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听的故事,我动笔写了。很长,泡杯茶再看,能一直看到最后的都是真爱。
有个法国低调才子做知己,
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体验
文/安潇
ID/ sukiandsula
1. 诡异“纳粹”
那年夏天,我为一个好消息激动着:我收到了伦敦艺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梦想成真,我就要去最向往的城市学艺术了!
那几个月,我心里吹着小号,兴致高昂地四处奔波,准备着和留学相关的一切。万事俱备,只有一件事最棘手:我谁也不认识,到了伦敦住哪里?
学校提供的学生宿舍,崭新又现代,可是贵得令人乍舌,而且距离学校还很远。我本来就囊中羞涩,如果除了付房租外每天还要乘坐昂贵的地铁,那开销上会压力山大。
我相信我能靠自己的能力找到理想房:雅思考试和申请院校都被我拿下了,找房应该是小事一桩吧?
我一鼓作气,在网上疯狂搜索,可是人在北京,想要锁定陌生国度的住房,还真有点异想天开:没有一双千里眼,异国找房太难了!
搜到快瞎时,终于发现了一处住所,离学校只有几步之遥,房费廉价得不可思议,照片上的房间看起来也可以接受。
我为好运气拍大腿,赶紧联系了叫做马可的房东,却发现他雀跃得有点过头。
在邮件里,他把自己说得无所不能,拍MV、做乐队、时尚摄影、又拍电影。然后他透露自己是个中国通,竟问我喜不喜欢吴奇隆,我当时惊得把鼠标都摔了。
再往下就更诡异,他上赶着说他认识北京的签证官、可以帮我快捷通道签证,还说认识北京的名模朋友,可以帮我在伦敦介绍打工的工作。
越是说得天花乱坠我越心存怀疑。我想起以前一个朋友说过:“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面相是有用的学问,于是我向房东索要照片。
我的天,几张照片竟然都是他和亚洲女孩的合影!这个中年男子有一双“白色大于黑色”的可怕眼睛,我心里莫名闪过了“纳粹”一词,感觉背脊发凉。再上网查了一下他那个“名模朋友”的名字,竟跳出个黄色网站!吓得我直冒冷汗:此人不会是人贩子吧?!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符合逻辑的便宜好事多半是隐藏机密的陷阱。我删除了对方的邮件,找房更加小心了:安全第一!室友必须都是学生和同龄人!我要看室友照片还要看证件!
不懈地搜索,终于聚焦另一处不错的选项:老房子简洁干净,离学校只有步行5分钟的距离,租金也说得过去。
室友是三个年轻人:伦敦长大的越南女孩安妮,在伦敦大学学院读医;利物浦女孩萨拉,在伦敦国王学院读生物研究生;和我联系的是一个法国男孩叫做克里斯,他两个月前刚从里昂来到伦敦,找到了一份金融城的IT工作,
我赞叹着,三个人都好优秀!
他们给我发来一张合影,和那个“纳粹马可”简直是天堂地狱的差别:三个年轻人都清新可爱,眼睛澄澈,笑得阳光灿烂。他们热情邀请我成为室友,给我一个虽然不大但整洁舒适的房间。我一下子就心动了,找到这样的住所和室友,让我对踏入新的旅程有了些底气。
2. 在伦敦遇到的第一人
飞机到达伦敦,当我双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我激动又慌张。人生从此转折,前面的路会发生什么我无法想象。而这新篇章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法国男孩克里斯。
克里斯作为室友,好心地来机场接我。远远地,我看到他手里高高举着有我名字的名牌。我心跳加快,推着巨大的行李朝他走去。
法国人克里斯大概1米80的身高,他有着棕色短发、浓眉、蓝眼睛,他友好地对我笑着。
这个男孩眉清目秀,年龄比我还小几个月,整个人有种一尘不染的学生气质。我刚到达这个迷宫似的陌生城市,正感到焦虑,但他干净的笑容给了我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不仅接过行李,还非常贴心地买好了一周的地铁通票送给我,我不用再去排队了。
克里斯带我走进伦敦地铁,我惊讶地看到那个车厢里有很多巨型胖子。而苗条的我和瘦长的克里斯,就像奶牛旁边的两株小草,随着车的行进摇摇晃晃。
他说话很温和,不紧不慢地和我交谈,我则有点拘谨。我们偶尔交换对话,聊我的旅程,和他这两个月对伦敦的印象。
当我跟着克里斯从地铁里出来,忽然就看到了开阔的蓝天白云、古典楼群和繁忙街道。我惊呼:“那是伦敦的红色双层巴士!”
克里斯笑起来:“对呀,它们满街都是。”
3. “夏日溪流”
我们住的是英国典型的红砖老房子,有宽敞的客厅,打通的厨房和餐室,还有一个带草坪的院子,算得上舒适。四间卧室分别属于四个室友,我的房间在楼下,是最小、最便宜的那间,但我也很满意。
室友们送了我桌子、床、床垫和被褥,厨房里的用具应有尽有。
另外两个室友和家人度假去了。那几天,克里斯不用上班,他就帮着我收拾房间,带我认识周围的环境。
我们在街区散步了五分钟,我就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宏伟古老的大楼:“哈,那是我的学校!”
“我事先查过路线,特意带你来看,”克里斯笑着说,“离得很近!”
他又带我去附近的超市,给我介绍购买食物的各种窍门,还帮我把新买的镜子和衣架抬回家。
之后几天,他就带我在伦敦市中心到处转,看那些我久闻大名的景点,他像一本生存指南一样回答着我关于伦敦生活的各种忙不迭的提问。
他超级有礼貌、永远有耐心、总是面带笑容、无比绅士。他的性情就像夏日溪流一样,给人不压抑也不狂放的平静愉悦的印象。
我想,撞上这样的好室友,一定是我上辈子人品好吧!
