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大胆女舞者,10年来把身体玩到极致
小珂
年轻艺术家一代,
是最鲜活大胆,最富有创造力的一个群体。
也是过去一年中,
一条持续关注、深入报道的一群人。
定居上海的艺术家、舞者小珂,
曾在外企当高级白领,
三年后辞职,做独立艺术家。
外国艺术节评价她为“中国最大胆女舞者”,
10多年来,她从身体出发,
创作出许多极具冲击力的作品。
耿雪
童昆鸟
80后的耿雪和90后的童昆鸟,
都是央美科班出身,
毕业作品即一鸣惊人。
他们都不再拘泥于传统的艺术媒介,
可以跨界,也可以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新形式。
每一次打破常规的背后,
都仰赖持久的创意输出与极为扎实的打磨。
他们用艺术充分地表达自我的同时,
也在用艺术传递出
他们这一代对当下中国社会的思考与关怀。
编辑 叶荔 责编 陈子文
点击视频,看小珂的“身体创作”
小珂做过很多出格的事儿——
在路上碾压100件T恤;把摄像机绑在屁股上,撅着屁股背对观众跳舞;在日本,她身上涂满芥末,自己轻度烧伤还把艺术节现场搞得乌烟瘴气;在德国,她在汉诺威的皇宫里,躺在《逍遥游》上睡觉睡了八小时,演出结束后主办方过来致歉,“没想到你们是如此国际化的中国艺术家。”
近十年,作为国外艺术节的常客,小珂走遍欧洲、日本、新加坡……早在2006年她就拿下了瑞士国际戏剧艺术节最高奖。但在国内,或许还没有太多人了解她。
在我们看来,她是一名被低估了的艺术家。她的作品形式囊括舞蹈、行为、表演、影像,作品里的新闻性和人文关怀值得被关注:
《彩虹》描绘城市中的冷暴力;
《100件T恤》重述“公路碾压”的社会新闻;
《舞蹈共和》聚焦广场舞,展现中国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摄影 | 冯怡斐
小珂的家乡在昆明,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是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
1983年第一次登台表演舞蹈,穿着红色肚兜,头上扎着长长的假辫子。当时老师为她选了一首歌《大海啊故乡》,那时她四岁。
六岁起,小珂开始正式学起了舞蹈, 但是中国的舞蹈教育是靠一把尺子决定的。北京舞蹈学院不收她,“因为我腿短头大。”
大学时期的小珂(最右)
凭借云南省文科第29名的好成绩,小珂考进了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四年大学的生活,只干了一件事:跳舞。只为自己跳舞。还开始自己研究现代舞,成立了小珂舞蹈工作室。
毕业之后她进了一家外企,作为一名市场部员工。令人满意的收入让她很开心,因为它可以支撑舞蹈工作室继续下去。“上班的三年里,工作日,我是高级白领,一到周末,就只有舞蹈。”小珂说自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也接受不了打卡制度。24岁时,就辞职了。
之后,需要钱的时候跳舞,为商演编舞,如果幸运,一个演出可以拿到5000到8000块。而需要艺术的时候,她也跳舞。
2011年32岁的小珂,开始和子涵在不同的艺术项目中合作,以“小珂x子涵”的身份创作十年,其中跟社会议题有关的作品特别多。
有一个系列作品叫《大力伤害》,英文叫“Darling Hurt”,其中第一个作品《彩虹》,小珂推着一个挂满彩色衣服的龙门架逆行穿梭在上海的人行道,形成一道彩虹的颜色,子涵在马路对面进行着照片的拍摄。
他们预先在地图上画了一条要走的线,涵盖了上海繁华的街道、贫民区、游客区、地标性建筑,再到一些无法界定的区域,总共走了19个小时,中途停过两次,吃东西上厕所。
小珂说,这个城市,或者说现实社会处处充满了冷暴力。而她希望在大家上班或者是回家的路上,能给人们一点美好,就想到了彩虹。
2012年,小珂和子涵在马路上铺了100件白色T恤,任由过往的车辆对它们进行碾压。
这件作品叫《碾压》,这么做是因为小珂说自己受到刺激了。
