司内外，梅林刚来公司时就得到了不少人的好心警告。梅林工作经验丰富，认为和人相处只要工作上有共识就行了，性格上的事情是可以将就的，就没有把好心人的提醒放在心上。

进公司面谈时梅林就发现她未来的老板是个很有潜力的人，他是名校的工程学博士出身，领导技术部门没有问题之外对财务这一块也吃得非常透。这一点很重要，很多技术干部过不了这一关就没有可能得到独当一面的机会，毕竟管理一个独立核算的部门就是要对其财务报表负责，而只有独当一面过也就是所谓当过诸侯的人－－那怕是很小的诸侯，才有可能有机会进入高管层，这就是爬公司晋升金字塔阶梯的奥秘之一。

另一个不会提到台面上的奥秘是年纪。资质非常好的干部要在有限的年资里完成各个主要方面的经验积累，效果又都不错，才能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提升到高管层承担更艰巨的任务。这所有的关口都可能因为种种原因淘汰掉一些竞争对手，所以越跑人会越少，就是所谓的金字塔提升机制。

美国的大公司做这一套培训时并不太明显，也有点由着有心者自由竞争，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虽然不是太明显，但是只要偶尔抬眼看看周围的人还是多少都会看出来的，背后叫这些竟跑者为金童，同时心中也在暗暗的掂量这些金童们的份量，心机重一点的也在想像某一位金童上台会为公司或个人带来什么变化。

梅林第一次见肯尼斯就知道他是金童无疑，而且是个很有企图心的金童，做的准备工作很扎实，冲刺的能量也有。

梅林是新移民，又是女人，熟悉语文，环境，生儿育女耽误了不少时间，再加上她性格随和做人做事不强求，自己做金童的愿望是没有的，但是毕竟人聪明，技术才能又出奇地好，行有余力的情况下也做了些准备，比方对财务这一块就下了一番功夫，现在又对市场这一块也开始学习了。看到有企图心又有潜力，比自己还年轻的肯尼斯胸中也升起了一股豪气，心想在他的带领下冲一把也挺好的，毕竟人生苦短，机会难得，于是没有犹豫的接受了肯尼斯手下的这个位置。

（2）

肯尼斯四十岁出头，人长得精神之外也很注意仪表，他个子高高的，皮肤白净，五官线条清楚，一头金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他爱穿名牌西装，基本不穿便装，脚上的意大利皮鞋一尘不染，和梅林一样在科技公司里讲究得有点扎眼。但人民群众对梅林的讲究是宽容欣赏的，对肯尼斯的讲究就常常发出些不怎么友好的议论的了，毕竟他和大部分头脑聪明，穿着说话都马虎随便的工程师们太不像同类了。

肯尼斯在各个方面都自律很严，梅林和他吃饭从来没有看到他点过不健康的美味，也从来不过量，他的身体挺拔没有任何臃肿之处，一看就是一周认真运动四到五次才能保持的身材。在工作上他也从来不打无准备之战，推出的项目提出的方案鲜有不成功的，对公司的贡献有目共睹。他为人深沉冷静，很少有人看到过他失态的样子。

没有人不认为肯尼斯是非常完美的人，但喜欢他，愿意和他接近的人就比较少了。看他不怎么顺眼的人数目倒是挺多的。比方财务部门的小姐们对肯尼斯就讨厌得很，对到他的部门来做季度报告畏之如虎。

梅林在以前的公司对财务部分下过一番功夫，是工程部门的中层管理人员中少有的对财务有认识的人，和财务部门的负责人交流起来有板有眼，常让他们有这下可算是遇到了个明白人的惊喜，他们就到处夸赞梅林的了不起。

梅林对财务的了解程度其实非常基本，只不过是知道怎么读报表，还有就是自己的工作对报表有什么影响？怎么做才能及时的对报表产生好影响不产生坏影响？等等，这恰好是财务部老总们最愿意看到的，－－－能够交流，但没有威胁。