一周之后,另外两个室友度假回来了。他们三个人给我举行了欢迎仪式,我们一起做了一顿国际晚餐。
几个室友的厨艺都很出色:安妮做越南春卷、克里斯做法式沙拉、萨拉做英式烤肠,而我用陌生食材拼凑出来的中餐其实不太地道,但每个人都吃了个痛快,畅聊了一晚上。
很快我注意到,已经有工作的克里斯是“一房之主”,房租合同、水单帐单等他都已经帮每个人研究好了。
他还装了宽带网络让我们免费使用。不过那时,登陆网络必须先打开他的电脑,于是他就每天早上把电脑打开再去上班。他还和我说,他不在家时我进他的房间也没问题,电脑里有上百套音乐专辑和许多电影,我可以随意看。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大方敞亮的人?!我感激至极。
4. 安妮
利物浦女孩萨拉有男友,她学业和社交都很忙,不常在房子里出现。而英国籍越南女孩安妮,经常和我还有克里斯一起出去玩。
安妮比我小两岁,个子非常娇小,眼睛弯弯的、笑容大大的,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心和吵闹。
我们三个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点端倪:克里斯的目光好像经常黏在安妮的身上!
他们认识了两个月,和安妮在一起时,克里斯本来平静的面容会显得笑容可掬。安妮显然也很享受克里斯的关注,总和他半撒娇似的说话,两个人在我眼里就跟两只小兽似的,总在打打闹闹,让我看得直露出姨母笑……
晚上,克里斯带我和安妮去餐馆吃饭、酒吧跳舞,他总是全程请客。我估计他是想给安妮好感吧?可是我主动要求付款他也不让,我就这样一边做电灯泡、一边蹭吃蹭喝。
安妮虽然是越南的血统和长相,但她在伦敦出生长大,完全是英国人的性情与口音。她娇小的身子里有极大的事业心。她是医学院高材生,最热爱上解剖课,经常回家兴致勃勃地给我们描述骇人伤口、器官切割、开膛手术等等,让想象力丰富的我听得吃不下饭。克里斯很喜欢她这样,总是认真地听、赞赏地注视着她。
安妮的家庭还是挺传统的,爸妈经常过来“视察”。他们给安妮的房间运来了一架钢琴,还组织“钢琴音乐会”,把室友、朋友、亲戚都招来看安妮“演出”。我当时心说,这种“晒娃”的架势也太亚洲了吧?但我其实不介意,人家家庭气氛真挺好的,克里斯更是对安妮的爸妈周到又礼貌。
5. 最健康的小孩
有一天有人咚咚敲门。我的房间在楼下,于是我先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英国男人,面容严峻,他说找安妮。我把安妮喊了下来,她表情有点慌,让男人上楼去她的房间。
当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安妮满脸是泪,她踱步到厨房,默默地冲咖啡。于是我走到她旁边,问她怎么回事。
安妮抱着咖啡杯,难过地向我坦白:“威廉是我的前男友,我们在一起两年。他正在创业,他总是说等着我毕业以后就结婚,他很想安定下来。但我现在学医,以后还有深造的打算,我还有好多梦想。我其实对结婚这件事很恐惧,完全没有准备好。我和威廉争吵了很多次,我们对人生的计划实在不同,就分手了。他来找我,想要说服我,但我还是拒绝了。”安妮一边说一边叹气,我看她情绪低落,也有点心酸。
但英国人威廉带来的阴云笼罩了没多久,法国人克里斯的阳光就强势地把它驱散了。安妮只要遇到了克里斯,就总是会笑出来。
克里斯对我和安妮说:“你们早上和我一起去晨跑吧!然后晚上一起去踢球怎么样!”
“我加入!”安妮跳上跳下地积极响应。
我则非常犹豫,最后才说:“好吧……”
我在他们怂恿之下参与了几天的体育运动,简直要了老命!我感慨着:怎么天下会有作息这么健康的年轻人!?
我从来都是夜猫子,画画和写作的灵感都在晚上,到了伦敦也是死性不改经常熬夜。结果早上六点被这俩室友叫起来去晨跑,我根本都没睡够!他俩两头小野鹿一样跑在前面,还有说有笑,而我只想直线栽回被窝。
然后晚上踢球也是,俩孩子叫来同事同学,踢球比赛那是来真格的!他们出现在草地上还要穿着正式的球衣,带球跑、射门、记分毫不含糊,娇小的安妮跟一头小狮子似的。我光是看着就已经觉得累了,自己真不是这块料!
总之,这两个超级健康的孩子真是般配,总是精力十足地一起放电。我看着安妮脸上的欢笑,也心领神会,赶紧退出、不再夹在中间。我还是去珍惜早上温暖的被窝吧!
克里斯还对安妮说:“你弹钢琴,我也要学吉他,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玩音乐。”
不是随便说说,他真的学了起来,而且非常认真,每晚他的房间里都传来至少一小时的琴声,他进步特别快,一两周就会弹曲子了。
我心里赞叹着:克里斯对安妮可真是用心啊,他可能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友吧?安妮会对他动心吗?
克里斯喜欢和我聊天,下楼去厨房后,经常会路过我的房间门口,和我随意聊聊。邻居有只猫总是从我的窗户跳到我房间来玩,克里斯特别喜欢猫,也来我房间撸猫,然后和我聊他在法国里昂的生活,和他姐姐的可爱新生儿。
而那阵子我就发现,只要克里斯来我房间聊天,安妮就会从楼上蹿下来,凑到我房间门口探头探脑,“聊什么呐?”她笑嘻嘻地问。
哈,她是想“守住”自己的准男友吧?这样的占有欲,说明安妮也是喜欢克里斯的呀。
果然,没过多久,他俩就成了一对儿!晚上我去敲安妮的门,却听到她在克里斯房间里嬉笑。早上去找她,她还在克里斯的房间里。这样我就全明白啦!
