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安潇
摄影/安潇
ID/ sukiandsula
这是我的真实故事。文章很长,坐下来慢慢看吧。

1. 开学
那一年,我来到英国留学,在伦敦艺术大学读美术硕士。
庞大繁忙的城市,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夏末,我在陌生的新住处刚安顿下来,就开学了。
走进那座我在画册上看过多次的宏伟古典的老楼,我见到了新同学。
让我意外的是,我以为会有20、30人,但这个专业总共只有10个学生,而且一眼望去,似乎我的年龄是最小的。
英国同学们大方地相互打招呼、自我介绍和聊天,我站在一旁有点局促不安。这时,有位非常与众不同的同学跳出来,高声向我问好。
我瞪大眼睛。她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
我实在不能叫她女孩,因为她似乎比我老很多,脸上甚至有淡淡的皱纹。但是她有双孩子般机灵的大眼睛,让人搞不清她的年龄。
她梳着朝天辫,头顶上系着布条,脖子上挂了一袋小石头。她穿着彩色的袜子和拖鞋,大脚趾从袜子里探出来,她走路有一点跛。
最奇怪的是她那身衣服,处于邋遢的乞丐和前卫时装之间,我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她脸上盛开着笑容,很有亲切感。她呼喊我,给我吃一种奇怪的坚果,我咬在嘴里体会到炸裂的香味。她热情开朗地给每个同学都投喂坚果,大家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就熟络了。
我自在了一点,问她:“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她用很蹩脚的英文得意地解释:“这是我自己的作品,用麻布简单裁剪几下就成型了,而且裤子和上衣可以混着穿!”
我定睛一看,才注意到那裤子竟是开裆裤!她神秘地点点头,偷偷向我炫耀内侧其实能露出大腿和内裤,她说:“清凉!透风!”
我惊讶得简直快要晕倒,然后发现她衣服里面穿的背心也是旧裤子改的,两条裤腿搭在肩上一缝就是无袖上衣了。这种时装让我大开眼界!
所有同学中,她给我留下最深印象。她叫玛瑞亚,来自一座希腊小岛,她竟然已经41岁了!
她的英文实在不好,和人交流需要手舞足蹈地做动作,但这不妨碍她兴高采烈地跟每个人畅聊,高阔的教学楼厅堂里回响着她的笑声。

2. 迷失的英文
正式课程开始了,我体会到很大压力。
我本以为上课会像以前在国内一样,老师讲,学生听。可事实上,这里没有传统形式的课堂!所谓上课,就是导师和学生们围坐着讨论想法。
教学内容也完全颠覆了我对艺术活动的认知。我以为我的任务是创作绘画作品,寻找情绪感觉、表达方法、和艺术形式。而导师完全不在乎这些,认为形式是没有边界的,艺术可以是一切,她只看重课题背后的思考。
学业安排是:学期开始,我们要选择课题(ideas),老师会提出各种问题引导思考,然后建议研究方向,学生要阅读所有相关理论、历史作品,深度调研,并用自己的方式从不同维度实践。学生要用日志(Log)记录思考过程,并在每个阶段进行阐述和展示。学生用一年时间深入发展课题,最终写成论文并创作毕业作品。
“艺术是探索、不是表达”,导师的这句话,让我的观念受到了很大冲击,我感觉一下子找不到北。
更慌乱的是,在上课时,“开放讨论”才是主体部分。我这才发现,我在国内学的那些雅思英语完全不够用!我所学的只够应付日常,但完全没有覆盖到那些艺术上的专业词汇。
在课堂上,英国同学们和导师讨论得非常嗨,对课题和日志进行批判。大家引经据典,用历史上的艺术理论和思想运动来对比和诠释,张口闭口聊着杜尚、安迪·沃霍尔、马克·罗斯科、和大卫·霍克尼的思辨。
他们的谈论不仅用词深奥、而且语速极快、操着天南海北各种口音。我刚到伦敦一个月,连伦敦口音都还一百个不适应!而课堂上的爱尔兰、苏格兰、利物浦、甚至北欧口音,融合在一起成了嗡嗡嗡的挠心交响乐。
一个格拉斯哥来的同学,日志是在坐标纸上划无数的道,我很想知道她背后的思考是什么,就小心询问。可她用厚重的苏格兰口音解释了半天之后,我就扎心地放弃了。
两个小时的课堂,听也听不懂,想表达什么也说不出来,我非常沮丧。
而这时,我看到另外一个国际学生玛瑞亚,境况比我更糟,她明朗的笑容也不见了,大眼睛一直无神地瞪着墙壁。
我心里焦急,生怕因为语言障碍而浪费宝贵的留学生涯。于是从第一周开始,我就把自己扔进图书馆,恶补英文版的艺术理论。
那些艺术史、设计史、名家著作,我其实都读过中文版,现在急需重新匹配英文原文,我才能参与同学的讨论。
我从早到晚地读书,想破脑袋地琢磨着导师的话,渴望找到课题思路。
而这时传来了好消息:学校会每天晚上给国际学生提供免费的艺术英文课,专门让我们熟悉艺术类的英文词汇。真是雪中送炭!