肯尼斯的程度就不一样了，他对财务知识的了解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反应还来得个快，报表上有些错误或做报表的人有意玩些花招他大多能一眼看出，马上就清楚的提出疑问，时不时的能让做报告的人出一身冷汗。

一来二去之下，财务部门的高级经理们视在肯尼斯的部门做报告为畏途，就派出职务较低的年轻女经理来做报告，自己坐在下面助阵，想着隔了一层肯尼斯会给人留点面子，自己不站在台上，只坐在台下到底进退有个余地。

肯尼斯当然给年轻的女经理们留面子，遇到过不去的疑问也不大说话，只是沉吟的望着报告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要不能解释得让他满意，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可以一直冷冷的望着你，连眨也不眨一下。有一次一个越南裔的小姐让他这么看了好几分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之后哭着跑了出去，以后死也不肯到他们部门来了。

财务部门的小姐们对肯尼斯因怕生怨还算是有点道理，别的人不喜欢他就不大和工作有关了。

肯尼斯工作认真，个性严谨，不大和别人嘻嘻哈哈，他的办公室什么时候去都是整齐干净，和他人一样一尘不染，也很少有人会靠在他办公室的门上和他闲聊天，－－这也算是办公室一景，特别是下午快下班，大家都有点累了的时候，很多老板的办公室门前都有一个到几个人在聊天打哈哈。

主动找他聊天有困难，如果在走廊上碰到呢？爱玩闹的人提议说要打赌看谁能在咖啡间遇到肯尼斯可以聊上五句话以上就可以赢了，输家要在去食堂吃下午点心的时候为他付帐，当然他也必须把怎么和肯尼斯搭讪的话一句句的报告出来以证明没有虚报。－－还真的有人赢了，是个刚从别的公司跳槽过来的年轻工程师，但是报告完后他装腔作势的一边擦汗一边说：“哎呀呀，真的太难了，为了这点没名堂的小奖品出一身冷汗娱乐大众不值得，以后不再干了。”

这样的玩笑对肯尼斯虽然不怎么有利但并没有大的坏处，毕竟在公司做事是以能为公司带来利益为第一要考量的，这点肯尼斯领导的团队成绩斐然，有才气的人有些怪僻那也不是新鲜事。

但是有一次梅林听到的议论就让她或多或少的上了心。那天大家背后在开肯尼斯的玩笑，有位黑人工程师说了一句：“他是自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说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不像是在开玩笑。这话说得声音不大，在大家的阵阵轰笑中很快就被淹没了，但梅林听得很真切。

肯尼斯口语不用俚语非常正规，但说话缓慢，偶然也还是能听出来南部的尾音。仔细一想他还真的是像南方大家族教养出来的子弟，那高人一等的贵气也确实笼罩在他周围，让人不能接近。这同事关系要隐约扯上了阶级种族间的矛盾就比较头痛了，解决的办法也难寻，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别人也帮不上忙。梅林不觉为此上了心事。

（3）

梅林的心事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四年来肯尼斯升副总裁的风声总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他还是坐在资深总监的位置上。这也多少影响了梅林的升迁之路，好在梅林对这些并不是很在意。

肯尼斯自己当然也有所觉悟，做的努力也不少。

上个月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五下午，他们公司在附近的公园里办了个野餐会，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晒太阳之外也安排了些余兴节目，其中最受人欢迎也最让人议论纷纷的就是让经理级的人出洋相的节目，看到那些神气活现，平时多少有点不可一世的臭屁之人出些狼狈不堪的洋相，让平时被他们指使得团团转的员工们乐不可支，算是调和公司上下层关系的比较极端的一种玩法。

最受欢迎的一个节目是在草坪上架了个非常深的槊料缸，上面放了一块活动板子，板子上放了张高脚凳，年轻又位置高的经理穿着游泳裤坐着高脚凳上，提心吊胆的等待着某人按下机关，活动板子突然张开，自己猛然落人水中，水花四溅，引得围观的人大吃一惊后轰然叫好。狼狈的爬起来后又得坐上高凳再来一次。

