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或多或少地感到年味变淡了,人们为之找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禁止燃放鞭炮、春晚越来越难看了、聚在一起变难了、物质丰富了体会不到匮乏时期的快乐了,但我觉得这些原因都是很次要的。
我认为一切节日的本质都是发生在人与神、此岸与彼岸、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之间的交流活动(此处指广义的神,泛指形而上的一套意义系统),人们通过节日、节日所包含的仪式性行为以及自己对神的敬畏、虔诚之心中,来思考“神”喜欢什么的人,来辨认“我是谁”,并从客观的精神中获得支持、力量和对未来的信心。表面上是客观的神给予了人支持,其实是人预先地按照自己现实生活的需要创造了那些客观的精神。如果认可这种说法,就可以理解,一种节日的变淡,也就意味着这种节日所对应的那一神圣意识与现实生活脱节了,或者说与现实生活所蕴含的精神相冲突,丧失了自身的真理性。
春节这一节日的习俗很复杂,但不论如何复杂,它肯定是一种农业社会的节日,且大体围绕着家族、饮食和禁忌这几个要素。比如有一则民谚所说:“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日包饺子”,饮食是过年的核心仪式,在准备食物并一同用餐的过程中,人们渐渐感到彼此心意相通的美好与和谐,并为那一温情的、古朴的、热闹的氛围所感染。人们融化了个人的边界,强化了自己作为群体的人的身份,从而暂时摆脱了平日里由于孤独所带来的焦虑。此外,禁忌性也是过年的一大属性,比如很多地方都有正月不剃头、不理发、不买鞋等禁忌,传统习俗将这些禁忌给神秘化、道德化(比如对祖先不敬),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禁忌在当时应该是有着现实的原因,且这种原因是从家族的整体利益出发的。
因此,“年”的精神所庇佑的是作为大家族(而非小家庭)的人,而不是作为个体的自由的发展着的人。伴随着“年”的一整套仪式和行为,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人们创造出来的一种大型心理治疗方式,但这种方式在今天已经无可逆转地黯淡了、衰退了。人的精神的成长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而“年”所蕴含和承认的人的精神形态太有限了,太贫乏了。当人们碰到一起越来越感到尴尬,越来越没话说,越来越想低头看手机,而抢红包、收压岁钱倒成了唯一能够促进交流的活动时,就说明“年”的精神已经无可避免地丧失了吸引力了。随着物质和精神生活的丰富,人们越来越不可能再回到那种都喜欢吃同一种食物,喜欢听同一首歌,看同一种节目的日子了,人与人之间的个性(兴趣、爱好、思想等)的分化越来越深,达成共情和同心的难度越来越高,互相触犯到对方隐私和心理疆界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家族不再是人的心灵归宿和港湾,反而常常给人带来压力和束缚。一个人也许能够在短时间里通过融化个人的疆界进入到群体之中,从而享受到某种融合的幸福的感觉,然而当这种仪式和场景退去,个人发现自己仍然是孤身一人,且并没有和他人自由地交流、自由地构建群体的能力时,个体只会感到更深的伤感与难过。“年”如同一个年迈的母亲,的乳房日益干瘪经不能喂养她的孩子,不能再让人们放心依靠,反而经常需要人们的照料。
最后多说一句,很多人会有这样一种认识,即认为自由的、独立的人就是不需要社会和群体、不需要人际关系的人,但这是一个误解。人的独立性和社会性是成正比的,自由的人就是原则上能够和任何人构建人际关系的人,而不因对方的外在身份就直接判定对方“不可接触”,不认为自己天然地属于某个具体的群体,也正因为如此,自由的人能够从人际关系中获得对自己个性的最大的承认。因此自由状态并不等于不要群体,而是能够自主地寻找群体、构建群体并在群体中仍然不丧失自身的状态。
最后还是祝大家2021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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