这两个人只要在家,就会一直黏在一起,克里斯满脸都是幸福的表情。就连安妮的爸妈也特别喜欢克里斯,总是对他赞不绝口,家庭活动也经常邀请克里斯和我去参加。
6. “最好的朋友”
那几个月,我的两个室友充实地热恋着,而我的生活其实和他们没有太多交集。
我开始感受到了学业的压力、还要打工维持生计。我挣扎地想要适应新生活,却遇到了很大的情绪问题,几乎低落到崩溃。我的希腊同学和好友玛瑞亚,陪伴我度过了难关。
(我在这篇文里写过玛瑞亚的故事:我在伦敦,曾深爱过一个女人
捱过了将近半年的折磨后,我终于能够浮出水面,重新呼吸了。我开始积极地看展览、社交、让生活丰富起来。
我想起来,我有段时间没怎么关注室友们了。而我忽然发现,法国男孩克里斯,脸上明朗的笑容似乎变少了。安妮也不那么经常和他黏在一起了。这一对热恋的情侣,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有一天,门又一次被咚咚敲响,又是我去开门。出现的仍然是安妮的前男友威廉。
我心里惊呼:我的老天,他怀里大概抱着一百朵玫瑰吧!安妮从楼上冲下来,脸上有羞涩又快乐的表情。我心里替克里斯咯噔了一下。
那段时间,安妮经常很晚回来。有时我看到克里斯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的角落发呆,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凝固着,面无表情。吉他躺在他脚边没有声音,我也没敢去打扰。
终于,有天晚上安妮来敲我的门,她纠结地和我说:“我和威廉复合了。他改变了心意,不再要求我毕业后就结婚了。他说他愿意一直等下去。”
“你爱他吗?”我问。
安妮使劲点头,嘴角有一抹笑容。
“那克里斯呢?”
安妮的笑容不见了。她躲着我的目光,看着脚尖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叹口气,摸了摸安妮的头发。我替克里斯感到心碎。
从那天起,安妮就经常晚上不回来了。
7.  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无法不注意到克里斯的变化。
他真的很痛苦。那几周,当他出现在客厅或者厨房的时候,他肢体僵硬、嘴唇紧闭,默不作声地像个影子一样,机械地做着该做的事。
他之前溪流一样清新又洒脱的面容,此时像是被冬日冻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浮冰。
好在他还坚持晨跑,只有跑步回来的时候,他似乎才能呼出一口年轻男孩的热气。但也好景不长,他换装去上班的样子,又像是被冷空气凝结了一样,沧桑而沉重。
安妮和萨拉都很少回来,房子里很冷清,只剩一个为生计挣扎的留学生和一个心灵破碎的失恋者。我看着他,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不忍心。
有时他坐在餐桌旁边,凝视着一盘毫无味道的沙拉好半天都吃不下去。于是我坐过去陪他。
我说:“我这里没什么食材,中餐都做得不好吃,我给做碗粥吧!治愈系的粥。”
他没拒绝,我就做了粥放在他面前。我看着他慢吞吞地把粥一口一口地咽下,就放心了一点。
我刻意在他旁边胡扯着聊天:“我刚去电影院看了最新的电影,要不要剧透给你?”
他不说话,我就一直剧透,直到他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上了耳朵说:“你不要再剧透了!”不错,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那你得陪我看下一部电影。”我彪悍地说。
于是我拉着他去电影院看新片。他似乎不介意看电影。没了女友、也不弹吉他了,他忽然多了好多时间。但有时电影放映了一半我侧头看他,会发现他的矇子无神而透明,也不知道思绪又飘向了哪里。
我也不敢揭他的伤疤,不该提的我都不提,我只想把他的注意力从痛苦的事情上引开。
走在路上,我在前面叽叽喳喳地说话、轻松地跳跃,假装世间无烦恼,他就跟在我后面空壳一样飘着,偶尔对我说的话点点头,很安静。
我那时只是本能地想要帮助一个心碎的人,想帮他把碎片拼合起来。因为我曾经破碎一地的时候,也是被善良的玛瑞亚拼好的。
我当时并不知道,我那时的陪伴,不仅拼好了他,还给我自己拼出了一位知己。
一个月以后,克里斯的情绪就恢复多了。像是冻僵已久的动物在初春阳光里复苏,他又能笑出来了,说话也变多了,生动的表情又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重新捡起吉他,飞快地学琴,这次是为了自己而学。
为了让他忙起来,我还给他下达了任务:“你教我吉他和法语吧,我也想学!”
一开始他很犹豫,但后来答应了。可是他开始执行了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上了一条下不来的贼船!
因为这位老兄,一旦心情恢复,就弹回了自律本色,不仅对自己要求高,对学生要求也高!
每天晚上,他教我一个吉他和弦,和一两个法语单词。他跟个老师似的,每天准备教学内容,催我练习,检查进步,还时不时来个测试!
他这股认真劲儿让我感到了压力,我自己的学业还一片混乱,我其实哪有心思“进坑”吉他和法语!我不过是说说而已……
但显然人家的学习态度完全不是这样的,他看不惯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甚至对我不客气起来。
有一天他不太高兴地找我谈话,说:“吉他和法语不是这么学的,你不练习、不认真的话,会一事无成。那我也不想教了!”
我两眼看天,不甘心地说:“吉他?你不也才是初学者么!用那么自我标榜的语气像什么话?”
他冷峻地不理我,一把扯过来吉他给我弹了一首西班牙古典曲,流畅得跟喷泉似的,我惊得哑口无言,对他的学习能力乍舌佩服。好吧,原来学琴是这样学的,算我无能……
不管怎样,让我高兴的是,克里斯看来是真的恢复了!
