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剧照,来自网络
我在孔夫子身边的日子
文/范伟
空气里弥漫着迷人的花香。万物蠢蠢欲动。夫子带我们到郊外踏青。途中,在一片盛开的桃花林里,我们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正在野战。夫子提醒我们不要出声,以免煞风景,惊吓戏中人。想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话,我们都忍不住捂着嘴笑。夫子自己也笑。我们都知道夫子的身世。夫子自己对此也从不讳言。“野合”,夫子说:“是性爱的最高形式之一。野百合也有春天。”
夫子当上了鲁国的大司寇,很高兴。一天,齐国给鲁国送来了一支女子乐队。鲁定公和权臣季氏颠倒大乐了多日,把朝政抛在了脑后。夫子多次讽谏、进言,遭到了申斥和嘲笑。之后夫子就辞职了。我问夫子为什么这么做,不是说好了学而优则仕吗?有了官位不就能实现些什么吗?
“我不是裱糊匠,也不是官场的点缀,”夫子说,“做官这件事,一旦不合自己的意,就应当辞职。”
夫子向我进一步讲解君子出仕的道理。君子谋道亦谋食,但不专为谋食。说起前段时间官场纷纷落马的鄙夫,夫子说,这种人,没有得到的时候,只怕得不到,得到了,又害怕失去,一旦担心失去,他们就会无所不为,没有底止了。这就是不仁不义、专为谋食的害处。
我跟着夫子登泰山。在山腰休息的时候,夫子随手弹了一首琴曲。他想起了死去的颜回。颜回死后,夫子伤心了好多天。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事。
 “颜回这个人,很少问问题,不是一个能够帮助我、和我互相阐发的人。”夫子说,“我始终看不透他。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都与他无关。他的学问在另一路,在另外一个符号世界,一个看不见的抽象层次。在他看来,既然语言符号能表达万物,涵盖万物,也必有一种符号能丈量万物,分析万物,统摄万物。此人得到的不是一般的乐趣,是 ‘智悦’。可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说着话,夫子已经率先登上了山顶。我连忙跟了上去。我每天在夫子身边,却无法真正了解他。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这是颜回赞扬夫子的话,现在夫子把这句话回赠给了颜回。孔颜乐处不是我这种资质凡庸的人所能知的。
 “颜回是真正的清贫艺术家,”夫子望着山下说,“艺术家大多数是装神弄鬼的骗子,但颜回却是响当当的。”
《孔子》片场,来自网络
一个名叫少正卯的闻人继夫子之后办起了私学,专讲法理权术、干禄的捷径和兵法,一时间吸引了很多人。学院的规模比夫子的还大。这是虎狼之术,夫子评论说,这是要让人们跟着狐狸走啊。
少正卯死后,有传言说,少正卯是被夫子整死的。夫子很感慨。“我这是 ‘被杀人’。”夫子说,“少正卯是不是我杀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杀人的动机不容辩驳:妒忌,利益驱动,消除异己。我这样的人会杀人吗?答案是,会的。人是唯一会自相残杀的动物。我为什么倡导仁?仁是用来刹车、防止人类发疯的东西。残暴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我一辈子要做的,就是胜残去杀,消除残暴和杀伐。在很多人那里,仁义之学却只适合做门面和招牌。很多恶行都在仁义的旗号下进行。”
我插嘴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溜矣。
夫子竖起大拇指为我点赞,认为我在言语方面有所进步。

我从外面赶到夫子家的时候,夫子正在吃午饭。夫子向我点头致意。他把碗盘里的饭、菜和酱吃完,才开口跟我说话。人们都知道夫子吃饭讲究,那是不错的。我亲眼看见过他的吃相,了解舌尖上的夫子。夫子吃饭有严格的规矩和定量,菜品颜色不好,不吃,味道不好,不吃,肉切的不方正,不吃,酱料调放得不对,不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管多好吃的饭,一口都不多吃,不管多好吃的肉,也一口都不多吃。
“大哉夫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这么说是错的。”夫子说,“别的姑且不提,我算得上是一个有里有面儿的著名吃货。”
