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被人误解,也不会退缩。
2020年,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艾芬做出了她人生中两次重要的抉择,一次她选择了沉默,这让她后悔至今,并在后来接受媒体采访中,说出那句著名的话:早知道有今天,我管他批评不批评我,“老子”(我)到处说。
第二次她选择了与爱尔眼科死磕到底,这让她成为一些人眼中的英雄,也成为一些人眼中的“医闹”。
与武汉爱尔眼科医院的战争持续到现在,变成了一场持久战,如今热度散去,公众的焦点转向了别处,爱尔也不再进行回应,只有艾芬还在以自己的微博为阵地,每天持续的发送着“艾芬实名举报湖北爱尔眼科总院”的相关内容。
2月2日下午,艾芬向武汉市卫健委医政医管部门递交了“实名举报湖北爱尔眼科总院医疗行为违法违规问题”的举报信,之后她接到了有关部门的电话,告诉她会在4月4日之前给她答复。
“如果举报结果不能让我认可,我肯定会继续举报,行政部门不作为,我连行政部门一起举报。”艾芬对“医学界”说。
在艾芬主任眼中,武汉爱尔眼科医院和新冠病毒一样,不及早遏制,都会泛滥害人。她已经错失了一次“到处说”的机会,让她至今都感到懊悔,这一次她不会再让自己后悔了。
住院期间,艾芬只能通过视频与小儿子聊天/“医学界”摄
宁可被人误解,也不会退缩
在武汉市中心医院见到艾芬医生时,她刚刚做完眼睛的检查,被护士用轮椅推回病房。她的右眼用纱布包着,整个人看上去很憔悴。
视网膜脱落之后,她已经做了三次手术。早上检查时,医生告诉她,眼睛正在慢慢恢复,但她感觉恢复的并不理想,目前视力只有0.1左右。她最担心的是视网膜脱落再复发,取硅油前后是视网膜脱落复发风险最大的时间段,有1/3的患者都是在这个期间复发,现在她就处在这个高风险期。
即使度过了这个高风险期,以后也还会有复发风险。“我们眼科医生说,复发七八次的患者都有,有人受不了就自杀了,因为治疗的过程太长了,而且非常痛苦。”
只是经过这一次治疗,艾芬感觉自己已经几近被摧垮。从2020年10月24日,她发现自己的右眼出了问题,被诊断为视网膜脱落,到现在已经4个多了,她都处于休病假中,无法工作,即使这次出院后,医生也建议她先休息一个月再说。
治疗视网膜脱落最痛苦的部分,是眼睛打了硅油之后,患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整天只能趴着,非常痛苦。但真正摧垮艾芬的,还是精神上的折磨。
“整个摧垮了我的自信心,我本来是个很坚强的人,也算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家里都乱套了,我公公是癌症晚期,我还有个2岁的宝宝,现在我妹妹24小时在我家里,替我带孩子,她自己的家也管不了。而且我选择去爱尔看病,也是期望能得到一个更好的结果,现在眼睛一只大一只小,我自己都不敢看,我还是个特别注重形象的人,因为经常要参加学术会议活动,这对我就是一场飞来横祸。”
艾芬医生眼睛手术前后对比/图源:@急诊向日葵艾芬
2020年5月份,为了改善自己的视力,艾芬本来想去看武汉爱尔眼科医院的近视科,但一位在爱尔白内障科工作的熟人医生,把她拉到了白内障专科,并推荐给了王勇副院长。5月26日,王勇为她做了“飞秒激光辅助下的白内障超声乳化加三焦晶体植入术”。艾芬主任认为,就是这次手术,造成了她后来视网膜的脱落。
“做晶体置换手术的时候使用的飞秒激光技术,必须要用一定的负压把角膜压平才能进行操作。我本来就是高度近视,视网膜的周边比正常人要薄一些,再加上我小时候眼睛受过外伤,被我舅舅用钢笔戳过一下,形成了一个疤痕粘连,在压力作用下拉扯疤痕粘连形成的条索,在视网膜部位就形成了一个裂孔,裂孔发生的部位和外伤的部位一致,都在颞侧的10点钟,最终逐渐造成了我视网膜的完全脱落。并且,术前有明显的异常的OCT结果,爱尔的医生都视而不见。”
艾芬认为,她有虹膜粘连、严重视神经萎缩、不规则角膜散光、角膜异常、视网膜异常、视网膜脱落倾向、角膜白斑等众多安装三焦晶体和使用飞秒激光技术的禁忌证,这些都被故意忽视了。
艾芬还记得,她是5月26日做的手术,术后王勇问她有没有感觉眼前一亮,但她说并没有,而且还感觉右眼比左眼视物暗淡许多,视力也没感到有恢复,但都未引起重视。更让艾芬至今不能原谅的是,6月3号她术后去复诊,王勇把她的检查结果都收走了,任她一步步走向了视网膜脱落的深渊。