8. 嗜睡症
就这样,克里斯成了我的死党。
袒露过了最脆弱的一面,我们之间的那种礼貌的间隔就被融化了,而多了一份更深刻的洞悉和默契,对话也更加直白不客气,可以完全放松地做自己,甚至可以互相嘲笑和揭短。
我刚到伦敦的那几个月,有过一段严重的抑郁发作期。半年后虽然恢复了很多,但还是有后遗症,那就是嗜睡。
我有时会昏睡个十多小时不醒。每次一睁眼,我都会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对生活强烈的畏惧感,它像章鱼纠缠的手臂一样非要把我拉回睡眠中。只有睡着了才觉得安全的。每天醒来的一刻我总是心情低落,每次起床都是一番挣扎,痛苦不堪。
嗜睡症给我的生活带来很大麻烦,不仅上午学校的讲座时而会错过,甚至还曾错过和导师的重要会谈。每次起晚了我都特别自责,感觉自己的生命都要被嗜睡症吸入无底的旋涡。
克里斯一开始以为我只是懒,拒绝晨跑、晚睡晚起。他那种自我约束型的人不太看得惯我的作息。
但他也逐渐看出了我的问题。有时周六他跑步完、和同事聚会、再加上购物,回到家里已经下午1点,敲我的门找我聊天,却惊诧地发现我刚被他吵醒。
“健康生活警察”又发表意见了:“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也太能睡了吧!你睡了多久?”
“十三个小时。”我挫败地回答。
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我只好沮丧地和他坦白:“嗜睡是我的抑郁后遗症,我被它折腾得生命力都快消失殆尽了。我非常需要按时起床,但没有什么铃声能叫醒我。”
克里斯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知道这里的利害关系。他看着我,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以后我每天早上出门前,就敲敲你的门,把你叫醒吧。”
我感激地点头,他人真是太好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任务有多艰巨……
他很快就发现,早上敲门这件事不是每次都灵。有时我根本听不见,完全忽视!有时是我睡眼惺忪地开门说“起了!起了!”,结果他一出门上班,我就倒头继续睡。
又一次我睡过了,错过了一个重要的电话会议,是关于设计项目的,客户很不满,而我当时急需这笔收入。
醒了之后我悔恨无比,觉得自己很不争气。
一直到晚上我都心情很糟,克里斯下班回来,我抱怨说:“你答应了要敲门把我叫醒的!”
克里斯无比委屈:“我敲门敲了好久!明明听到你说已经醒了!”
“这样不行。”我紧锁眉头,“你要负责到底。以后我不锁门了,早上你直接进来把我推醒!”
他有点脸红,说:“这样不好吧,你是女孩子……”
看他扭捏的样子,我哈哈大笑起来:“想什么呢!咱俩是死党和闺蜜呀,你在我眼里根本就是无性别的。再说我睡觉都是全副武装穿着全套睡衣。”
克里斯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但是最后他点头说好,因为他知道嗜睡这件事有多么困扰我。
9. 不择手段
从那时开始,我们的关系有了些火药味儿……
他早上敲门,敲不醒我,就进来推我几下。如果我醒不过来,他就会很着急,好几次他上班差点迟到。
但如果他动作猛了,真的把我惊醒,我又会起床气很大,甚至会朝他怒吼,简直跟高中时我对我爸的怒吼差不多……
有一次他怕上班迟到,情急之下,还踹了我两脚,我在震惊中被踹醒了,那份羞辱,让我气了一整天,晚上我抓住了他就一直控诉。
但他就是一个较真又负责的人,既然答应了把我叫醒,他就开始不择手段。
有一次推我也推不醒,他就干脆用被子把我卷起来,把我直接立着放在了房间一角,这才走人。
我朦朦胧胧地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像春卷一样站着!我像个毛毛虫一样一拱一拱地走向床铺,发现床铺也被他立起来了!我根本无处可躺!
我当时那种崩溃的心情有谁能理解呢??“恼羞成怒”、“我想死”、“你找死”、和“算你厉害”的心情,奇妙地扭在了一起……
最过分的一次,是他推不醒我,就掏出了口袋里的手电筒,直接拨开我的眼皮照我的瞳孔……
真没想到一脸善良、纯净似水的他竟能使出这样丧尽天良的残忍手段!我也算是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那天晚上他下班回来,我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但他继续气定神闲地吃他的法式沙拉。
10. 安妮的出现
就这样,我的嗜睡症慢慢好起来了,不再需要室友叫醒。克里斯也从失恋中走了出来,不再是块浮冰。
我们都让对方看到过最狼狈的自己,因此成了知己,无话不谈。
这时,安妮又出现了。
虽然她不经常回来,但她毕竟还租着这个房子,偶尔回来拿个东西,或者弹弹钢琴。
安妮还是把克里斯当好朋友。每次回来,她都小鸟依人地找克里斯说话,让他帮忙修电脑、查网络之类,在克里斯面前,安妮嬉笑打闹,觉得安全又舒服。
但我明显地看到,克里斯很困扰,刚愈合的伤口好像又被一只手粗暴地扒开了。
于是我去悄悄地问安妮:“你和威廉还好吗?你是否还喜欢克里斯?”
安妮坦荡地说:“我和威廉很好啊。我只是把克里斯当朋友。”
但克里斯是否只把她当作朋友?
有天晚上,我看到克里斯纠结地皱着眉头。我和他说:“如果你没法把安妮看作普通朋友,你可能要给自己的心情画个保护的边界。”
两周以后,克里斯告诉我,他打算搬出去了,他已经找到了附近的一处公寓。他自己住,就不会总是碰见安妮了。
我很舍不得他离开,但也很理解他的决定。
11. 低调才子
克里斯在新家安顿下来之后,邀请我和利物浦女孩萨拉去他家做客。
他的住处离我们的房子很近,步行十五分钟就走到。
我和萨拉一起走在路上,我用穷酸的口吻感叹说:“克里斯搬进了社区那栋新楼,他一个住一套公寓,那得贵死了吧!他怎么付得起那么贵的房租?”
萨拉诧异地瞪着我,说:“你以为呢?他当然付得起了!我估计以他现在的收入和存款,买房首付也付得起啊。”
我晕了,等等!克里斯的死党不是我吗?
“怎么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什么存款?什么买房?”
