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思想史的观察有助于了解历史,而汪士铎的思想是了解清末保皇人士的一个窗口,可以从《乙丙日记》那张狂的文字中窥探到清末历史涌动的潜流,而且也与几十年以后的一位反儒崇法人士不谋而合,故特此对其思想进行一番阐述。
晚清以来的思想谱系一直以来是学界重要的研究课题。一般认为,鸦片战争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是这一切研究的起点,近代史也是自1840年开始。从此以后,传统与西化,保守与激进,立宪与革命,专制与民主,这些话题被反复提及,成为永远绕不过去的课题。不过按讨论的参与度和话题的广泛度来考量,实际上直到20世纪初期,大量报社开办,各方论战不休之时,下述近代知识分子的格局才最终成型:

在大多数人印象里,近代中国的主轴是“传统派”与“西化派”的对抗。所谓“传统派”,大概是倭仁、王国维等。西化派,大概就是新文化运动中的激进派和辛亥革命党——某些观点认为,正所谓“民族主义是从欧洲学来的”,所以革命党是改革派激进的产物,是彻底对满清这一“传统中国”失望的一群人。而洋务派和改革派,大概就是两者之间,要求一个“平衡”的折衷派。总而言之,大多数人印象里,近代中国两边知识分子的共同主张就是“爱国主义”,他们的共同底线是“救亡图存”。各派之间的区别在于手段不同:一边认为救国就必须保护以满清为代表的“传统”(辜鸿铭和王国维的辫子即是个鲜明的象征),另一边认为,要爱国,就得和传统彻底决裂(所谓“汉字不死,中国不兴也”)。
认为汉字必将灭亡,却不幸先一步离开的伟大思想家
汪士铎作为一个例证,恰好证明了这个模型是大错特错的。首先,汪士铎是完完全全的19世纪人,并未参与到上世纪初的数次论战中,其日记在三十年代被出版后,虽然引起轩然大波,但是并未影响之前的思想体系,他与后来的激进主义者们也并未形成思想上的前后继承关系。不如说,这一点才是关键——何以在太平天国时期写下并在三十年代出版的《乙丙日记》,与五四青年们的某些激进主义思想如此吻合?汪士铎所反思的东西,大多出于他在太平天国乃至鸦片战争前的观察,这又是否说明我们研究近代思想史的视角应该往前延伸?汪士铎对儒家“无用之学”的批判的样本,正是在在有清一代登峰造极的训诂考证学,儒家的这一变化又为何突然发生?这里有一次强力的外力干涉,使得原本在自发演变的思想产生了不可逆的形变,这一形变又在后来的清末引起了巨大反弹,其掀起的激进主义浪潮延续至今。这个问题非常关键,因为这涉及到我们对近代史起点的定义问题。
其次,汪士铎的思想即有前述“传统派”中保皇、保满清朝廷的鲜明立场,也有“西化派”中的激进主义底色。他有着鲜明的“文化决定论”,他极端反儒反孔,他强调控制人口的必要性,他对人口与“内卷”的看法,都与五四知识分子乃至当今中国知识界的很多看法不谋而合。那么问题来了,二者到底有何根本上的共同点呢?