2011年底有一个社会新闻:一个叫小悦悦的两岁的小女孩,被一辆车碾压,当司机发现自己压到了人之后,他竟然倒回来,将她反复碾压致死。
有一件作品,分别在上海、日本、德国做了三个版本,它叫做《我们抱歉地通知你》。
在上海的朱家角,小珂和子涵在地面铺满了白布,上面写了很多彼此生活上的对话。他们服用了安全剂量的纯天然的安眠药,强制性睡眠8小时,闹钟响的时候两人再昏昏沉沉地醒来,去看之前写下的对话,会产生不同的理解和反应,于是用身体开始进行修改和涂抹。
在睡觉的旁边场地设了两桌宴席,邀请了一些朋友和当地的观众,大家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在那吃饭,边吃边看他们睡觉。
德国的版本,是在一个汉诺威的皇宫里,金碧辉煌的,周围都是16、 17世纪的壁画。小珂和子涵在运过去的几百米的白布上面,用刷子写下《逍遥游》,然后就躺在“逍遥游”上睡觉。
在小珂看来,广场舞是一件特别当代艺术的事情。“在不同的城市看到的广场舞风格差别都特别大。在中国每天可能有超过一亿人在跳广场舞,他们舞蹈时,身体的记忆是新中国建国以来,人民群众对于集体记忆的总和。”
她和子涵拍了一部关于广场舞的纪录片,并创作现场演出《舞蹈共和》。
作品的主角是两位阿姨,冯姐和孙阿姨。孙阿姨是子涵妈妈的同学和朋友,冯姐就是在广场上认识的,她在当广场舞的教练。
当小珂带着中国的阿姨与德国的游客观众在广场雕塑下起舞时,她发现那种快乐是很真实的,人其实没那么复杂。
摄影 | 冯怡斐
2020年11月底,小珂与法国编舞家杰罗姆·贝尔合作的最新作品《小珂》在上海西岸美术馆首演。
她和子涵的合作和亲密关系也走到了一个节点。因而这次演出,也是她独立身份的回归。
《小珂》是一个70分钟的独白式表演,从她4岁的故事讲到41岁的她。
“开场没多久我哭了。”小珂说,“当时刚刚讲到自己4岁第一次登台,跳了人生中第一支舞蹈。我在舞台上,周围被黑暗吞噬,现在的我已经41岁了,我还是一样,一个人站在舞台上。这种孤独,在我4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演出结束的时候,当灯光慢慢收到全黑,她在黑暗中感觉到坐在前面的那群人,他们依然非常专注,好像还在倾听,“就像跟我在一起。”
摄影 | 冯怡斐
在梳理自身的过程中,她曾经觉得,自己其实挺平凡的,于是一次次怀疑,讲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慢慢她发现,自己的成长经历其实也代表了某一种历史,“一定程度反映着我所经历的中国文化的变迁。”
当谢幕的灯光亮起,安静了几秒以后,掌声才响起来。在那一刻,小珂感慨,“我觉得也许我的故事不是那么的无聊。”
点击视频,看耿雪的陶瓷动画
耿雪是吉林白山人,80后,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时,最初学习雕塑基本功,2005年开始去景德镇学习传统陶瓷工艺。
早期陶瓷雕塑作品 创作于2007年
大家对女性创作者往往有一些先入为主的想法,从学生时代,她就不想要“女艺术家”的标签,所以有点刻意地去创作男性的身体,或无性别特征的人体。
陶瓷雕塑《〈韩熙载夜宴图〉的一种表述》2006年
本科毕业创作,她做了《〈韩熙载夜宴图〉的一种表述》。
原画里女性的角色本来是唱歌、跳舞的侍奉者,但是耿雪把她们变成穿得很体面;而男性官员反而变成裸体的状态。
传统绘画里,古人往往按人的地位和性别来决定人物的尺寸,男的大、女的小,官职大的人大,官职小的人小,在这里,男女尺寸都是一致的。
《海公子》是2014年,耿雪的研究生毕业创作。也是史上第一部陶瓷动画,片长15分钟,还曾入围2015年荷兰国际动画电影节。豆瓣评分8.4分,网友幽默留言:“木偶和粘土总演电影,陶瓷表示不服,于是也演了一部。”
做了七八年陶瓷雕塑,耿雪解释,“每次给作品拍照时,我发现拍的图像可能比雕塑本身还强烈,而且特别好看。就想不如直接拿这些图像,做成定格动画。”
《海公子》是《聊斋志异》里的一个短篇,只有十来行,讲的故事意犹未尽。
有一个张生,到了东海的一个岛上游玩,他感到寂寞的时候,突然就出现了一个女子。张生跟这个女子喝酒,相处很亲密,女子突然大叫,“海公子来了”,就消失了。