3. 朋友
几周课之后,学校进行了一次听力考试。
我的录取通知书是无条件的,考试只是为了了解自己的听力程度。但我听说,如果国际学生拿的是有条件的录取通知书的话,这个听力成绩会影响去留。
听力考试那天,各个系的国际学生都坐在同一间教室。巧的是,希腊人玛瑞亚就坐在我旁边,中间隔了一个狭窄的过道。
她如坐针毡,看到我出现,又露出一丝欣喜。
听力考试开始,每当监考老师背对我们,她就拽我的袖子,低声问我答案是啥。她不停的问话让我几乎听不清耳机里的声音!我感到很受干扰,就干脆把手臂移开,她要看答案的话就自己看个够。
于是整堂考试,她都把脖子伸得老长。
考试结束,我往家走,玛瑞亚从后面追上了我。
她充满感激地眨着大眼睛,用发音不准的英文诚恳地说:“谢谢你没有挡着答案,帮了我大忙!我的听力考试全靠你了!”
随即,她脸上又浮起一丝忧虑。她解释说,她在希腊做过很多艺术展,是地区政府的朋友们帮她申请了伦敦的艺术奖学金,她必须靠这份奖学金才能在这里读书和生活一年。
我想了想,停下脚步问她:“你的录取通知书是怎么写的?如果是无条件录取,那么无论听力考试是什么成绩,你都可以留下来。”
她瞪着眼睛,晕晕乎乎地说:“我记不清了!”
我说:“我住的地方离学校就5分钟远,你可以到我家用我的电脑查邮件,看看录取通知怎么说。”
到了家,我给她泡茶的功夫,她查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竟是有条件的。
玛瑞亚一下子变得像困兽一样,在我的小房间里踱步呻吟。
她用哭腔说:“如果听力考试不通过,我就拿不到这份奖学金了,那我就得回希腊。那样就太对不起大家为我付出的努力了!他们为了我的申请操碎了心。”
我有点惊讶,我只见过玛瑞亚没心没肺大笑的样子,没想到这个中年女人还有这样彷徨的一面。我让她在我的小床边坐下,安慰了她很久。
几天的担惊受怕之后,听力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我的成绩很好,玛瑞亚也过关了。终于,她可以留在伦敦、并获得奖学金继续读书。她从紧绷一下子变得松懈,激动地给了我大大的拥抱:“安,都是因为你,我才能留在伦敦啊。”

从那之后,玛瑞亚成了我的朋友。
因为我住的地方离学校最近,她和几个同学经常在创作的空隙,到我这里来吃个便饭或喝茶聊天。
玛瑞亚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她有时跟着我在图书馆熬上几个小时,我读书,她就在日志里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
我越发觉得玛瑞亚真是个神奇的人,她总是高声说话、开怀大笑,疯言疯语经常让我忍俊不禁。我惊叹于天底下竟有这么快乐的人,就像随身携带希腊小岛的阳光,她出现的任何地方,人们都会被包容到光线里,满脸晴朗。
她不仅是个开心果,更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她给我看在希腊的艺术展照片,她的雕塑作品充满了神秘的气场。她使用布艺、金属和各种编织材料,作品体量庞大、气势逼人。而她想在伦敦做的作品,更是野心勃勃:“我要让我的大型雕塑布满特拉法尔加广场!”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宣布。