机关安在十米开外，一般由这位经理的几名年轻调皮的手下掌控，他们嬉笑着作出各式各样的假动作迷惑坐在高凳上的人，让他不时的准备着掉下水来又没有真正的发生，心惊胆颤之下是虚惊一场。如是者几次三番，才在他最不注意的时候按下机关，让围观的人跟着心跳不已。

被玩之人也不闲着，坐在高凳上作出种种得意的姿势展示健美身材，对突然落水的无所畏惧，对掌控机关的人威胁恐吓，或者是可怜畏缩害怕等等可笑表情，突然落水时更手舞足蹈夸大自己的狼狈，务必把娱乐性推向最高点。

当然要能够坐上高凳娱乐人民大众也还是需要具备些条件的，第一是要年轻身体好，不怕冷又不怕暴露身材。第二是和手下的关系好有默契，平时就玩笑惯了的才能把这个有点难度的游戏玩起来。

没有这些条件的老板们一般参加段位比较低的玩法，那就是穿得整整齐齐的躲避漫天飞舞的，被人民群众当作手雷丢过来的奶油蛋糕，时间或长或短，其结果当然是可笑的全身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味，衣服上粘满了蛋糕的印记，在大家的夹道欢呼下逃窜回家。

也并不是谁都能上去丢蛋糕的，还得交钱。秘书们把各色老板依照难度标上价钱，五块到二十五块不等召集愿意丢蛋糕的人，收上来的钱以这位老板的名义捐出去，当然如果报名的踊跃也多少证明这位老板的人缘不错，大家敢于也愿意开他的玩笑。

玩老板的风气并不过分强求，要想被玩还得自动报名，愿者上勾。女性经理人就从来没有人报过名，个性比较严肃的人也很少自动要求作这种牺牲形象的超常演出，作为高级知识分子成堆的研发部门到这种场合多半都是只做看客，吆喝几声捧捧场就行了。

当梅林在今年早早就公布了的蛋糕耙子名单上赫然看见肯尼斯的名字时还真是大吃了一惊。对他报名比较觉得稀罕的也包括由数位秘书组成的主办方，她们把肯尼斯的标定到了最高一等，必须交25元钱才能向他丢掷用奶油蛋糕做的糖衣炮弹。

也不知道是因为标价太贵还是因为肯尼斯平时太让人觉得不容易靠近，狂欢的日子就要到了还没有任何人报名，秘书们发了好几次的邮件敦促大家不要放过这个难得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看公司最一本正经的经理出洋相的机会也看不到什么效果。于是私底下好事者就去游说那位曾经被肯尼斯吓哭了的越南会计小姐出马，最后在大家的反复鼓动又筹钱资助下越南小姐终于答应出马了。

那天围观的人很多，肯尼斯也很凑趣的打扮得比平日还体面，油光水滑的准备表演狼狈中弹。越南小姐就不怎么争气了，手抖抖的糖衣炮弹怎么也丢不出去，把周围鼓躁不已的围观群众看得都快急死了。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主办方的秘书们命令肯尼斯走到越南小姐面前由她把整盆蛋糕直接拍在肯尼斯的脸上才算结束了游戏。

游戏玩得有些尴尬但效果还不错，最近梅林听到公司的同事们谈起肯尼斯来语气友好了不少，背后开他的玩笑善意的也多起来了。

（4）

梅林在日本公司工作过几年，很有些日裔韩裔的女性朋友，对在亚洲长大的女孩子的审美观了解得很清楚，有时就为肯尼斯抱屈起来，觉得他要是在亚洲或亚洲公司生活工作的话，非但不会受到人际关系的困扰，恐怕还要担心红得太厉害了招架不住。

但是在他们这个环境里肯尼斯的女人缘却并不怎么好。他的相貌，学历，家世，能力样样强的好条件是亚洲的女孩子和她们的家庭最在乎的，但在他们这里倒是不怎么吃得开。

美国女孩子包括在美国长大的亚裔女孩子大多喜欢性格开朗能娱乐她们，时不时的能逗得她们哈哈大笑的男人，对男友的条件倒不怎么在乎。梅林和女友们议论起来觉得在亚洲生活的女孩子们比较世故，对家庭生活的将来考虑得比较多，而在北美长大的女孩子则比较忠于自己当时的感觉，不那么瞻前顾后。至于那样比较好一点，她们这些过来人倒是觉得各有所长没有什么定论，只是一致的认为在父母的浓浓爱意下孕育的孩子应该会有更多健康成长的机会。