探索汪士铎的思想是了解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窗口。了解汪士铎有助于理解中国知识分子乃至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主轴。
汪士铎(1802~1889)字振庵,号悔翁,江苏南京人。入胡林翼幕,于其间结识曾国藩,后入曾国藩幕,为其出谋划策。曾国藩说他是“血性男子”,又说他“境遇可悯,侠烈可敬,学问可畏”[1]。胡林翼甚至称赞他是“旷代醇儒”[2]。在清末儒生眼中,汪士铎是一位礼学大家、一位经世学者。20世纪30年代邓之诚(1887—1960)整理出版他的《乙丙日记》后,汪士铎有了另一个面目——他是旧传统的激烈批评者,是个狂人,而且他的狂怪议论让人读了“头目皆疼”,以致张尔田(1874—1945)要专门出版一部《乙丙日记纠谬》来反驳他,并且将汪氏等同于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吴虞(1872—1949)[3]。
那么汪到底有什么主张以至于如此惊世骇俗呢?难道汪是一个深柜的“西化派”,只是还没有发明出系统的改革/革命的西化理论,或者手头没有足够的“思想资源”,所以只好暂时躲在儒家的壳子里,当一个异端么?(一如李泽厚之类对19世纪满清“异端”的定义)——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但又不能单单这么说。汪的思想主张大体有这样几个核心:控制人口、反儒颂法,以及拥护满清。
一.控制人口
经济思想史学家赵靖认为:“洪亮吉并不能算作中国的马尔萨斯,这个头衔应该归于半个多世纪以后的汪士铎。晚清时期马尔萨斯的人口思想尚未传入,汪士铎便已有了控制人口数量的打算。汪士铎的人口思想形成于太平天国起义时期,其在《乙丙日记》中将太平天国起义的根源归结于人口问题(“世乱之由,人多”),认为是人口膨胀造成了国家的动荡(“生齿日亿兆,山泽力难养”、“度其果饱温,未忍去乡党”),而维护社会稳定的首要任务就是控制人口,使其与国家经济规模相适应(“夫民不可过少,亦万不容过多”[4])。此处甚至能看到八十年代一胎化前夕,宋健等学者用社会工程学论证计划生育必要性的影子。在他看来,土地是有限的,不断增多的人口定会造成土地资源稀缺,进而影响社会的稳定。他还认为人口增多会与行政资源形成矛盾(“官不足以官之……不为乱不止”),乃至于引发聚众造反,甚至导致人才越来越少。
为了解决心目中的人口问题,他提出了晚婚晚育、弃农经商、歧视妇女、屠杀民众等办法。汪士铎是中国近代倡导晚婚晚育的第一人,认为应该“严禁男子二十五岁以内,女子二十岁以内嫁娶”。同时,他对农民的厌恶之情也令人咋舌(“天下最愚、最不听教诲、不讲理者乡人。自守其所谓理而不改,教以‘正’则哗然动怒,导以为非为乱,则挺然称首”)。不同于以往重农抑商观点的出发点,汪士铎认为农民的生育数量一直很高,而城市商人的生育率更低,因此才提倡农民经商。
汪士铎还认为,防止人多的关键在于控制妇女数量(“女多,故生人多,而生祸乱”),并由此派生出杀伤妇女的主张(“长治久安之策,弛溺女之禁,推溺女之法,施送断胎冷药”),他为了保证自己的主张得到执行,设计出了一系列配套措施——“立溺女之赏”、“严立妇女之刑”、“妇人严禁文绣之技”、“家有两女倍其赋,……严再嫁之律,犯者斩决”【5】。除此之外,他还要求“非富人不可取妻,不可生女,生即溺之,既生子,而形体不端正、相貌不清秀、眉目不佳者皆溺之,即皆佳矣,亦可留一子,多不可过二子,三子即溺之,吃冷药使勿孕”、“立清节贞女之堂,广施不生育之方药”。也就是说,他要求淹死刚出生的女婴,给妇女服用打胎药物,对生育多的妇女施行金钱处罚。他把这种控制人口的办法当作救世的良方,“行之三十年而民可渐减,行之六十年,而天下皆富矣”。