我想,她真是充满了魅力和生命力,让人着迷。她哪里像41岁?更像是个14岁的小女孩,随时都兴奋得要飞起来的模样。
玛瑞亚很穷,在伦敦生活全靠一份微薄的奖学金,她只能租得起远在郊区的便宜房子,坐巴士回家要一个半小时。
有时候我们在图书馆和学校待到熄灯,我得到室友的允许,就让她在我的小屋临时打个地铺过夜。
在陌生的伦敦,我不再是一个人,玛瑞亚成了我的伙伴。
4. 爆发
然而,来到伦敦两个月之后,我的抑郁症爆发了。我忽然就无法正常地生活了。
在国内时,从高中到大学,我时不时地被它所扰。它就像一块漆黑的云,飘走时,我能够自由地做自己。
可它一旦到来,我的世界就变成一片黑暗,大脑里像是一点一点地涂进墨汁,无法思考、无法欢笑,甚至平时热爱的事情也无力去做。
我以为,逃去我梦想的伦敦,也许就能撕开那片乌云,获得光芒。
然而,黑云还是静悄悄地跟着来了。隐藏了一段时间之后,它以前所未有的猛烈闪电雷鸣。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惘然不解,为什么我会被抑郁症追逐?我的家庭美好、父母开明、成长顺利、学业优异、身体健康,可为什么拥有了这一切,却不能拥有一颗平静的大脑?
我一度自责地认为是自己的性格不好。但我也明明知道,当黑云消散的时候,我其实是个开朗、勇敢、心气很高的人。
读了好些书,我才绝望地发现,没有人能说清抑郁症的病因。它似乎是个对人一视同仁的猎犬,不管你拥有什么、性格如何,它都有可能选中你、捕猎你、撕咬你。
英语把抑郁症形容为“ black dog 黑狗”,这太形象。我的青春期、耗尽心力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从它的獠牙间逃跑。
我逃来了伦敦,却没能逃离阴郁。潜伏的那些细碎的云团,忽然有天就聚集成了比天空还大的黑狗,重重的地踩在我的胸口。
也许当时,在陌生国度的各种压力,是它爆发的导火索。
在伦敦,我经常感到自己非常穷,西红柿我都嫌贵舍不得吃。我数着银行存款的数字,计算着到底能撑到哪一天,担心会有天交不上房租。
我四处打工,餐馆银员、美容师、旅行社文员,我什么都肯做,甚至还在旅游展会上穿着越南服装走秀。我急迫地需要收入。
但同时,开学后,学业压力越来越大,我对自己的课题和创作感到迷茫。老师给了上百本书的阅读书单,我每周除了三天打工以外,都在废寝忘食地阅读和摸索自己的创作方向。
以前抑郁症袭来,我是在北京、在家里,在爸爸妈妈的保护下。
而这次,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没有任何依靠。我非常害怕自己会崩溃,因为我还要应付学业、生活和房租。
然而黑云还是袭来了,我的精神状况急转直下。我甚至没法去上课、没法继续阅读、没法思考创作。
有时我凌晨睁开眼睛,会无缘无故地大哭两个小时,窒息到无法动弹。然后我无力地躺在床上等着,等黑狗睡着了,我有了一丝气力,就赶紧爬起来,马不停蹄地跑去学校上课、阅读和创作。
我只祈求抑郁的时间不要太长、不要太频繁,我哀求黑狗放过我,因为我必须继续生活。