据在公司里待得久的人告诉梅林，肯尼斯在公司里一直没有什么女孩子主动找他搭讪，他自己也冷冷淡淡的不怎么上心，前几年和附近一家公司的一位日裔的秘书小姐交往了一阵子后静静的结了婚，秘书小姐随后辞工回家生孩子。

肯尼斯的太太是日裔的第三代，个子已经向美国人靠拢了，非常的高，模样却还是带着亚洲人的清秀，和肯尼斯走在一起是一对漂亮人儿。但她的性格有些闷闷的，梅林见过几次，除了客气一番以外没有办法进一步的轻松谈笑。肯尼斯平时不大谈自己的家庭生活，偶然谈起知道他在家也是个好丈夫，好爸爸。据说他们家半夜喂奶都是他的事，太太是不必起来的。但好像他在家也和在公司一样不苟言笑，和太太的关系透着点不大热乎。

在公司里有位和肯尼斯地位不相上下的技术部资深总监叫雨，太太是位酷爱户外运动不修边幅的人。她身材结实，皮肤粗糙，一头棕色短发胡乱的披在头上，衣服也不讲究，但是才华横溢，聪敏能干是另一家公司的技术部总监。偶尔在聚会上碰到，她马上就能和梅林以及公司的其他同事相谈甚欢，她的言谈有内容又有趣味，让人印象深刻。估计他们俩口子在家也会很有共同语言，可以把工作中的烦恼欢喜讨论得淋漓尽至，对双方的事业都有加分的作用。

梅林在事业上的成就也和赵文分不开，赵文很早就脱离了单纯的技术工作，在供应商管理和公司运营方面很下了点功夫，时间长了经验也很丰富，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对梅林的帮助就很大，让她成了个比较有全局观的技术干部。赵文方面得到太太的帮忙当然也很不少。

他们夫妇只要都在家，晚饭后都会散一个长长的步，这期间的交流当然比在公司里和同事交流透彻多了，他们讨论大的经济形势以及自己所处产业的环境和可能的变化，俩个人还互为军师，为对方工作中的种种作分析和出谋划策，有时也开开玩笑，打趣一下对方在工作中做的一些不怎么聪明的决定。这算是他们夫妇交流的重要部分，因为他们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和心思都花在工作上了。

想来肯尼斯的夫妻生活就没有这一乐了，他太太年纪比她小了一大截，在公司工作的年头不长，学历和职位和肯尼斯有一定的距离，看样子兴趣也不在这上面，肯尼斯的职业生涯的思虑和决断大概都只能由他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商量讨论了。

照梅林看，肯尼斯做事比雨下的功夫深，但为人方面就没有雨那么进退自如了，号召力有点问题，人也透着点紧张，整体条件比雨要差一些。这观察一个星期前遗憾的得到了证实，公司方面发表了对雨的副总裁任命，负责重点技术的开发。肯尼斯这次没有提升是遗憾之外，技术的主流方向确定由雨负责了，如果不想被雨收编而另立山头的话就必须要开辟新途径并且很快做出成绩才行。

工作方向上的事情可以在公司谈，但人事上的试探在吃饭时聊更合适。雨在上周的副总裁提升发表以后就约梅林吃饭，试探她转为向他汇报的可能性，梅林这一周来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一直到今天早上，因为有比较充裕的时间梳洗打扮，她才能把自己的思路理得比较清楚。毕竟跟什么老板，走什么方向对她现在这个级别来说是非常重要，需要花心思的问题。

（5）

他们点好菜就开始交谈，肯尼斯告诉梅林他们的竞争对手B 公司昨天裁员，幅度为15％，因为裁员总数超过400人，今天早上的地方报纸已经登了。梅林说难怪今天吃饭没有看到任何B公司的人，整个餐馆都显得冷清了。