10月24日,艾芬先感觉右下视线被挡住了,然后逐渐整个右眼全都黑屏了,这让她感到莫名的惊恐。“我第一时间坐的士去爱尔医院,他们一看是视网膜脱落,就把我推回来了,那时候我只想着怎么尽快把眼睛抢救过来,没想别的。”
这次,艾芬选择了在自己所在的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治疗,一边接受治疗,她一边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结果。身为医生,她很清楚应该如何配合治疗,为了得到更好的视力,她愿意花更多钱和时间到爱尔去,她也给予了爱尔的专家充分的信任。“爱尔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后来我就问王勇,为什么我会出现这种结果,他一直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反复跟我强调,等我眼睛恢复了再去找他,但我得等到什么时候?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呢。”艾芬说,“然后我就找他要我术前拍摄的眼睛晶体病变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6月3号我在王勇电脑上看到过,可是他发给了我一张白内障非常严重的照片,一看就不是我的眼睛照片,我就问那个推荐我去找王勇看病的熟人,她也说是我的眼睛照片,顿时我就知道了,我上了这两个人的当,他们是一群骗子,现在就开始造假了。”
王勇发给艾芬的这张图片,艾芬认为不是她的眼睛照片。/图源:@急诊向日葵艾芬
艾芬想要的那张照片,至今也没有拿到。12月30号,王勇向艾芬承认了他没有为她散瞳做眼底检查,她一直要的那张照片,已经被他删除了。这番对话,艾芬进行了录音留证。
让艾芬难以接受的是,她的右眼晶体几乎是正常的,但她的视力只有0.2,晶体病变程度与视力下降程度严重不符。这种情况下,正确的做法应该对她的右眼进行全面检查,找到视力下降的原因,但爱尔直接为她做了晶体置换,并且在她术后反馈视力问题时,丝毫未引起重视。“如果术后能及时采取医疗措施,让我不至于发生视网膜脱落,我也不会这么恨。”
对于艾芬医生与爱尔眼科的纠纷,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眼科主任医师陈跃国是少有的公开发表评论的专家,他于1月2号在个人微博上发文称,这个事件需要反思几个问题:
“平心而论,目前的白内障手术技术已经是很成熟了,主刀医生的技术也应该没有问题。但对于原本有高度近视又有外伤史的患者,思想上还是有麻痹之处,这样的患者,视网膜本身就可能有病变,或术后发生病变的可能性更大,必须在术前做充分的散瞳检查,交代病情。术后更应该仔细复查,在患者有视觉主诉之后,第一时间就要想到眼底的问题。毕竟,视网膜脱离发现的时间越早、处理越简单,预后也越好。”
如今,艾芬坚信,武汉爱尔眼科医院欺骗了她,为了逐利,故意忽视她的眼底病变,挖去了她几乎正常的晶体,造成了她视网膜脱落。在她通过个人微博持续控诉武汉爱尔时,一些自称与她有相似遭遇的网友也加入了进来,其中一个网友自称是爱尔眼科的前员工,名叫桑林,发文讲述了她被重庆爱尔眼科忽悠上手术台,做了个令她悔恨终身的眼部手术的故事。
这些网友的故事,更让艾芬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也让她决心与武汉爱尔周旋到底。
因为选择了举报,选择了网络持续发声,而没有直接去起诉爱尔,网络上也有一些人称艾芬为医闹。对于没有直接走法律途径的原因,艾芬解释道:“他们给我做假病历,我拿不到真实的东西,鉴定专家也不会得到正确的鉴定结果,法官自然也做不出公正的判决,最后顶多就是给我赔钱,我的诉求不是要钱。”
艾芬的诉求是,武汉爱尔要在她的眼睛这件事上承认错误,并且在相关部门监督下要改正错误,在她之后,不再有人成为爱尔的受害者。因此,这几个月来,虽然不断有亲戚朋友劝她算了,甚至有位医院的领导也让她“得饶人处且饶人”,但艾芬始终不为所动。
“我老公也劝我,你莫闹了,也不指望他们赔钱,你把眼睛看好就行。我肯定会把我的眼睛、我的家庭放在首位,但我也绝不会和爱尔私了,不会闭上嘴巴不说,爱尔一定要认错。”

“我宁可被人误解,我宁可背负医闹的骂名,我也不会退缩。”艾芬说,“如果我退让了,他们会想,连艾芬这样的人物都能摆平,还有什么摆不平的事?他们就会更肆无忌惮。”
“是不是我这个人跟别人不一样?”