周末去打工的地方非常远,我不舍得坐昂贵的地铁,就逼自己凌晨5点半起床,坐两个小时的巴士去打工。
我坐在巴士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深秋的街景,到处的画面都苍白褪色。那些嘈杂之声像在水底涌动,远远地,似乎和自己隔了一个世界。
凌晨的路灯鬼祟朦胧,人们变成了幽灵王国的冷漠剪影。我那时几乎产生了幻觉,感到自己和这世界隔了一整个时空。我甚至想要从窗口跳出去,纵身跃到属于自己的维度里。
巴士上有个黑人大哥一直盯着我,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对劲。终于,他坐到我旁边,问我是否还好。我赶紧说没事。
我一直憋着,忍到他下车了,我才把脸埋在袖子里,一路哭泣,直到打工的地方。
我擦干眼泪,要求自己必须情绪稳定,要像机器人一样去工作。打工到晚上5点,拿着40英镑现金走出门时,我才略感安心。
那一阵子,抑郁症让我的大脑变得抽象。我的感知力开始扭曲,我体会不到周围的真实。
每天上学,我都会路过那一大片楼群社区,层层叠叠的过道、走廊,横竖的门窗线条,在我脑海里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编织成了我永远无法逃离的网格。
隔着压抑的迷雾,我远远地看着外面的人在投入地过日子,我彻骨地羡慕他们的烟火气。而我像被封锁在玻璃盒子里,出不去,也没有人能看得见,谁也听不到我内心的嘶喊。
我特别害怕,担心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崩溃成一滩烂泥,就此再也无法往前走。
5. 依靠
玛瑞亚似乎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但她没有挑明,她只是越发坚定地走在我旁边。
有时,我自顾自地从教学楼出来,魂不守舍地走在路上,她就刻意在后面跟着,大声地自说自话。
有天,我走在路上,思想完全不在身体里,甚至忘记玛瑞亚就在身后。
过马路时,我神情恍惚,一直看左边,谁知一辆车从右边驶来,而我已经一脚踏进了路面。
玛瑞亚像是被神指示了一样,紧急从后面拉住了我的衣服,用力把我拽回路边,我因此才没有撞到车的正前方。但车的后视镜都撞掉了,我半天倒地不起、胸口直疼。
司机、玛瑞亚和我自己都吓坏了。我好一会儿才回过劲儿来,发现自己除了破了点皮并无大碍。是玛瑞亚救了我。
玛瑞亚惊魂未定:“我想都没想,条件反射地拉了你一把,你的命就像游戏一样,被我这么一拽,就回来了。”
她捡回了我的命,但我的魂魄还是消散着。
玛瑞亚似乎接收到了某种信号,她在我的小屋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多,一直陪着我。
有时我们走在路上,我也不想说话,就直愣愣地望着面前公寓楼群层层叠叠的线条,感到自己永远也走不出那迷幻空间。
玛瑞亚就在我身边唱歌,她总是唱一首很奇怪的希腊儿歌,是关于大鸟找食吃的民谣。
那天,我忽然就崩溃了,坐在楼群中的过道上哭到气绝。玛瑞亚就一直坐在我旁边,搂着我的肩膀,一遍遍地唱那首歌。
那到底是怎样一副景象?