汪士铎为了实现消灭七八成人口的目标,热烈期望着各种屠杀(“草芟而兽猕之”、“天不以刀兵消息之,何法处此”、“天不行疫使人死,女子格外多寿”、“水旱疾疫”)。汪士铎就是这样在《乙丙日记》中竭力赞美和追捧令常人闻之色变的天灾、人祸和瘟疫的。
二.反儒颂法
汪士铎并不是一个陈腐的老儒,他激烈地批判“传统儒家”。他在日记中用“过仁酿乱,过文无用”、“迁腐”、“浮夸”、“空谈”这种词语来责难孔子,认为现实世界要讲霸道而不是王道。对于孟子,他评为“无理取闹”、“大言不惭”、“惑世诬民”的“害人精”。在他看来,仁义道德是不能治国的,只有使用武力才能控制社会(“立太公、周公、孔子于上,而以韩、申、商,又辅以白起、王翦、韩信,配以管仲、诸葛,则庶乎长治久安之道矣”)。他提倡的十四徳(“城府阻于洞壑”、“机械捷于般倕”、“明睿炳于水鉴”、“灵警敏于鬼神”、“断制决于齐斧”、“勇敢鸷于雕隼”、“谋谲诡于良平”、“武略百于起翦”、“矫捷奇于猿猱”、“言辩敏于苏张”、“巧诈给于汤宏”、“残忍过于闯献”、“深刻倍于商韩”、“威力迈于贲育”)也没有一样不是反对儒家的。
汪士铎认为儒家的王道、仁爱是没有用处的,应该要严、要杀,主张“爱克”与“威克”,认为民之“畏威”甚于“归仁”,人民既然只畏威而不慕仁,则“威克之功大哉”,则此时治理天下,不但不应行仁爱,反而“要至不仁”【6】。他在日记中经常把满清的失败归咎于仁义,他认为满人错在过于仁义,杀得不狠,杀得不多——对于熟知历史的人来说,仅这一条就足够反常识了。他曾在太平天国起义中向满清献策,召募江淮一带“诸剧盗”,以加强清军的战斗力;杀光狱中的囚犯以防暴动;将城外附近的房星、船只、木料、粮食,一律烧光抢光,以断绝太平军的凭借【7】。他就是这样不断赞扬、呼唤凭借暴力、动辄屠杀的治理方式的。
在汪士铎看来,应该以“能杀敢杀”作为各级官员的选拔标准,“各级官员均以威断多杀为贵,有言仁慈不嗜杀者立斩” 。并提出把“光棍游荡少年”编入满清军伍,来提高杀伤力,以对抗太平天国。他还提出定额杀人:“各州县以岁杀光棍三十个、盗五人为称职,割取左耳送刑部验收,如果杀的是“贼”不是“盗”,则两个“贼”抵一个“盗”。乃至于叫嚣“各总督以岁杀万人为定额。”

三.拥护满清
汪士铎在日记中对于妇女和儒家大加批判,却真心实意地颂扬满情。他说“今日岂少廉吏?”、“今国家可谓至仁,行王政,行仁政矣”。在他眼中,满情不仅大仁大义,而且比得上三代之治(“今日之法度规画,虽使尧殚周孔为之未必有过于今日之治平,虽唐虞三代之盛,未必愈此”)。
他极度反感汉族自古以来的华夷之辩,声称华夷之分是荒谬的、无聊的——“夷狄者,古人之私心而有激之言也”,绩溪人士说清朝的冠服不如明代,汪氏反驳说明代人的冠服也不是三代之法服;绩溪人士说满人名字译音甚怪,汪氏说经书中也有这一类怪名字。他说“夷”之一名不能成立,所谓“中国”,也是一个逐渐形成的概念——“所谓中国者,渐拓渐广,遂取古人所谓夷者中国之,然则后人安见不六合一家无所谓夷也”。究竟谁是“中国”,谁是“夷狄”,根本没有定界,他认为如照着现代人的议论推下去,“伏羲神农舜禹文王为夷”。他甚至反对历史上以汉族为主的正统论【8】。在当前的舆论生态里,大多数知识分子也赞同这一点。他们经常引述元儒许衡对韩愈原文的篡改版本——“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来论证中国只是供各民族胜者随意摘取的一顶帽子,而不是汉族的民族国家。不消说,汪士铎的华夷观,又跟当今的主流民族观和对“中国”这一词的解释不谋而合。
四. 两种被遗忘的视角
前文已经说过,汪士铎不能用简单的“传统”与“西化”(或者说“激进”)来概括。他一方面捍卫满清朝廷的正统性,一方面有很多激进主义言论。为了解释这个矛盾,笔者提供两种视角:
首先,是一个一直以来被忽视的问题——当我们谈论传统时,指的究竟是谁的传统?所谓文化,是易于随着社会经济制度的变迁而流动转变的,且经常被迫为统治者服务。儒家文化这一传统就变过很多次——从孔子到董仲舒,从宋明理学到陆王心学,不同时期人们谈起“儒家”时所想起的东西各不相同。然而就儒家的民族观来说,从春秋时期一直到宋末,都遵循着“华夷之辩”的春秋大义未曾改变。但是到元初,受第一次彻底的神州陆沉的影响,儒家被改造、被篡改了很多,许衡将韩愈的“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明显的反问句)篡改为“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变成了断言)并为蒙元统治者服务,这一影响深远的嬗变就是在这一时期。到明初,朱元璋清理蒙元胡俗,大力启用方孝孺等儒者,重铸华夷之辩,将文化从蛮族的武力之下解放,重新安置在自发的轨道上。明中期发展出的王阳明心学,便是儒家文化重新自发演化的结果。
但是到明清易代之后,自发演化的轨迹再次被打断。以雍正做《大义觉迷录》,用五伦君权来力压华夷之辩,并杀吕留良全族以儆效尤为标志,满清统治者开启了全方位的文字狱。明末清初的历史当然是重灾区,无数藏书被焚毁,数万人被杀头或开棺戮尸。君臣之义被无限拔高到远远高于春秋大义,满人殖民汉人这一无可争议的事实被深深地埋藏起来。钱穆回忆说,他小时候甚至不知道皇帝是满人,这就是极权洗脑带来的后果。而汪士铎所谓的“传统”的一面——即他尊满、保皇、解构华夷之辩,将“中国”的概念从汉民族的民族国家中抽离出来等等思路,其实都是满清一朝所形成的传统,其间不过二百年。这样看来,汪士铎不如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激进主义者,他既反诸如“仁爱”、“多子多福”之类的传统价值观,也反自孔子以来一脉相承的华夷之辩。
需要注意的是,异族极权带来的高压渗入汉人社会的每一处毛细血管,除了被文字狱直接牵连波及的数十万人以外,其他文人百姓都不得不扣字、焚书以自保。在这种环境下,“自由地思考”当然是天方夜谭,空有一肚子墨水的文人们只能埋首故纸堆,以训诂考证为生,并强行拔高自己这一行为的意义(所谓“恢复三代之治的本来面貌”)。这才是汪士铎所批判的“无用的儒学”的真面目——在极权高压下嬗变的考证学,本来就“不敢”有用。汪士反儒学而不反满清,反受害者而不反加害者,足见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们欺软怕硬的真面目,这一面目即使在今天也屡屡得见。
除了区分传统的来源以外,另一种视角是彻底抛弃所谓“传统——激进”的模型,重新以民族角度来思考问题。如前一段所述,即便是传统,也分为汉人传统(华夷之辩)和异族殖民传统(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那何不抽出“传统”这一层中转概念,直接以民族视角来思考问题?这就是笔者接下来要讨论的。
五. 汪士铎的思想来源
我们可以先与其他民族做一比较。
不说深受儒家影响的汉族君主,汪氏的想法甚至也和其他正常(指未被殖民)民族的君主截然不同。汪出生的前一年,拿破仑成为法兰西共和国第一执政,汪出生的第二年,拿破仑称帝,法国靠着人口优势和拿破仑本人的的才能横扫欧陆。随后,俄罗斯也称霸欧洲,其凭借的是俄罗斯民族的“地大物博”——直观来说,就是源源不断的可动员人口,他们被敌人成为“灰色牲口”。