有时候艾芬也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样。她说她从小就是这样的人,有些话她宁可不说,但绝不会撒谎,因为撒谎好累,她自己的良心也接受不了。
“所以我也特别痛恨那些说假话的人,如果一个人爱撒谎被我发现了,我就会觉得这个人很不值得信任,我就不会再与之来往了,我可能是那种比较爱憎分明的人。”
谈及自己,艾芬讲到她9岁那年,她的父亲因为胃癌去世了,这令她立志要做一名医生,将来去拯救别人的生命。后来高考时,她所有的志愿填写的都是医学院校,最终上了同济医科大学。
但她也险些未能上大学,父亲去世后,母亲不让她去读高中,想让她去读技校,能早点去工作挣钱。但因为她的学习成绩非常好,是武汉市优秀学生干部,校长把她妈妈喊过去,承诺为艾芬免除高中三年的学杂费,她才得以实现做医生的梦想。“所以我非常感激国家,特别愿意为国家、为社会做奉献。”
因为艾芬的这种个性,在疫情中,她成为了那个敢于发声的人。在同事胡卫峰医生去世时,艾芬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了一张黑丝带图片,至今这个“黑丝带”头像还未更换。“胡卫峰是我的师弟,比我小几岁,也是我比较好的朋友,我们急诊科经常有跟泌尿系统相关的病人,我都是直接给他打电话,他的去世真的挺可惜。”
在新冠疫情中,艾芬共有6位同事因感染新冠病毒去世,她都觉得太惋惜了,这些同事都不应该死的。这让她甚至有些自责,“现在的爱尔就和病毒一样,如果我再沉默了,他们这种模式就会像病毒一样疯狂生长,很可怕啊。”
如今看来,造成艾芬的眼睛视网膜脱落,也是疫情影响的一个结果。疫情中,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遭受重创,损失了三位医生。“那时候蔡莉还是书记,今天来找你谈话,明天来找你谈话,我怎么在我们医院看眼睛?”
疫情之后,艾芬突然发现,很多同事不再与她讲话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家都躲着她,这让她很伤心。有一次,她在医院工作群里发了科室的一些工作成绩的微信,一位主任为她点赞,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那位主任很快就接到了一位领导电话,让他不要给艾芬点赞。“你说是不是很过份?好像犯错的是我一样,故意的要孤立我。”
2020年8月底,蔡莉卸任武汉市中心医院党委书记,新书记由武汉市卫健委副主任王卫华兼任,王卫华曾任武汉市肺科医院(市结核病防治所)党委书记,艾芬对新书记的评价很好,认为她是一位非常优秀、敬业的人,对职工也很关爱,是个好书记。
现在,艾芬感到同事们也都很关心她,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其实都可以理解的,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但我始终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视网膜脱落给艾芬带来的打击很大,她才40多岁,已经在考虑还能不能继续做一名医生了,急诊科的压力很大,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还能不能承受。“如果我不能承受工作的高负荷运作,也对不起我的患者,对不起我的团队,而且我的孩子还那么小,如果早知道眼睛会出这个问题,我也不会要二胎了,孩子成长的过程需要陪伴,都需要眼睛。”
在艾芬看来,医学是严肃的学科,何况是涉及到眼睛这么重要的器官,更要遵守诊疗规范和质量控制标准。她希望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特别是眼科专业的医生,这个时候不应再沉默。“我不是要你偏向谁,只要你说的正确的话,说公正的话。”
和在疫情中一样,这一次,艾芬也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错。“放到哪里我都没有错。做白内障手术之前需要做什么检查?你做了没有?给我换三焦晶体和使用飞秒技术是不是要考虑有没有禁忌证?如果没有考虑禁忌证,就给我换了三焦晶体,就用了飞秒技术,这就是不对,不对就得承认错误,就要改正,对不对?”
来源:医学界
作者:田栋梁
校对:臧恒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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