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坐在地上绝望哭泣,一个希腊的疯女人陪在旁边,平静地唱着一首儿歌,背景,是无人的楼层和空荡的走廊。
这画面,居然永久性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初到伦敦那一年、一个代表性的封面。
终于,我对玛瑞亚坦白。我告诉她,我的抑郁症爆发,我就要撑不下去了。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爸妈。
她并不意外,满脸都是平静。她问我:“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极度地自我厌恶,我感觉不到生活的乐趣,有时很想彻底消失。”
她伸出手抬起了我的下巴,抹掉我的眼泪,坚定地看进我的眼睛。
她说:“你知道你的大脑像什么吗?像个坏掉的光盘,总是在那里旋转着,你总在对自己重复着同样的话。你需要让那个光盘停下来,踩个粉碎。”
她灼热的目光把看我得透明。她说:“谁没有痛苦呢?体会痛苦,说明你还有感觉,你还不麻木。痛苦是蜕变的必经之路。你一辈子会有10次蜕变,那是需要时间的。”
能够对她诉说,让我宣泄出很大心理压力。她就像哲学家一样,每一句话,都能在我心里回响很久。
她似乎有双带有魔力的手,能够温和地穿越玻璃盒子,直达我的肩膀,成为我与这个世界有感知有温度的唯一连结。
6. 秘密
玛瑞亚经常在我的小屋打地铺过夜。我逐渐发现,在阳光灿烂的外表之下,她竟也有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那是属于她的秘密。
有一次在我家,她抱着左腿,一直说疼。我有些无措,虽然知道她走路跛脚,但她从来不肯说自己有什么问题。
她咬着牙,忽然就开始掉泪,大颗大颗的。我简直震惊,那个岛屿阳光般的玛瑞亚,怎么还会哭泣!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终于她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你还年轻,有健康的身体。我生来就有一条让自己痛苦不堪的左腿。我左边身体比右边小一点,左腿短一点,它总是疼,这份疼痛让我无处可逃,我一辈子都在寻找着左腿能够站立的一点空间。与自己的身体和解,是我一辈子的功课。”
我惊讶极了,努力去想象她经受的苦难。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都以为自己的痛苦就是世间最庞大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过一个更远的视角,看到每个人都有追猎自己的黑狗。
她的身体总在折磨她,不仅左腿疼,还经常全身过敏,背上、腿上布满了红胞。我带着她看中医,拿药,耐心地给她全身擦药。
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没钱吃饭,我就给按她的口味给她做晚餐;她的巴士卡片丢了,我就立刻买了新的巴士月卡给她;天凉了,我把毛衣棉裤都送了她。我对她有着非常特殊的感情,我深爱着她的精神世界。
当我感到迷失无望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快乐的话,创作艺术;痛苦的话,创作艺术;坚定的话,创作艺术;迷茫的话,创作艺术。创作就是你唯一的答案,没有捷径。”
她的话,像是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小灯,让我发现了一条可能离岸的船。我要求自己集中精力,专心思考创作的事。
有了她的鼓励,我也开始接受和直视自己的精神问题,甚至将它记录在日志中。抑郁症并不可耻,我要成为自己情绪的守望者,保证自己不会从悬崖边掉下去。
7. 争吵
白天,我们去教学楼工作,晚上迎着星光回到我的住处,我们在小屋里吃饭,聊艺术,就这样经常在一起。
但我的情绪仍然不稳定,有时我甚至会对她不耐烦。
她因为过敏,吃什么都讲究纯天然,做饭方式也是希腊传统,比如烤茄子加酸奶和大蒜。
有天她在我家,直接拿茄子在炉子上烤,烟雾弄得警铃大作。我从房间冲出来,生气地喊:“你不能没有锅就直接在炉子上烧烤,我说了多少遍了。我的室友会介意的!”