对正常君主来说,任何时期“人多”都代表“税多”,在燧发枪时代,人多更意味着战场上的兵力多,减少人口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只有满清和奥斯曼这样的极权殖民国家才会恐惧主体民族的人口。对满清来说,治下人口增加会让极权统治变得困难,特别是在体量为王的燧发枪时代,汉民族人口越多,反抗满清就越容易——就算太平天国最终被镇压,捻军和其他起义军依旧此起彼伏。唯有尽可能减少汉民族人口,才能从根本上保住满清殖民帝国的存在。这可能便是汪氏一切“离经叛道”之举潜意识中的出发点。当看到人民的反抗已经不可能通过麻醉来敷衍,知道自己深爱国家的合法性荡然无存,只好寄托于屠杀和恐怖手段。“保满清”才是汪士铎的根本目的,爱(清)国才是他反民族主义、反儒、歌颂杀人的原因。汪氏看待汉民族的心态,与奥斯曼苏丹看待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的心态如出一辙,手段也是如此的相似。这种心态,也是在1848年欧洲民族之春时,各民族日益觉醒反对外族统治的趋势下,各个绝望的外族殖民者和其忠诚的殖民地本土臣仆的共同心态。
那么汪是一个“深柜”的西化派或曰“前西化派时代的西化派”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我们必须承认,激烈反对汉人民族意识、声嘶力竭地歌颂满清的汪氏,是一个虔诚而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但不是民族主义者,他与下一代知识分子(所谓洋务派与改革派)最大的差别,在于对儒家的态度。洋务派试图用改良挽救满清,用西方的国民主义教育消解汉人的民族意识,增强他们对满清版“中国”的归属感。改革派的思路也差不多,只是把工具换成了立宪和激进主义,比如康有为所鼓吹的世界大同。
总而言之,汪与后两者并无本质差别,都是在保满清的爱国主义支配之下的爱国之举,区别仅在于手段。作为“老前辈”的汪主张以杀戮和彻底摧毁汉人传统的方式保满清,在历史证明这条路走不通以后,后来的洋务派和改革派转而打意识形态牌,试图用“儒家”和“中国”的概念消灭汉人的民族意识,掩盖满清对汉人的殖民。奥地利的日耳曼人为了塑造对意大利统治的合法性,勾结天主教,试图塑造新的天主教共同体,并为之大声唱赞歌;奥匈帝国建立后,哈布斯堡家族为了镇压马扎儿人、各路斯拉夫人乃至日耳曼人的反抗,转而试图构建“审美民族”这一新的共同体。洋务派和改革派之类爱殖民帝国的人也是如此运作的,他们不再像汪氏那样反对以儒家为代表的意识形态,转而加紧篡夺对儒家的定义权,彻底改造儒家,使之成为消灭汉人民族意识的工具。
新一代的爱国者们也确实成功了。在满人支持者觉得儒家的华夷之辨、鼓励生育、鼓励宗族和小共同体、仰慕大同之世动摇了皇清统治,并养出四亿多汉人毁了他们多民族的和谐的大岱清固伦的时候,第一批留洋的清儒却觉得西方近代民族国家就是三代之治,也不认为西方这些制度和儒家的追求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等到爱国者们转而试图改造儒家,制造出超民族的“儒家共同体”来反对汉民族以后,康梁时代的新一代儒生就普遍成为了保教保国的信徒,宣称被洋人统治就是儒家的灭亡,是彻底的亡国灭种,邹容在《革命军》中骂他们不知道自己已成满清野蛮人的奴隶,却不愿意做文明人的奴隶,想想也颇有道理。
在此爱国主义形势一片大好之际,汪氏当初的直白反儒反倒成为新一代“爱国者”们赞美儒家、以儒家忠实信徒自居的绊脚石,“后辈们”纷纷对汪氏避之不及。无论是打着儒教保教旗号对付太平天国的曾国藩(曾国藩倒是也奉行对太平天国占区汉人的大屠杀政策,通过最大限度减少汉人人口来维护满清统治,看来与“多一个亚美尼亚人,奥斯曼帝国就多一分危险”所见略同),还是日后搞洋务的张之洞,都需要拿儒家来塑造“满清正统”、“儒家文明团结一致对抗洋人”的形象。讽刺地想,汪士铎当初可能也在潜意识里知道有害于同行们的保皇大业,才不同意刊行自己的日记吧?