萨拉和我解释:“我姐姐在法国留学,和克里斯的姐姐是好友。这次克里斯来伦敦,是他姐姐联络我的,看到我也需要租房,就让克里斯和我一起住。其实以他的收入,他根本不需要和人同租,但是他想要多了解英国文化、多交朋友,所以才和三位学生住在一起。
等等,我继续感觉头晕。“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做什么工作?“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克里斯看似是知己,天南海北什么都聊,但好像从来没具体聊过他的工作,我只知道他是做IT的。
“他在伦敦金融城最大的商业银行做金融工程师,就是市中心最高的那栋玻璃大楼,你没去过吗?”
“没有。”我真是后知后觉。我其实不知道是哪栋大楼。
“这个工作收入很高吗?他很有才么?”我白痴一样地问。
萨拉哼了一下鼻子说:“那当然了!从事金融领域软件行业的工程师,除了计算机技术能力还要有金融知识,是金融市场抢手的稀缺资源。如果他不出色,英国银行何苦从法国聘用这样的专门人才?”
我感觉有点受冲击。怪不得他那么自律,而且学习能力那么强。
“但是平时完全看不出他属于高收入人群啊,他从来不买奢侈品,也不去什么豪华场所,穿着也总是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好像只有电子产品都是最新的。“
萨拉点点头:“和家教有关,他家家风严格,她姐姐也是那样,非常节俭。但我听我姐说,克里斯把不少收入都转给了父母,大概很快都足够买房了。”
我感觉有点不是滋味。这还是我的死党克里斯吗?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这些才能。
我自己还是一个在贫困线挣扎、为毕业设计痛苦不堪的留学生,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让我焦虑。而他比我还小几个月,却已经快要加入有房阶层了。人和人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境遇怎么这么不同?我酸了……
他这么年轻有为是不是因为一直以来有自控力和自律?想到这里,我再次有了早睡早起的冲动……
但我更感叹的是他不露声色的低调。他从来不提自己的职位、收入、背景。虽然我一直好奇他好像从来没有金钱上的烦恼,但真实生活中,他节俭得像个学生,似乎没有什么物欲,只有在我们一起出去玩时,他才很喜欢大方请客……
我和萨拉来到他的新公寓,这里真是宽敞明亮。
但说实话,也完全看不出什么高收入的痕迹,因为房间布置简直就是极简主义,根本没几件东西。床、书桌、电脑,一些CD和电影光碟,完全就是普通学生的感觉。不过和学生不同的,就是特别干净整齐,房间里还有几株绿植。这样低调、有秩序、无欲无求的年轻人,这个年代真的很少见了。
后来我问了克里斯工作的事:“你怎么都没和我聊过你的工作?”
他耸耸肩:“工作都很顺利,有什么好说的呢?”
“哦,原来只有不顺心的倒霉事才会告诉我,原来我是垃圾桶。”
“对啊,我也是你的垃圾桶。”他笑着说。
离开了情感纠缠的旧房屋,在这个新家里,他恢复了阳光、积极、健康的大男孩状态,我特别替他高兴。
12.  闺蜜不来电
很快,我毕业了,生活像旋风一样,我在混乱中摸索着新方向。我的挚友玛瑞亚回希腊了。我因为存款见底,不得不搬离原来的房子,找了一处更便宜的住处。
我和克里斯的地理距离远了很多。在新住处,我感到很孤单,非常想念老友们。因此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坐车回到老地方,和朋友们见面。
我是克里斯公寓的常客,我们几乎每周都会见面,每隔一两天都会邮件联系。我俩都是电影发烧友,周末没事我就跑去他的公寓看片,或者一起去电影院。我俩口味还不太一样,没少因为观感不同而争执。
“你怎么会不喜欢《哈利波特》!你还有想象力吗?”我毫不留情地批评他。
“我喜欢真实世界的故事。哈利波特是儿童电影,我看你还没长大吧?”他反击。
我很庆幸自己有这个好朋友,可我也很有惰性,看到他这么勤奋负责,我就有点依赖他。有时遇到芝麻大点儿的麻烦,我都懒得动脑子,直接就给他打电话,叫他来帮忙。
电脑不灵光了,我喊他来修,他修的时候我就无聊地睡着了,连杯水也没给他倒。他修完了把我推醒,有点不耐烦:“都没人跟我说话!”
我嬉皮笑脸地:“我请你吃晚饭还不行么,陪你聊一晚上。”
我们就像闺蜜一样,也会相互关注对方的桃色新闻。
我给他讲我的那些奇葩约会对象:“那个高大的家伙,给我展现的特长是用鼻子喝水!喝完了还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可我只觉得非常窒息!”克里斯听得哈哈大笑。
他告诉我,他去西班牙旅行时遇到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孩,他们一直通信,他非常冲动地想要和对方在一起,想立刻坐飞机再去看她,但是女孩无法接受远距离恋情,就很快结束了。克里斯有点受挫,但他说,他已经不像和安妮在一起时那么容易受打击了。
“我亲爱的老友!”我搂着他的胳膊,“有什么心事,想不通的地方,随时告诉我吧!我永远做你的垃圾桶。”
我们有时会彻聊一个晚上,我就在他客厅的沙发上过夜。
我的女友对我们的关系感到很纳闷:“他长得不赖啊?人又很出色!又那么善良!应该是很理想的男朋友了。你们那么亲密,怎么不来电呢?”
我瞪大眼睛看着空气,就是想象不出来对他来电是什么感觉:“他就是一个无性别的闺蜜呀!他那张学生气质的脸,清秀得跟女生似的,我们不是对方会来电的类型。你不懂,男女之间也是可以有纯洁的友情的。他是可以让我放松得无聊睡着的家人……”
13.  重色轻友
之后的一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死党的关系,不断地邮件往来,每周都见面,无话不谈。
我们生日在一起庆祝,新年夜一起过,展览一起看;无数次他来我家给我修电脑帮忙,无数次我去他家吃他做的晚饭;我房间里的家具,基本上都是他帮我从宜家搬回来的。
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我有了固定的男朋友……
我陷入热恋时,脑袋就实在太忙了,满满当当都是男朋友的事情,逐渐就怠慢了老朋友。
以前我和克里斯每两天一封邮件,后来我就总是忘了回复。
那天我一看邮件,克里斯不高兴了!