我说得很大声。玛瑞亚看起来很害怕,她没说什么话,居然收拾起背包,走出了房门,我使劲喊她,她也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我特别失望,我对玛瑞亚那么好,什么都给她,她为什么话都不说就离我而去!我感到极度地孤独。
那个周末,我丢了魂一样。万圣节的晚上,每个餐厅和咖啡馆里都是兴高采烈的人,我却觉得自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无所有,对我最重要的人也不再理睬我。
这件事加重了我的抑郁,我特别难受,甚至在日志里写下:我很想让自己从世界上消失。
我也明白了:哪里是我在帮助玛瑞亚,其实是她一直在照顾我这个病人。没有她,我竟然完全不行。
两天之后,玛瑞亚来找我了,还是满脸笑容,孩子气的样子。
她轻轻地说:“我年轻时有过太多争吵的经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我现在脆弱的身体和神经完全承受不了这个,如果看到有人发怒,我就会逃跑,躲起来再说。”
而那周,艺术导师也来找我了。他很关切,原来是他看到了我的日志,很担心我有自杀倾向。他给我安排了精神科医生,让我去谈话。
玛瑞亚陪我去了诊所,她在外面等着,我和精神医生聊了很久。他平缓的语气让我能够稍微理性地看待自己的病情,他给我开了药,约了持续的会面疗程。
我想,是因为玛瑞亚的鼓励,我才会直面自己,在日志里把自己的情绪写出来,从而获得帮助。在遇到玛瑞亚以前,我从来不肯把自己的精神问题告诉任何人,我只会佯装快乐和正常,然后让痛苦的感觉烂死在胸口。
8. 转变
随着冬天来临,我的情绪逐渐稳定,抑郁症发作的频率降低了。
也许是因为药物作用、也许是因为创作有了眉目、也许是因为玛瑞亚就是我的定心丸,正是生活中这些确定的东西,让我有了些安全感,并开始能够体会到一些乐趣。
之前我低迷的时候,玛瑞亚说过:“看看你的房间有多么混乱,你的房间就是你的大脑,你想要获得平静,就得先从自己的房间开始。”
几个月后,我看到了自己的变化。曾经一团糟的房间,摆着蜡烛和鲜花。
我学着玛瑞亚的方式做素食大餐,学会了烘培和烧烤,我做着一切能够感知生活的琐事。
我频繁地去看展览、越发活跃起来,身边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朋友。
玛瑞亚仍然疯言疯语,她最喜欢用色色的眼光审视我身边的男性友人,并直言不讳地评价他们。
“他的脸部轮廓好看!”“他的屁股不错!”她毫不客气地描述。
“但都比不上我的弟弟赛米!我弟弟是最美的。”她总是这样说。
不知怎的,她认定我就是她弟弟的女人。
每次我和男性朋友出门玩,她都装作吃醋的样子:“我要告诉我弟弟!”
她不断给我描述着希腊小岛的迷人风光,和她弟弟赛米的美貌,说得我很向往。
她反复教我说希腊语的“我爱你”。玛瑞亚给她弟弟打电话的时候,她就非要拉我来和赛米说几句。可这个希腊小伙子的英文也不好,怎么聊啊?我只好用现学现卖的希腊语嚷嚷说:“赛米!你好吗?我爱你!”小伙子吓得连连回答:“我也是!我也是!”
玛瑞亚对我说:“你要发誓,有天要去我的小岛看看,我那个村子全都是果园,我会采很多葡萄给你吃。”
我频频点头,我脑中勾勒着阳光充足、蓝天白云的小岛,玛瑞亚的家。

9.  演讲
学业逐渐走入正轨。玛瑞亚的课题开始成型,会是很大的雕塑作品。
我也有了比较清晰的路线,围绕镜像世界、梦境与现实、空间错觉的主题,我展开调研、并创作各种作品。我有了一些确定感,和很大的工作动力。
第一学期期末的审核到了,那几天我极为紧张,为了赶论文和完成作品,几乎没怎么睡。演讲前一天晚上半夜两点,玛瑞亚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她睡不着,让我帮她修改演讲稿!