六.近代史的主轴——“满党”和“汉党”、“保皇党”和“革命党”的对抗
清末的吴研人可以视作汪士铎的镜像。吴主张“恢复旧道德”——他起初完全拒绝一切时髦的新文化,后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接受了一部分,但终究还是心心念念“旧道德”。在上海见识了“西洋文明的电器”后,吴研人开始转变,转化为反对维新,但赞赏洋人的器械。这与某些“顽固派”颇为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吴研人极度仇恨满清和少数民族的殖民统治(对西方人倒是不甚关心),一门心思想着对蛮族斩尽杀绝,以至于在他的小说里贯穿始终的主线就是对蒙古人——实际上映射的是满人——的屠杀。
类似吴研人和汪士铎这样的镜像还有很多,1644年以来,汉人历史的关键并非进步与保守的冲突,而是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殊死搏斗。爱国主义,爱的是满清国;民族主义,要的是汉民族的独立自强,故而这条线也可以被简化为满汉之争。天理教也罢,太平天国也罢,林爽文也罢,这些希望建立起传统汉人王朝的人们虽然在某些领域显得保守(当然,他们如果成功,日后也不会排斥进步),但因其反满,就仍属于革命派;而孙中山和秋瑾等人在政治制度维度赞赏共和制度,可以算是“激进革命派”。
前者虽然保守,也是要革命的——因为满清的中国是异族统治,理应被推翻。实际上很多保守的汉人反倒对加入革命、摧毁满清非常热忱,因为民族革命和民族解放本来就不需要“非得进步,才能革命”,革命和进步这两个概念本来就是解耦的,把他们混为一谈才是一种政论戏法。只要外族统治存在,那么本民族就有权利革命,拿回自己的当家做主的权利。拿破仑统治西班牙的时候,西班牙“反动教士”和“进步知识分子”一起向法国入侵者发动进攻;拿破仑进攻莫斯科时,俄罗斯最保守的人和最西化的贵族也同样一起动身反抗拿破仑——正如《战争与和平》里所反映的一般。保守主义者参加民族革命,这压根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命题,真正值得讨论的是——满清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政权?
满清治下,汉人的生活非常困苦。《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农民卷》介绍,普通英国农户一年消费后可剩余11镑,约合33~44两白银。而一个中等中国农户一年全部收入不过32两,而年支出为35两,也就是说,辛苦一年,还要负债3两才能过活。所以一旦遇到饥荒,普通人家会立刻破产,卖儿鬻女的情况十分普遍【9】。吴宾的《论中国古代粮食安全问题及其影响因素》一文记载了历代粮食人均占有量,秦汉为985斤,隋唐为988斤,宋代为1457斤,明代为1192斤,而乾隆年间仅为780斤。是什么导致了饥饿呢?在汪士铎看来,是人口过多。既然如此,为何不允许汉人向东北广袤土地移民开拓呢?为何不开放柳条边或者支援扩殖南洋的汉人?——为了给满人留下后路,满清必须这么做,这已经说明了这个政权的异质性。
军事上同样如此,满清出于防汉抑汉的需要,不允许发展火器,因为一旦大量装备新式火枪,人数众多的汉人在军事上获得的提升要比满人大得多,力量的天平就会失衡。无论西方使团带来的火器,还是民间汉人发明的连发火铳,亦或是在清准战争中缴获的新式大炮,都被满清皇帝弃之不用或牢牢封存。军事上的倒退导致了清末一连串的军事失利,最后竟成了知识分子们反思汉人“民族性”的原材料。

马戛尔尼说得再直白不过:“这个政府正如它目前的存在状况,严格地说是一小撮鞑靼人对亿万汉人的专制统治。”这种专制统治有着灾难性的影响。“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10】
满清治下的诸多怪相足以说明,从所谓“传统”和“西化”的角度理去解满清治下中国的近代史,并把革命派当成是改革派的激进产物的行为是行不通的。实际上,中国近代史只有两派:
一派是革命党,从天理教和会党这些复刻朱元璋之路的传统领袖开始,到鸦片战争期间支持盎萨人、对满清冷漠的两广士绅,再到集众人之大成的洪秀全,捻军、林爽文等其他其它前仆后继的革命领袖,最终是吴趼人甚至章太炎,这种“保守民族革命”的思想路线始终存在。孙中山等走共和路线的“开明革命派”与前者略有不同,他们认为农民起义——威权君主——重建汉人政权的路线已经不合时宜,而可以尝试一步到位直接建立汉族共和国。可以认为他们是当初那些认为西方实现了“三代之治”的19世纪“大儒”们的继承者。虽有制度偏好上的差异,但两方在消灭满清的优先级上全无分歧。
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是满清忠臣——保皇党。这一派以林则徐和魏源为起点。满清是一个典型的前燧发枪时代(即冷热兵器混合时代)产物,是靠大炮和骑兵统治的外族军事殖民帝国,它的性质与莫卧儿帝国、萨法维波斯和奥斯曼土耳其完全一样。这种帝国在燧发枪时代到来之后,就变得无力在战场上对抗欧洲那些实行总动员的现代民族国家,同时也难以镇压受其统治的其他民各族。在这种情况下,“忧国忧民”的林则徐和魏源为了延续满清的统治,倡议“开眼看世界”(讽刺的是,汉人当初就是在满清的屠刀下被迫“闭眼”的)。他们认为满清的武力优势已经无法维持,必须通过学习才能保持武力优势,镇压汉人。他们这一思路的后继者曾国藩看到太平天国打出的宗教旗号后,如同1848年欧洲那些高举天主教大旗镇压民族革命的外族统治者一样,依样画葫芦,举起儒家大旗,以此为法理镇压汉族的民族革命。而汪士铎看到了儒家对于满清统治的“无用”,所以说了真心话。
此后张之洞提出了系统模仿西方,重建军队,并输入爱国主义教育等一揽子方案。以康有为为代表的改革派则发明了提倡学习西方制度、建立儒教、大肆宣扬“爱国主义”(可类比为奥斯曼主义)的新路,梁启超和严复们也先后编造出“文化论”和“现代化论”给满清开脱,一起衍生为激进主义——“彻底改造旧社会,以建立强大的新国家”,此举进一步规避汉人的民族意识。最终在新文化运动中,逐渐汇聚成了“就算满清灭亡,满人皇帝不复存在,汉人也会建立一个没有满人皇帝的新满清”这一断言。
这个脉络是非常清晰的,所谓“儒家”也罢,“传统”也罢,都只是“保皇”(爱国、爱满清国)的工具。只要符合满清的利益,儒家可以被捧到天上(康有为),也可以被摔到地上(汪士铎)。只要符合满清的利益,汉人可以一方面被剥夺自己的语言(汉字拉丁化),一方面必须留着辫子之类的所谓“传统”。王国维之流的保守和批判国民性全面西化的所谓进步,在结果上是一丘之貉,都起到了给满清脱罪的作用。就如同孙中山敬重朱元璋与洪秀全一样,保守和进步,都只是革命派和保皇派各自内部的工具罢了。
七.结论
近代史(以及近代思想史)真正的开端是明清易代的1644年,这之后满清一方面实行“诛戮汉人,抚养满洲”政策,如同蚂蝗般不断吸食汉人的血液;一方面用遍布各地的八旗和满城散步极权政体的权力触须,将汉人社会牢牢禁锢,阻碍了任何自发进步的产生——这导致中国长期落后于西方,并在1900年甲午战争败于日本后刺激出了激进主义的思潮。
满人施加的赋税极为沉重。满人统治者立国的基础,就是过于沉重的高额赋税”,同时“使汉人出资以养旗兵,而因以防汉”。汉人须承担八旗俸饷,每年总数数百万至千万两之巨。咸丰时期满汉俸饷两项“统计二百余万,汉人所得者十一万有零。发捻乱后,俸饷减成,光绪初年,旋复旧额,是满人俸饷仍占汉人十之九。”【11】
满人又大搞文字狱。满人的文字狱规模是明朝的十倍之多,而且极为残酷,动辄满门抄斩,使社会思想停滞,流行金石与考据之学。明朝沦陷之后,作为异族统治的清朝,对于文化方面的统治与其说是重视,还不如说是敏感。禁书运动在清朝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其禁书范围之广,查禁手段之繁,刑罚处置之重,是没有哪个朝代可以比拟的。【12】