原来是之前的三封邮件我都没有回。他说我有点不够朋友,需要帮忙的时候总是找他,他随叫随到。而现在有了男朋友,两三个星期都毫无音信,是不是有点重色轻友。
我一看,连这封邮件也是好几天以前的,我竟然三周多都没和他联系了!
他的邮件让我有点不自在。我给克里斯打电话。
他接电话的时候,声音懒散低沉很不像他。
“你怎么了?”我问。
“我发烧了。”他回答说。
我担心起来:“我现在就去看你!”
“别过来。你男友会吃醋吧。”他回答。
“男友吃醋个屁!你是家人!”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坐公交直奔向他的公寓。他发着高烧,却还穿着短袖坐在椅子上,树懒一样慢慢地弹着吉他。
“你不是最会照顾自己的自律狂人么?怎么现在这副样子!”我很不满,赶紧把他赶进被窝里去。
我给他喝了水吃了药,然后给他做了碗粥。
“你怎么只会做粥?”他笑道,“是不是只要看人状态不对,你就给人做粥?”
我尴尬地说:“这是病号粥!喝完就精神气爽!”
他笑了一下:“你的男朋友真幸福。”
“那可不是么,我有多好,你最清楚。”
他没说话,拿着一碗粥靠在床边,蓝眼睛淡淡地看着窗外。
月光给他的侧面打上了精致的冷色轮廓。我觉得我很少看到他这个表情。
我有点歉意地说:“确实像你说的,我太重色轻友了,一有了男朋友就和你联系少了。你这个人太爱奉献,我又太懒,以前有点什么事我都依赖你,找你帮忙,其实有点利用你的好心,我这样不太好……”
他不安起来,赶紧解释:“不是的,我从来都不觉得你在利用我,那些都是朋友应该做的;你别误解,你本来就该专心陪你男朋友,我的邮件,只是因为三周没有你的音信,有点着急了而已。”
不知何时开始,我和死党之间有了一抹尴尬,我可真不想这样。
我说:“你是我在英国见到的第一个朋友,你才是家人,我即使联系得少了,也永远不会离你而去。”
忽然就有点扎心了。我俩都没再多说。我让他早点休息。他就半靠在月光里,看着我离开。
14.  撕裂的事件
之后的大半年,我都在过山车一样的恋情中忙碌体验。我也会每周都和克里斯联系,时不时向他汇报我的故事,也怂恿他赶紧找女朋友。
“你这么优秀,怎么可能还没有女朋友?”我质问他。
“有好几个来找我的,但是我没动心。”他无所谓地回答。
“别那么禁欲系了!动心的感觉是很美好的!我以亲身体验告诉你!”我甜蜜地告诫他。
但是,没过多久,无比撕裂的事情在我的身上发生了。
我和男友的关系出现了问题,在两个月的多次争吵和挣扎之后,我们分手了。
这一次分手,我有一种心被撕开的感觉,疼极了。
分手那天,我哭着往家走。走到一半我就迈不动步了,我无论如何无法独自回家面对那一个人的墙壁,我想我会崩溃得捱不下去。
我满脸是泪,胡乱地翻着手机上的通讯录,条件反射地按响了克里斯的电话。我话都说不清楚,含含糊糊地告诉他:“我分手了。”
他赶紧说:“快来我这里。”
去到他的公寓,我看到克里斯,就跟看到自己的亲人一样,我一下子卸下所有紧绷的武装,哭成了一滩烂泥。
来找他没错了,天底下,他是最能够给我疗伤的那个人。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平静地哄我,给我做吃的。但这次我发现他不太一样,他似乎和我一般激动。
他紧紧地抱住我,让我在他怀里哭了很久。当我稍微平静了一点,抬起头来看他,却异常震惊地发现,他也满脸都是眼泪。
“怎么你也哭了?”我惊讶地问。
他粗糙地摸了一把脸,说:“看不得你难过。”
我已经顾不上克里斯的情绪了。我完全深陷到自己恋情失败的黑暗里。那天晚上我一直哭到半夜。
克里斯冷静下来,就去给我做饭。然后我就边吃边哭。
凌晨哭到累了,我就倒在克里斯的床上睡了。他从我身后伸过胳膊一直搂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但我感觉到他的手臂在颤抖。
他似乎也在某种情绪旋涡里。这是什么情绪呢?我想不清楚,我的脑子也转不动了,于是我睡着了。
几个小时之后我醒了,看到了身边静静睡着的克里斯。他像个孩子一样均匀地呼吸,长睫毛在脸上投下深深的影子。在清晨的光线里,他看起来像个无辜的天使。
我却一下子感到无比混乱。虽然夜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在自己知己的床上被他搂着度过了一夜,我怎么都感到有点尴尬和惊慌。
但立刻,就有沉重得多的阴云覆盖了这份疑惑,我想起来,我和男友分手了。
我痛苦地把头埋在膝盖里,低声地抽泣。
这时克里斯也醒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又一次感觉到手指的颤抖。他拉我入怀,紧紧地拥抱我,让我有点窒息。
就是这个拥抱,让我感到有点不对劲了,我的脑海里一片晕眩。我想到:我一直把他当死党、当闺蜜,他也是同样的感觉吗?我忽然有点动摇。
我一下感到很不安:如果他对我的感觉不只是知己,那我一次次跑到他公寓来的做法,又和安妮有什么不同呢?