B公司的技术副总裁是位有军队背景的大胖子，他可笑的有一个非常文气的名字叫微风。人们想像的技术天才一般都瘦瘦的多少有点神经质，动作笨拙不擅长运动，常走点同边路什么的，人称GG。

胖子微风一点也不像人们头脑里的技术天才，和GG的形象相差甚远，他人虽然胖但毕竟是军人出身，身手灵活得很，只是非常的懒，能不动就不动，大部分时间说起话来连上嘴唇都懒得动，只动动下嘴唇，发出些简短模糊的音节让人猜，非常的节省能量。但这一切都不影响他的头脑和判断能力，是个技术天才之外还是位福将，有着非常传奇的过去。

胖子微风非常偏爱自己的体型，手下的几员大将吨位都不小，有次他当着肯尼斯的面挖角梅林让她过挡他的团队，已经微微发胖的梅林笑说自己还太瘦不qualify, 要等长得和他们吨位相当时再过去不迟，惹得那胖老头仰天大笑不止。

他们那组的人都爱大声说笑，有他们在整间餐厅都显得热闹滚滚，今天餐厅里没有了他们庞大的身影和高声的谈笑，让人很有落寞之感，真的能感受经济的萧条了。

梅林公司前两年没有 B 公司那么急功近利，现金留得比较充足，这次还算撑得住，但也准备在下个季度开始每个季度要求员工休一周的无薪假。肯尼斯再次提醒梅林发信给她的团队让他们不要忘了一周的无薪假也可以向政府申请失业补贴，一周可以拿到四百五十块钱，细心的他已经把有关的政府网路连接发给了梅林他们几个经理。

这就是梅林欣赏肯尼斯的地方了，他外表酷酷的，其实对手下非常体贴细腻，他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的，做起这些事来还不愿意出面，只让梅林他们几个操作。须知这样一来，人家还真的猜不到这么温情的提示是出自于肯尼斯。

说实在话，要是梅林自己是绝对想不到这些的，赵文和她都是高薪，生活忙碌外钱上面还是比较宽裕的，很少为几百块钱算计。细细一想，肯尼斯虽然工资高，但毕竟只有一个人养家，加上孩子还小，反而更需要算计些。梅林组的一帮年轻工程师们手头紧张的大有其人，他们有的忙着要成家，有的第一次买房子，每笔开销都要算计，出去吃中饭预算是连税六块钱美金，这样的预算除了快餐之外能够有的选择就只能是比较粗糙的Pizza buffet 了，梅林和他们去吃过一次，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她还真的有点食不下咽。

想到这里梅林心中喊声惭愧，越发感谢肯尼斯的提醒，决定下午就把这封提示信发出去，并且要秘书加上如何操作的详细说明，——那帮毛躁小伙子还真的不能指望他们能搞清楚这些申请的步骤。

接下来梅林把一周来的思考和今天早上的决定用尽量轻描淡写的语气告诉肯尼斯，她说她决定回绝雨的招揽，继续留在肯尼斯的组里面，同时也指出在公司的技术主流部分归了雨以后他们还是可以有作为的。

肯尼斯期待梅林的表态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而且如果梅林和她的组去了雨那里他这边在短期内将很难成气候。听到梅林的明确表态他当然非常欣喜，但他毕竟是淡淡的人，也不过是点了点头，然后开始谈他下一步的计划。

肯尼斯认为他们公司的主体技术的设计已经基本完成，现在也就是安全驾驶和小打小闹的改进了，反而是外围技术设备的配套和改造大有可为。他们现在主要是依靠下游公司在做这一部分的工作，因为技术属于几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公司，配套合作有难度以外，也没有一家公司有能力做升级的工作，有一，二家反而有熬不过去这次经济危机的迹象。

有了梅林留在他的团队的明确表态，肯尼斯准备向公司提出由他负责这方面的工作，趁着这次经济危机把公司的技术面扩大，低价收购几家下游公司，完成外围技术的配套后再作全面的技术升级，技术升级带来的利润空间肯尼斯也大致算出来了，还真的是很能打动人心的数字，几乎可以把现有的数字番上一番。

