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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上的仙客来
作者:夏洪
作者介绍:
夏洪,65岁,曾任天津某企业董事长、总经理。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九十年代曾在《商业文学》《天津文学》《城市人》《中国商报》《北京青年报》《工人日报》《天津日报》《今晚报》《天津青年报》等报刊发表大量小说、散文、随笔等,多次获省部级文学奖项。近年来,专注于老年人的家庭,情感、养生等话题,在《中老年时报》及相关刊物发表过人物专访、随笔、小说等作品,并多次获奖。
我65岁了,每天清晨都要外出散步。
那一天,很早起来,我如往常一样走到一幢楼宇前,仰头望着二楼的一扇窗,窗子是紧闭的,里面挂着海蓝色的窗帘。屋里静悄悄的。我驻足窗前,想着我的妈妈,她就在这间屋子里,在离窗不远的地方,坐在一把带便桶的铁椅子上,为防止滑下来,她的腰间系着约束带。一瞬间,我的心里酸酸的,一扇封闭的窗子把我们母子相隔在两个不同的空间。
妈妈91岁,是两年前入住这家养老院的,此前三年她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从开始的“糊涂”很快发展到生活无法自理,连我都不认识了。我侍奉了两年,体力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把她送到家门口的这家养老院。这里条件还好,妈妈刚来的时候尚能行走,怕她无意识中从床上摔下来,只能用约束带拦腰把她系在床上。我每一次来妈妈都对我笑,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注视我,护理员每每指着我问;“他是谁”妈妈会把我说成是她的弟弟。看见妈妈失忆的样子我的心虽然酸楚但也有一点欣慰,她的潜意识还有,总还知道我是她最亲近的人。
我也是个老人了,年初时刚刚领取了免费乘车卡。但我为照顾妈妈很少出行。那张卡就扔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我老了,想起前些年我尚年轻时,妈妈也还健康,她总是对我嘘寒问暖,我却因工作忙忙碌碌顾不上陪伴她。如今退休了,本可以每天与妈妈厮守,但她却渐渐失智把我从记忆中抹去了。她入住养老院后,我一天总要来两三次。因为离家不远,我决定要亲自喂她吃饭。我在内心深处总是感觉如果亲人不在身边,人之垂老,会多么凄凉和无奈!
我的女儿在国外生活,她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从小学业优异,在国内的名牌大学毕业,又在国外的大学里读完了博士。如今她远隔千山万水在异域打拼。我们之间有无数的牵挂也只能在微信里互动。老妻却放不下她,远涉重洋去照顾刚刚经历临盆之喜的女儿去了。如今,只有我孤零零的守在妈妈身边。
在这里养老的老人们我已都熟悉。他们大都八、九十岁,或失智或糊涂。见到我总像见到了自己的儿女一样,用一双苍老混沌的眼睛不停的注视我那也已满是皱纹的脸,他们的目光里饱含着爱抚和期盼。我也结识了这些老人的家属,许多都和我的年纪不相上下,有几位已经七十出头了,顶着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来看望老爸、老妈。其中有的还恪守传统的想法,认为把老父母送到养老院自己是有愧的。只是实在煎熬不下去才走了一步。有一对儿老夫妻,其中老头半身偏瘫,老伴也有多种疾病,无奈之下咬牙把九十多岁的老母亲送到养老院来。来的那天老夫妻哭成了泪人,他的儿子边哭边拍打着自己,含糊不清的反复说着:“妈,儿子不孝啊……”直至被人扶着要给母亲叩头。当然也有几位孤零零的老人,他们被丢到这里,除了每月寄钱过来,子女们踪影全无。其中一位老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十余年,他是五十多岁住进来的,如今已经七十出头,据说他的老伴、女儿都在加拿大生活,只有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住在这里的老人大多年世过高,行动不便,也无法相互交流,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就是他们眼中的全世界,他们孤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我们这些依然守望父母的“年轻”老人们,也有许多是孤独的,有的甚至已经丧偶。自己的儿女因为种种原因或远在他乡或身处异地或分家单过,每个家庭里似乎都有些许的遗憾。
平时相见,只有我们这些同龄人同病相怜,相互安慰着,鼓励着,调侃着。但说着说着这批人里也有的没有熬过自己的父母,先走了一步。楼下的一位大哥,他的老父亲已经九十六岁,他也七十三岁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没有来,某一天,他体弱多病的老妹妹来了,我们才知道,这位大哥由于心脏病发作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人之老矣,越发的感恩父母,也才体会到;有父母,自己的心中就有一座温暖的家园。父母走了,身后只有无尽的追忆和一条荒芜的归路。我常常坐在妈妈的面前,抚弄她稀疏花白的头发,听她口中喃喃不绝的呓语,我也常常抱着她走出这间小屋,到走廊里去呼吸下不一样的空气。当我抱着妈妈从一间间屋前走过的时候,路过的屋子里,既有老人们惊羡的目光,也能看见那些满脸皱纹,行动迟缓的儿女们为他们的老爸、老妈擦身、按摩、抱着他们坐起,我们相视一笑,点头问候。彼此在心里都为对方点赞。
去年春节的时候,我为母亲包了饺子,在养老院里伴陪她渡过除夕的晚上,那天夜晚灯火炫目,但街市静谧,外面的世界因为发生疫情有一种恐慌的情绪正在人群中蔓延。但养老院里却异常热闹,那些已经做了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家属们带着他们的孙男嫡女也来了,人们齐声感谢节日里没有回家的护理人员,也彼此问候着,为这些依然健在的太祖送上鲜花、食品、水果和节日的祝福。几代人相聚,人们满脸笑容,时间仿佛凝固在了欢声笑语里,所有的人并没有因为岁月增长而蹉跎叹息。这个时候,养老院的院长来了,她向老人和家属拜年。同时也通知,由于疫情严重,为了防止蔓延到养老院,从明天起这里不再允许家属探视了,请大家配合、原谅。一瞬间,刚才的热闹气氛戛然而止,头顶白发的老儿老女呆呆的望着他们的老父老母不知所措,生怕此番相见真的会成为彼此相守的最后记忆。那一刻,我把妈妈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她的温度,触摸着她的肌肤,揩去了她眼角一朵浑浊的泪珠。那个夜晚是不眠的,也是漫长的,我久久的不忍离去。
随后的日子里我们这些老人被阻隔在养老院外,无法与风烛残年的父母相见了,两情依依,只在梦里。但这些老儿老女们依然放不下自己的老爸老妈,从那天起,我们常三三两两而来,为爸妈送来自家的美食,送来保暖的衣物,或者,仅仅是在门前窗外站一站,向偶尔出现的护理员询问上几句老人的近况。我们也老了,但人生的责任还在,我们自认为是保留了中国传统孝道的一代人,也是不久就要在养老院里重聚的一代。那天早上我仰望着妈妈房间的窗口,我的身后不久又来了两位寻找各自窗口的老伙伴。天光大亮,妈妈房间的窗帘徐徐的拉开了,护理员在窗台上放了一盆绽放的仙客来。我睁大双眼找寻着妈妈的面庞。恍如梦里依稀,我们老了,但花开灿烂。
2021.1.28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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