要想解决满人统治的弊病,就要强调华夷之辩;为了打破“共同体统治共同体”这一牢固的殖民结构,只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意图保满清的人,自然不能放任民族主义的传播,他们矢志不渝地把导致社会弊病的责任推到异族统治之外。
我们可以看到,汪士铎把原因推给了人口和文化。所以他强调不惜以屠杀的方式消灭汉人人口,强调对汉人文化的批判。他用乖张大胆的思维批判他所见到的汉人社会的一切,咬牙切齿地宣称一切都是汉人自己的原因。对于满人统治者却大加赞颂。他要求减少汉人的人口以便于满人奴役,希望满人使用蛮横强暴的手段控制汉人——实际上满人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满人入关时屠戮汉人一亿以上,不断地弱汉、贫汉、疲汉、辱汉、愚汉、虐汉。没有暴力与欺诈,满人的统治一天都维持不下去。
索尔仁尼琴曾说:“除了谎言之外,暴力没有任何东西可作护身符”。满人的殖民统治导致社会困苦不堪,为了降低他们统治的成本,他们必须把社会困苦的责任推给别的因素:
要推给人口,人口太多导致马尔萨斯陷阱,社会资源不足;
要推给文化,文化低劣导致“内卷”而无法现代化,社会发展缓慢;
要推给种族,黄种人天生低劣,注定比不过白人;
要推给地理,中原低于所谓“内亚”,一定要被输入秩序;
要推给传统,封建君主专制传统,破坏了现代化进程。
总之,保皇派(无论何时)为了维持殖民统治,倾向于把原因推给除政治以外的一切因素。只要有人相信保皇派的说辞,反对人口增长、反对自己的文化传统等,而不是去反对殖民者,那么殖民者面临的压力就会陡然降低,变得更容易维持统治。如果一个民族全都相信了这些狡辩的鬼话,殖民者的江山自然就如同铁桶般稳固了。
今人大谈保守进步二分,大谈文化决定论,只不过是步汪士铎之后尘罢了。有人说,中国近代以来大多数知识分子,无论是保守的还是进步的,求的都是“救国”之路,都是“爱国”的。此话着实不假,大多数知识分子确实都是爱满清的保皇党,孙中山和辛亥英烈们是少数,钱穆们在知识分子圈子里也是异类,天地会哥老会等会党们也没有话语权。这样看来,大部分知识分子可不就是“爱国”的么?这是全体汉人的悲剧。
最后,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可以快速区分谁是“汪士铎”。伏尔泰曾说:“假如你想知道是谁控制了你,那就看看谁是你不能批评的人”。政治的原则是权力与责任对应,即权力越大,应该承担的责任也越大。如果有人不批判掌握权力的人,只盯着没有掌握权力的那些因素穷追猛打,那他一定就是为了保皇而转移话题的人,他就是当代汪士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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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文忠公遗集》卷七十五,《复严方伯》
【3】《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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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
【7】胡思庸.汪士铎思想剖析[J].历史研究,1978(02):30-45.
【8】《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
【9】《饥饿的盛世》
【10】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
【11】姚念慈,《“康乾盛世”与历史意义的采择》
【12】明清两朝的禁书与思想专制_李璇[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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