我本能地找他疗伤,总是在利用他的善良,理所当然地向他寻求帮助,索取我需要的温暖。但是,我真的了解他的心情吗?我这个看似低调单纯的老友,他心里一直有我看不懂的地方。
我其实多么想一直留在他那里,我需要他帮我治愈。
但我迟疑地和他说:“我要回家了。”
我心里知道,我每次感到脆弱的时候,都立刻找克里斯帮我抗,但这一次,我必须自己一个人舔舐伤口,挺过去。
他松开了手臂放我走,站在门口看着我走向阶梯。
我回头看他,他就那样一言不发地靠在门框上,眼睛像湖水一样干净却又深不见底。
15.  厌食症
那两个月,是我除了刚到伦敦时的抑郁爆发之外,最痛苦最难捱的两个月。
分手的痛让我的情绪低靡了很久。我疯狂工作、游泳、做瑜伽,每天写日志激励自己,在本子里记录着情绪曲线,想尽一切办法想让自己必须振作,这个过程非常艰难。
我不再敢轻易地把克里斯当作情绪的“垃圾桶”,像以往那样找他诉说。
他太容易成为别人的依靠,但他自己真正的需要,却又并不透明。这样的奉献精神,让我看不下去。
我几乎没怎么和克里斯联系。直到两个月之后,我才基本恢复,总算能够笑着面对世界了。
我无比怀念老朋友,非常想知道克里斯的近况。于是我约他在市中心的豪华餐厅见面。
见到了他,还是感觉像亲人一样亲切,我非常开心,自吹自擂地告诉他:“以前财务窘迫的我,现在也是获奖动画导演啦,刚完成了两个项目,口袋里有钱了,这顿我请客!”
但是我发现,克里斯消瘦了一些。他显得更清秀了,可是眼睛里有某种捉摸不定的云团,不像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清澈得像夏日溪流一样。
他微笑地听我讲话,却对盘子里的美食一动不动。
我觉得他不对劲,就一个劲儿地问:“你怎么了?”
终于,他很困难地张口告诉我:“厌食症发作了。”
我的心脏好像受到了重击。我特别惊讶,我们认识了这几年,他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件事。我们也无数次地一起做饭吃饭,我从来没有发现他有厌食倾向啊。
他很费力地低声说:“我在高中时就出现过厌食症,时好时坏。发作的时候,没法当着人面吃下东西,在公众场合,吃饭是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公司聚餐,如果不得不逼着自己吃几口,就会吃到反胃,到了卫生间,就会难以抑制地吐出来。”
我心疼极了。我的老友怎么会有这样的困扰?我记得我曾经读到过一个日本人写的书,他自己得厌食症的故事,是特别痛苦的体验。
“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我小心地问。
克里斯缓缓地说:“小时候家教非常严格,我现在的自律和勤奋,都是被父亲塑造出来的。但他在饭桌上有格外多的规矩,必须所有人坐下才可以进餐,吃饭不可以说话,不可以发出任何声音,小孩必须吃掉盘子里每一粒食物,吃不完就要一直坐在桌前。我从小就觉得,全家聚餐是件压力很大的事情。而到了成年,如果生活中有其他压力,就会连锁反应地出现在人群中难以进食的倾向。”
我很难过。我以为我最了解的老友,其实我只知道他表层的一面。原来我从未了解过他内心深处隐藏的那些角落。他没有讲过自己的童年。
我也忽然明白,为什么当时我告诉他“嗜睡症”三个字,他就立刻懂得了它对我意味着多么大的困难。
我说:“我去过你家那么多次,我们都是一起吃饭的。”
他说:“情况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并不严重。但压力大的时候,厌食症就会发作。”
“是什么压力?工作上的压力很大吗?”
他苦笑了一下:“我也就工作最顺利,现在已经是项目主管了。”
我想要继续深挖他的心思,但他薄薄的嘴唇闭紧了,我看得出他不想说,于是我也没再问。
我多年的知己,他远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简单,他心里总有一块我摸不着的地方。
16.  生日宴会
那天分别以后,我们各自投奔自己忙碌的生活,但还是会经常联系。
又过了半年后的一天,他邮件告诉我,他有了新女友,一个法国女孩,是公司同事。
我压制了心里头一小度柠檬酸的心情,由衷地替他高兴。我说:“我要举办盛大的生日会,你要带新女友来玩哦!”
那一晚,是我在伦敦最热闹的一次生日,我租下了市中心漂亮的老式酒吧,请了几十位朋友来吃饭喝酒聊天庆祝。
那时我刚刚认识了老R,相互有好感,不过他还不是我的男朋友,他也来到了我的聚会。
还有我的老友朵宁,从北京空降到我在伦敦的生日会上,让我惊喜异常。
(我还写过一篇朵宁的故事:这个男生,在18岁时偷走了我的梦
那天晚上我特别高兴,很多我珍惜的朋友,都在我身边。
克里斯带着他的新女友桑德拉出现了,我热烈地欢迎她。这个法国女孩和我预期的不太一样。她不像安妮那样阳光四射、有点骄纵,也不像我直白另类、有点诙谐。她很腼腆羞涩,给人很乖的印象,不怎么说话。
克里斯对她很好,我生日的宴席上,他一直照顾女友左右。
我心里一直说:谁做了克里斯的女友,就是最有福气的女孩呀!
17.  豪华列车
我的桃花也不差。再后来的几个月,老R成了我的男朋友。我给他讲过不少关于克里斯的故事,他知道我把克里斯当作亲人一样。我和老R、克里斯和桑德拉,还一起聚餐过。
我一直很关心克里斯的恋情,经常旁敲侧击地问他们的发展情况。
有一天,克里斯邮件告诉我,他的女友桑德拉辞职了,她有抑郁倾向,需要在家疗养一段时间。
我当时听了直感觉晴天霹雳!我特别心疼克里斯,我知道他的性格,他善良、有极强的责任感、总是本能地喜欢照顾别人,他接受和理解别人的诉说,这样的奉献体质,似乎会不由自主地吸引那些忧郁而需要照顾的人,包括我。而我多么希望他身边的人也能带给他阳光啊!