然后出现了一条蛇,开始追张生,缠着喝他的鼻血,张生想起身上的毒狐药,才把蛇弄死了。
《海公子》分镜头草图
这也是她第一次自己导演,做道具,打光、拍摄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设计、制作了100多件瓷器。
为了方便拍定格照片,人物是有关节的,就连场景里的植物,也都做成关节的,每个枝条都在摆动,非常逼真。完全是手工劳动。
拍了可能有1万多张照片,陶瓷的人物有大有小,小的10厘米、5厘米,大的就是头跟真人一样。
影像装置作品《米开朗基罗的情诗》 2015年
央美毕业后,耿雪留在大学教书,同时继续自己的创作。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是2015年的影像作品。影片中,耿雪走到了镜头前,像一个做雕塑的“演员”。不借助任何工具,把泥土不断雕塑成一个人体。
甚至最后,还给这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吹了一口气,仿佛给予了它生命。
“陶瓷动画第一人”之外,她也用泥塑拍出最新定格动画《金色之名》,受邀参加2019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作为中国馆的四位艺术家之一展出。
整个拍摄、制作都是在孕期完成的,这也让整个作品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北京筑中美术馆展览现场
片中主角全部是手塑的泥人,在片长600秒的时间里,浓缩每一个微小生命的一生。
在筑中美术馆的展览现场,观众可以在十米长的屏幕上,观看《金色之名》的完整影像:比真人还大的脑袋,粗糙不堪的躯体,撼动人心。
影片是由两个世界组成 ,其中“黑白世界”,其实是在隐喻我们的现实。
用泥土来表达肉身,这些小人物,不断地劳作,没有尽头,有一点无意义的感觉。但是人们就会持续地甚至不惜牺牲很多东西,然后去一直在做这件事。
这里用的泥土不是细腻的陶瓷的瓷土,它有沙粒、杂质,但是刚好可以表现,人在这世界上的经历。
小人们表面粗糙,眼睛张得很开,看起来“麻木而本真”。他们时不时互相起了冲突,有时候很暴力,镜头一转,又是生老病死的场面。
其中有一幕,一群小人上一个高台去献祭。这个画面耿雪特意留了铁丝,没有修掉,让人感受一种被操纵的感觉。
影片中还埋了一个隐藏的线索,就是声音。像是一种宇宙音,声音噼噼啪啪的,那个“时间”是不断地飞速地倒流,就像不断地在流逝的过往一样。
黑白世界的最后,出现了一叶金色的船帆,像一个希望,或者是福柯说的“愚人船”,载着疯癫者和病人。
黑白是对现实的悲悯,而金色给人带来希望,两者形成对比。
《金色之名》制作花絮,素材来源:巩明春
拍《金色之名》的整个过程,耿雪和她的团队花了近半年时间,拍的影片跟比较商业的动画片还是不一样。她自己负责写作、编剧,画分镜头,会和团队一起去设想怎样拍摄、有专业的导演刘大鹏帮忙。
定格的工作量很大,所有拍摄需要的泥人道具,都是现场手捏,大家常常从白天持续工作到深夜。
布光、摆位、定型、拍照,前后拍了9000多张照片,最后做成动画。
作为一个创作者,耿雪很关注新的东西,但在创作技法上,她还是选择了一种传统的手工方式。
“新的技术、新的想法、新的科技,在推动人类进步的作用上,可能比艺术创作要大得多,但是艺术创作急不来,有它自己的规律。不可能去把自己作为一个像机器人一样更新,我们还是一个肉身,要跟着自己生命的节奏。”
点击视频,看童昆鸟脑洞大开的机械装置
童昆鸟是一个出生在长沙的90后,射手座,央美本科毕业展惊艳亮相后,他就开始全世界参加展览,同时考研成功。但硕士念了半年,他却退学了,专注一个人用各种奇葩物品搞艺术创作,比如“大便”玩具、猪尾巴、硅胶胸部……
观众对他作品的印象常常是:混乱、怪诞,无厘头,黑色幽默……
而朋友称他为“垃圾小王子”、“垃圾叮当猫”,因为他把从全世界收集来的废弃物,堆满了北京郊外700平米的工作室。
想得到、想不到的日常垃圾,在他这里都能找到,包括各种各种各样的剪裁、焊接工具,垃圾、废料,缺了腿的家具,废路牌,过气的光碟,各种大大小小的玩偶,被人丢掉的衣服鞋子,压瘪的足球,硅胶玩具.......