这会是一个相当大的动作，现有的人员如果不够的话，可以在竞争对手裁减下来的人员中招合同工作人员，工作一段以后再决定去留，哪几个是人选他也有了腹案，看来全部都身形高大的B公司技术骨干中会有些人加入他们了。

梅林虽然有点思想准备但还是相当吃惊，想不到肯尼斯的全套计划都已经完成，而这一切还基于她的决定，要知道她今天早上才打定主意。试想如果她的主意是走的话，肯尼斯的这套计划就是空想了，他难道已经算定了她的答复？还是另有一套备用计划呢？

肯尼斯照中国人的说法群众关系有点不好，但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个事事处处为公司着想的干才，公司上层就算不喜欢他的人也绝对会喜欢他将要为公司带来的新的技术版图和随之而来的可观利润和更宽广的市场定位。再说哀兵必胜，这次雨的提升对肯尼斯算是打击，他的好胜心也许会为他自己，他的团队带来更大的能量？

梅林希望自己的感觉是对的，毕竟照肯尼斯的计划她和她的团队都会脱离已经习惯的工作而进入新的领域，成王败寇，如果成功了什么都好说，机会之门将向他们大大的打开。如果不能成功的话，梅林的事业生涯将会大受影响，她毕竟不年轻了，这也许是她在技术上的最后一次冲刺。

言出必行，已经没有后退的机会了，就冲一次吧！肯尼斯的计划在现阶段来说已经相当周详，梅林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于是他决定下周就约谈公司的高层，提出这个在不景气中大力扩充的大胆新计划。

（6）

赵文和梅林的女儿杰西卡今年十七岁，是高中四年级的学生。

十七岁的杰西卡成绩优秀生活独立，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梅林唯一的遗憾是女儿不像她一样爱漂亮，在时尚的追求上俩母女没有共同语言。梅林在世界各地出差时花费金钱，耗费心力为杰西卡精心选购的各种衣服、饰物往往都在女儿的衣橱里备受冷落、吃灰蒙尘，让梅林心灰意懒，常常感叹自己空有了一身打扮女孩子的本领和满腔的热情。

杰西卡身材修长、相貌清丽，但完全不屑于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打扮，天天穿着牛仔裤加上蓝色的针织外套。她一件外套可以穿上一年，对外宣称同样的外套她有四件，可以轮着穿。对梅林的遗憾，她常常睁着一双貌似天真的大眼睛振振有辞的说: “女儿生下来就是和妈妈作对的啊！” 半点也不照顾老妈的心情。

对优秀又不大需要父母操心的女儿梅林疼爱有加、非常迁就，也想着法子融入女儿的世界。比方女儿有时迷上了个把少男明星，梅林就陪着女儿追看明星演的电视剧或拍的广告，两母女还大呼小喊的欢呼: Wow, he is so cute! How coolhe is! 让赵文看得哭笑不得，直呼: 这什么世道啊？！

梅林不但对女儿亲切不说教，对女儿的朋友们也像对大人一样尊重，对她们的世界有好奇心，能认同的就放下身段与孩子们同乐，不能认同的也不轻易裁判否定。这些孩子比杰西卡好对付，一下子就被梅林这样另类的妈妈迷住了，不停的对杰西卡赞美: “你的妈妈真酷！你的妈妈真时髦！你的妈妈看起来真年轻！我妈妈要像你妈妈那么好说话就好了。我长大了也要像你妈妈这样过生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让杰西卡在同学中大有面子。

这样一来梅林的家就成了孩子们的课后活动中心，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来得最勤的是几个和杰西卡一样优秀也一样人小鬼大的女孩子。梅林每天把这几个女孩子送到东送到西，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多了好几个女儿。她们成天叽叽喳喳的对世界上所有的的事情都意见多多，自己那个小天地里的大小事也时时能让她们一惊一咋，议论不休，好玩得很。她们的讨论不怎么避着梅林，有时还找她商量商量讨点主意。