第二天,我俩都黑着眼圈,疲倦地参加审核展示。
玛瑞亚先演讲,她的英文进步了不少,讲得慷慨激昂,大家都很喜欢她的作品。
我也鼓起了勇气,讲述我的课题和作品的思考。我坦白了自己这半年来的情绪变化,因为和我的作品契机是相连的。最后我说:“我最需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玛瑞亚,她总是在我的房间出现,是对我的精神世界影响最大的人。”
有关玛瑞亚的事,大家都会笑,气氛变得很热烈,我的演讲也获得了掌声。但我看到玛瑞亚的表情很奇怪,后来我才知道她竟然哭了。
演讲之后我快虚脱了,瘫坐在椅子上。玛瑞亚坐到我旁边,捧起我的脸说:“你是我最好的作品。我的作品都是静止的,而你是活生生的。”
我紧紧地拥抱她,心里感激这份认识她的幸运。
10.  毕业
因为有了来自玛瑞亚的陪伴和精神支持,我逐渐从抑郁的黑暗里走了出来,并全身心地投入创作。
留学下半年,我对自己的思路有了更多信心,并勇敢地第一次尝试动画,想用这种新的形式表现自己的想法。我从头开始学习动画原理,并自己摸索软件。
临近毕业,我停止了打工,冲刺毕业设计和论文。我和玛瑞亚,每天都在工作室里忙到深夜。
毕业展的作品我很满意,我一桢桢地画了出来,完成了五分钟的实验动画作品。我还制作了具有建筑空间错觉的灯光模型。
玛瑞亚的金属和服装的雕塑装置,则占了半个展厅。
顺利拿到了毕业证书,我的作品也得到了很多关注,动画还获得了一些奖项。
但我有更大的压力袭来。我打工停了一段时间,存款见底,我马上就要付不起房租了。我又开始忙碌打工,必须要赶紧有收入。
更困惑的是毕业后何去何从,我渴望找到和动画相关的工作,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够获得什么样的机会。
那一阵,前面的路又是一片渺茫,我很焦虑,但是,和玛瑞亚在一起的一年,她教会了我如何思考,让我强韧了很多:再迷茫,创作既是答案。
因此我即使心里充满了不确定,我还是要求自己马不停蹄地往前奔,尽一切努力去让未来显出形状。
我一边白天打工挣生活费,一边在晚上寻找所有和动画相关的机会,我写各种简历,做着各种投标。
有天,我在新媒体展览上遇到了一个动画制作人,闲聊中,他告诉我MTV频道正在寻找新锐动画师创作logo动画,但一天后就是截止日期。
那天晚上我彻夜没睡,疯狂创作了4个投标方案,在截止前给MTV投了过去。
后来,我中标了,获得了救命的1000英镑,虽然不多,但能够支撑我两个月的房租。而且我的作品将和全球几十位新锐动画师一起,在英国国家电影剧院展映,我为得到这个机会兴奋不已。
11.  分别
那时,我听到了一个让我难以接受的消息:玛瑞亚说,留学已经结束,她的奖学金也花完了,她必须要回希腊了。
我一万个不舍。那不只是和她告别,也是和那个蜕变期的自己诀别,那是一段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日子。
送她去机场的那天,我哭得像个傻子。
她搂着我的肩膀,笑着说:“我终于可以走了,我已经完成了你这个作品,你现在是美丽的了。不过,你只是兼职的美,因为你哭起来没那么好看。”
我最依赖的人离开了,但这次我没有崩溃。因为我内心已经不再是碎片,这一年,是玛瑞亚一块块地把碎片捡起来,帮我修补,耐心地拼成了一个完整的我。这个完整的自我有了一个新的底色:不停止的创作。
玛瑞亚离开之后,我经常和她邮件联系。
我告诉她,因为我拿到了MTV的项目,让展览上遇到的制作人刮目相看。他立即和我签约,承诺帮我寻找商业动画设计项目。
他的新锐动画工作室里有十位英国知名的数字设计师,都非常厉害,Coldplay的第二张封面就是他们的设计。
我一边为新机会感到激动,一边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导演差距太远。我感到很卑微,有太多东西要学。于是我主动给其他导演做助手,同时自己拼命做各种投标。
玛瑞亚回信说:“我一直知道你能够走得很远,你只是一直没找到起点,但现在你找到了。”
是啊,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我会付出全部努力。
但我的技术背景太弱,作品集也很单薄,工作室的导演项目我一个人支撑不起来,我急需学习更多导演的技能。而那时我也穷途末路,花光了积蓄,不得不搬到更便宜的房子里。
终于,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准备,中标了一个英国年轻导演的扶持资金,电视台资助我做一部故事动画,还给我安排了专家课。