《撞JI》装置作品
童昆鸟从小就特别爱做手工,也很爱捣鼓四驱车、航模这些东西。他说,小时候每一次参加四驱车改装比赛,改装后的那辆车其实就成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物件,而那些机械联动装置,其实就是给最普通的材料注入能量,去驱动它们,就对机械特别沉迷。
第一次做旧物改造,是把旧电机跟小黄鸡玩具融合,让它变成一个自动发声的装置,他觉得很兴奋,从此一发不可收。
开始特别留意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材料,”不管看到什么东西,我都会设想它本来的定义是什么,我又可以怎么使用它,想通过收集、组装、改造、融合,给每个材料很多很多别的可能性。”
游乐场废弃玩具改造而来的作品
余德耀美术馆《梦地球》个展现场
所有东西里面,小到一颗珍珠,或者一个小苍蝇。最大型的,比如有一次他去一个公园,里头有一个废弃的儿童游乐场,他就把废弃的孙悟空、猪八戒、恐龙,连带轨道,直接一个9米6的大货车运了一车回来。它们不仅仅是一个造型,身体里面还有电机,就把它们改造、组装成了作品。
《做点离开猪屁股的事》
比如猪尾巴,让它去不停地转啊转地去敲鼓。
《答案会在空气中展开》
比如说扇子,一般是自己拿在手上扇,但是在机械带动下,就像一个个彩色的翅膀一样。
他早期做作品,非常感性、荷尔蒙驱动。
一个大组的装置,会运用到大量的机械动态,放上30-50个小的单件装置互相连接,单件里面又有10-20个机械部件,再加上灯光和各种声音。其中,有一些轻柔的声音也会被更大的噪音盖住。
因而,每个作品就会有上百个,甚至上千个元素及动态关系。
各种形态的“平衡鸟”
这两年创作“平衡鸟”系列,就不再使用电机,会不断试验材料本身的性能,通过组合让材料互相之间建立起一个平衡关系。
最终,这些庞杂的结构和物件,都平衡在一个3毫米左右的鸟嘴的点上,而且这种平衡是动态的。
各学科教学用的幻灯片底片
2019年,童昆鸟第一次有机会回到家乡长沙去做个展。跟家乡有关的记忆,他特别记得小时候学习不好,上课老睡觉,突然睡得很迷糊的时候,一睁眼看到老师在弄幻灯片。那个场景,就像记忆中的影子一样,就做了一个跟这个回忆相关的作品。
他开始到各个地方去收集老式的幻灯机。到全国各地,去闲鱼,收集以前的幻灯机底片,有几百张。有的关于地理,有的关于历史,都是小时候老师带着我们去认识世界的图像。
“迷幻回忆”装置系列
还找来了很多激光机,激光打出去的魔鬼图像,女性扭动身体的样子,都在快节奏地变化,与幻灯底片投影出的固定画面形成一个很强烈的对比,就像是跟温暖的记忆产生一个冲突。
展览结束后,这些幻灯机都回到了童昆鸟的工作室里,“有时候我会幻想,当我深夜离开工作室,这些装置是不是自己就在里面开派对。 ”
在近六环的某个废品回收站附近
不管是什么样的垃圾还是废料,童昆鸟都会看到它们的闪光点;觉得不必拿珍贵、精致这样的标准去衡量。
而且,所有废弃物,不管是穷人丢的一个盒饭盒子,还是富人丢下的奢侈品的包装袋,它们出现在同一个垃圾桶里时,是挺平等的,没有什么贵贱之分。
他更感兴趣的,是要去深挖材料背后,看不到、隐藏起来的小能量,希望未来还能更走进这么多材料的内心世界一点,就是要把富人和穷人用的材料,变成一个能合到一起的、和谐的东西。
童昆鸟装扮成贾宝玉
童昆鸟自认为自己性格很分裂,挺两面性的。
平时来工作室就很嗨,像一个打了鸡血的工人做各种改造;但深夜回到家画画,做一些小稿,又感觉自己特别阴郁。
他把作品当作一个大容器,把生活体验,对遇到的人、事的认知,都收纳进去。
“可能有的人会觉得乱,但乱可能也是一种次序。有的人会觉得有些恶趣味,但生活中让你觉得‘生动‘的东西,可能恰恰会带着一点恶心,让你觉得很不适应。但是观众也不一定就要按照我的想法来,完全可以按他们自己的生活经验,来理解和感受我的创作。”
部分图片由小珂、耿雪、童昆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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