在旁听她们快嘴快舌，信息量大而杂的闲聊中，梅林知道学校来了个德国的交换学生，听说那男孩子长得超帅，身材超好，足球踢得超棒，衣服穿得超有品味等等。杰西卡很快就被那德国小帅哥迷住了，毫不羞涩的在朋友中一再的表达她如何如何的喜欢这男孩子，朋友们都支持她，帮着她制造机会可以接近那男孩，比方上课时坐在一起什么的。

有一天她们还指给梅林看那位十七岁的男孩子。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上衣，内衬白衬衫，衣着确实比一般美国孩子考究，金发碧眼、唇红齿白，长得是蛮精神的。

但是这大量的有关这德国男孩的谈话在几个星期后就嘎然而止了，让梅林好不奇怪，忍不住问起女儿来。杰西卡满不在乎的说，和他坐在一起谈了几次话就觉得那男孩除了足球外脑袋里没有别的东西，是个没有什么内涵趣味的人，他们之间的谈话完全进行不下去。于是她和她的朋友们就把这段少女情怀像翻书一样翻过了，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个男孩子来。

这事让梅林对杰西卡这帮女孩子有两个感想:

第一是她们看重外貌，但更看重思想的交流。

第二是她们主动积极，但又拿得起放得下。

这比梅林当年可强多了。想当年梅林虽然在衣着上标新立异，但在情场上保守被动，完全没有掌握主动权。

这时代的改变对孩子们来说是好还是坏？梅林一时还想不明白。

（7）

梅林爱漂亮，喜欢数理，对文史哲都没有什么兴趣，但对电影电视还是喜欢的。文森和她一样是学理工科的，动手能力很强，但数理方面就不如太太有天分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拿到硕士后就开始工作，把那时还在读博士的梅林养得花红水绿的。精明能干，能说会道的他还迅速的脱离了技术这一块，很快的就走上了管理的道路。

很少有人知道随和入世的文森赵有着非常深刻的爱好，他的文史哲知识渊博，是个拿汉书下酒的人。坐长途飞机带的书常常是《资治通鉴》，和这方面的专家谈起来，他的见解还因为无拘无束而带着惊人的独创性。

文森夫妇的共同爱好是看电影，对于感官方面的接受度倒又以梅林的尺度比较有容乃大。比方有一次他们二人看香港导演拍的讲同性恋的电影《蓝宇》，电影开始不到二十分钟两位男主角就全身脱光光了，赵文站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继续看吧，我有点觉得受不了啦。”，梅林自己把电影看完，觉得拍得挺好的，还推荐给朋友看。

前几天有一场地区选举，梅林和赵文分别去投了票。他们家的规矩是各人投各人的票，之前之后有空就讨论一下，但互相既不影响也不批评，算是在政治上非常民主的家庭。

这次投票有一项是有关他们这个地区要不要让同性恋合法化的问题，梅林想了一想之后投了反对的票。晚饭时分她提到了这件事，出人意料之外的受到了家中另外两个人的反弹。

赵文深深的看了梅林一眼说：“为什么要反对？我虽然不怎么看得惯同性恋但这是人家自己的事情，我们没有理由反对的。”

梅林辩说：“选票上有这一项就证明和我们是有关的，需要我们的意见，我把自己的意见老实说出来有什么不对？”，赵文摇摇头不再说话，他是难得和太太起冲突的，意见说完就算了。

杰西卡和爸爸不一样，杰西卡气得满脸通红，大声说道：“妈妈你真让我失望，我还以为你是个很开明的人呢，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好朋友吗？”

梅林很遗憾她的观点受到家人的反对，尤其女儿反应这么大也是少见的。但她认为自己没有错，她认为同性恋婚姻如果合法化了影响的并不只是在生理上有同性取向的那一小部分人。表达自己的观点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朋友的，她觉得自己的观点是对后辈负责的正确观点，值得坚持，但也做好了如果大家的意见是同意的话就接受的准备。

开票的结果梅林的意见占了上风，他们这个地区同性恋婚姻还是不能被正式接受。

（原载《小说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