在那个期间,我成长了很多,而工作室这边也对我有了更多信任,我中标的第一个商业项目就是导演丰田汽车的广告动画。
到了这时,我意识到,我终于上路了,面前开启了一个新世界。
一年前,我还在楼群长廊中间,坐在地面上迷失地哭泣。
而一年后,我找到了属于我的路,没有彷徨和眼泪地向前狂奔。
那个让我脱胎换骨的人,就是我最爱的女人,玛瑞亚。
12.  希腊
再后来,我的人生发生了很多变化,我切实地感受到了幸福,也抓住了幸福。
初到伦敦时那些阴郁的画面,似乎变得像遥远的旧影片。但在我心底,它是最难忘的一年。
当我和老R订婚,我给玛瑞亚发去了邀请。她一边祝福我,一边回信说:“很可惜我没法去伦敦看你,因为腿伤更严重了。”
我很担心,问她具体情况,她也不回答。她用那个我熟悉的戏谑语气说:“你要记得来希腊看我,我把房子卖了,在村子旁边的山顶上买下了一块地!那里都是我了不起的作品。”
Suki出生了以后,我非常想念玛瑞亚,我和老R决定带着8个月大的孩子去希腊,去那个神秘小岛看个究竟。玛瑞亚高兴地同意了。

我们到达了美丽的希腊小岛,岛屿被一望无际的水面静静地包围。
我们在山脚下的小村等着,玛瑞亚开着电动车出现了。她老了一些,但仍然笑容满面,她用手挥舞着,示意我们开车跟她到山顶。
她下车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的左腿已经没有了。她拄着拐杖走路。
我很揪心,但是她告诉我别介意,让我们去看她的作品园。
她果真在山顶上有一大片地,那是她自己的大型金属雕塑园。
我叹为观止!那些金属构架不只是雕塑,也是建筑。弧线的金属搭建出结构,布匹做屋顶,木头做长椅,中心还有舒适的小房间。金属构架物遍布田园,我难以想象,一条腿的她这些年如何一个人搭建起了这么多大型作品。
她一点点地铺路、一段段地锯木、焊接着金属,她愿意把生命都耗在这些动作里面,把田园变成一个人的天堂。她没有一刻停止创作,这里就是她的精神世界。
我在玛瑞亚的雕塑园里找到了熟悉的感动、平静和快乐,她一丁点都没变,有着宏伟的创作野心,也有着属于她的独特幽默,她还给自己砌了一个圆筒形状的好笑的厕所。
这一切都很神奇,老R也惊叹不已。玛瑞亚还像原来那样,喜欢摸男人的脸。她捧着老R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面向我说:“他很好看,眼睛好看!”然后眨眨眼说:“可惜我弟弟迟了一步。”
她的作品都很庞大,但她自己住在一个狭小的篷车里。她说:“我只有一条腿,不需要太多空间!”
她非常喜欢小Suki,在篷车的床上一直哄着她玩。她说她有自己的果园和菜地,她去采新鲜的葡萄和橘子给我们吃。
采果子的时候,我看到她瘦了很多,比以前憔悴了。我问她健康情况,她不愿多说,只是简单地回答:“癌症。”
看到我难过,她指着自己的庭院,说:“你要多看看我的作品,它们才是有生命的,它们会自己长大!”
“而你也是我的作品。”她看着我说。她温柔的眼睛里,闪现着对那一年的回忆。
离开她的时候,我们紧紧拥抱。无需承诺,我们永远都是那一对曾在伦敦相互依偎、永不遗弃的朋友。
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小岛,它和我想象的天堂小岛似乎一样,但又不那么一样。除了蓝天白云碧水山峦,这里还多了一层震撼人心的艺术虔诚,因为有了玛瑞亚的身影和作品,而成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角落。

我回伦敦一年以后,有一天,她的弟弟给我打电话,用生疏的英文告诉我,玛瑞亚去世了。
那一次,我的哭泣很平静。因为我知道,玛瑞亚不会走远。
那座山顶,永远有她的精神焊铸在作品中,屹立不倒。
而我的内心,就是被她一点点粘合好的拼图。
我会带着她那修复的双手的余温,在生活里继续,把属于她的岛屿阳光,带去任何能去到的人间。
安潇 2020年12月 于 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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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候在天堂的玛瑞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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