我也为桑德拉说不出地难过。我几乎可以清楚地想像到她的那种被孤立的与世隔绝的黑暗感觉。大多数的时候,人不是被环境打败,而是被自己心智的脆弱打败。而这份心智却不是自己能够选择,好像体质一样,有人天生不容易生病感冒,有人天生易受感染。抑郁就像黑狗,它不管你是谁,有什么样的性格、才华、背景,都可能选中你、毫不留情地来撕咬你。
想起我的低落和嗜睡、想起克里斯的厌食、还有桑德拉的抑郁,老天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世间的这些好人呢!
我回信鼓励克里斯,告诉他我也曾经抑郁过,是朋友的陪伴让我慢慢恢复。我相信桑德拉在他的照顾下也会好转。
克里斯说,他会毫不犹豫地照顾好女朋友。
再过了一阵,我和克里斯约了在酒吧喝酒。他的情绪比我想象的好。
我说:“情人节快到了,你和女友有什么计划?”
克里斯面露神秘之色,嘴角有一丝狡猾又甜蜜的笑容:“桑德拉的抑郁好些了,我为她准备了情人节的意外惊喜:欧洲豪华列车之旅。火车会经过伦敦、威尼斯、伊斯坦布尔,一路上提供法式大餐。”
我又酸了!!我知道这个顶级奢侈的东方豪华快车,车票要2000英镑!虽然我一直暗自赞他节俭、不买奢侈品,但人家真出手的时候,就是有这种豪的实力……
我也幻想豪华列车的浪漫,但我只好擦擦嫉妒的口水,对克里斯说:“桑德拉可太幸福了,有你这么好的男友,她一定会很快乐的!”
克里斯把双手放在脑后,慢慢地说:“我有多好,你最知道。”
唉,这小子又把原话扔回给我了。
18.  见面
情人节之后,我再次邮件给克里斯,问他豪华列车之旅有多滋润,要求他给我发几张让我妒火中烧的美景美食照片。
但是他发来的邮件,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克里斯说:“桑德拉的病情更严重了,她没能去坐豪华列车,车票浪费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我的心脏沉甸甸的。我不确定他平静的表情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真实心情。
半年里,桑德拉的病情反反复复,似乎比我那时的抑郁要严重不少。她和克里斯的状况总是让我很揪心。
终于有一天,克里斯来信说,他要约我见面。
我们在市中心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面。
克里斯好半天都不说话。他一直看着我,蓝眼睛晶莹透明。
终于他说:“我要走了,我要回法国去。我已经辞职,买好了机票。桑德拉的情况很不好,我打算带她回法国接受治疗,和家人住在一起。”
我一听,立刻就感觉自己碎成了一片片的,虚弱得快要散架了。
我嘶哑地说:“你是我在伦敦遇见的第一个人,这么多年,你都是我的亲人。我们说好了,永远都做对方的垃圾桶,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克里斯难过地握紧了我的手。他欲言又止。
“你爱她吗?你会和她和结婚吗?”我问。
克里斯说:“我想我是爱她的。我更觉得我有责任保护她的快乐。我们也许会结婚吧。”
当着咖啡馆那么多人的面,我就哭了:“为什么我最好的朋友都在一个个离开我,伦敦就像旅馆一样,我总在送别。现在竟然轮到了你。”
克里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确信有人能守护你的幸福,我才会放心离开。”
那天告别,我实在太难过了。我说:“我没法去机场送你,我会受不了。”
于是我们在地铁门口,紧紧相拥了很久。我哭了个够。
在伦敦,我最信任的好友,相互陪伴走过了这么多年,一起蹒跚着成长,相互呵护着对方的脆弱。
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就要离别了,我感到被击碎,就像失去了一段属于我的最重要的日子。
“无论如何,你要幸福。”我对他说。
19.  后来
克里斯回到法国后,自己开始创业,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公司,发展得很好。我听说桑德拉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克里斯一直执着地陪在她身边。
但是我和他的联系开始变得困难,克里斯没有脸书或者任何社交账号,也不在聊天工具上出现。我们只会偶尔交换邮件。
我和老R结婚时,我给克里斯发出了邀请。他说他要照顾桑德拉,很遗憾没法参加婚礼。
他给我寄来了精致的贺卡,和手写的祝词。
我的两个宝宝出生以后,我变得非常繁忙,甚至有一两年我和克里斯断了联系。
当孩子大了一些,生活趋向平静之后,我在一个人的夜里,看着窗外的月光,会忽然想起他。
我想起发烧时的克里斯被月光勾勒得精致又清冷的侧脸,还有他看着我离开时,湖水一般的目光。
我找回他的账号给他写邮件,问他是否一切安好,我告诉他,我非常想念他,想念我们做死党的日子。
克里斯竟然10分钟后就回复了邮件。他说他的公司运转顺利,他已经和桑德拉结婚,她现在很好,他们还有了一个非常可爱的一岁男孩里欧。
他给我发来了里欧的照片。
小男孩有双迷人的蓝色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就和克里斯一模一样。
那样一双眼睛,曾经目睹过我的迷惘青春,曾为我留下过滚烫的眼泪,曾看穿过我最狼狈的脆弱,也预见过我最真实的幸福。
我们曾这样捧着裸露的心、诚挚地注视着对方的一段人生。
我想一直这样注视下去。
安潇 2021年2月
PS. 这么长的文章,坚持看到最后的都是真爱。1万6千字,写完了我感觉需要休息好几天恢复元气,等我啊……
正在团
相关文章
最新文章
最近微信改版了,很容易走失,请别忘了“星标”我的公号,这样就能再次遇见你了!
安潇曾是建筑学生和摄影记者,伦敦艺术大学美术硕士,后成为英国获奖动画导演,现在是两个可爱混血娃的妈妈。公号专注于游戏式早教、项目式学习,素质教育与学术同行,分享英国育儿和生活的点点滴滴。微信公众号@安潇
喜欢的话告诉我,
我才有动力继续写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