一个开办厨师学校的土豪,在开学典礼上检阅学生。土豪在六匹马拉的大车上挥手: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了!夫子闻听后,乐不可支。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过。夫子可是历来对僭越之事深恶痛绝的呀。后来,我们得知,这个名叫虎振的土豪,是夫子的发小,一个靠餐饮富起来的暴发户。我们终于明白,就是这个狗日的虎振,控制了天下所有的食材、佐料和菜谱,搞得天下一味,无从拣择。夫子称虎振阅兵是戏仿傻子,或傻子的戏仿。
“礼崩乐坏了。”夫子说,“天天吃同一种菜,注定会是这么一种结果。”
五十六岁那年,夫子自感岁月迫人,决定走出阙里,周游列国,寻找施政的机会夫子带我们一路摸着石头过河,戴着眼罩转磨。此行历时十数年,穷于商周,困于陈蔡,碰了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各种壁。十几年来,我们这个行走的学院一无所获,苦不堪言,夫子自己也怅然若失,还怀上了一桩难解的心事。
夫子常常站在河边默默看流水。我们从他浑浊的老花眼里看到了卫灵公夫人南子的倩影。在卫国,夫子结识了那个美而淫的勾魂女人。我们在卫国逗留的时间最久。唉唉,夫子都快七十岁了,老尚多情最堪怜。
今天,夫子向我们吐露了一点点心声。“最坏不过夕阳红,”夫子说,“已矣乎,逝者如斯夫哲人其萎不舍昼夜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君子欲敏于行而讷于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请你们好好记住我这句话。”到底该记住哪一句呢?我们被彻底搞糊涂了。夫子如此啰嗦,如此语无伦次,是我生平所仅见。
题图和插图均为《孔子》剧照,来自网络
今天,我去补交束脩的时候,看见夫子正在焚烧自己的手稿。我试图抢救这些竹简,夫子制止了我。他的表情十分凝重。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夫子做出了述而不作的重大决定。极简,是有魅力的。夫子说,天何言哉?在我们这里,语言实在是太忙了。
夫子要我说说这些年的学习体会,特别叮嘱我一定要说实话。我斗胆直陈:夫子天天讲仁呀仁呀、礼呀礼呀的,说克己复礼为仁。仁,我觉得确实不错,可周礼有那么香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夫子说,“我说的克己复礼,并不是完全恢复周礼,而是泛指节制膨胀的私欲。克己复礼,不是抱着过去的东西不放,而是要开出新知。——我开出了什么新知吗?没有。”夫子停顿了一会儿,像是突然间把我忘了,之后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这辈子只干了两件事:一,捻出了一个字,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教了一群学生。你们这些后生小子,日后如能把仁的道理传播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是个如假包换的农夫,你们就是我的田亩、我的庄稼呀。”说罢,夫子自顾自地憨笑了一阵。
我从夫子的房间退出来,感觉很惭愧。我只知道温故而支薪。我不是一棵好庄稼。

夫子壮年时经常梦见周公。他很得意。现在他突然记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周公了。昨天,他梦见了故去的颜回,颜回在梦里告诉他,外夷有一个地方,认为天地万物是由概念孳生出来的。人是什么?人是逻各斯用来表达自身的有生命的存在物。孔门的学问在诗书礼乐、道德文章,外夷的学问在逻各斯。夫子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我之所以很少谈天道,实在是因为不知道。梦中的逻各斯莫非是天道的闪光吗?朝闻道,夕死可也。可道到底是什么呢?何处是道?何处是故乡?仁是故乡,逻各斯或许也是故乡。德行是智慧的一端,逻各斯或许是智慧的另一端。我向来两端并举,仁与礼,礼与乐,唯恐偏离了中道,现在看来,还是有可能跑偏了。”
自从得到了梦的启示,夫子一直想造一条大木筏出海,寻找传说中的逻各斯。但始终未能成行。 
没有逻各斯先生的指引,我们恐怕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很多年,夫子说,颜回的学问很有希望开出新气象,可惜短命死了。这是老天要我的命啊。
日,从后代子孙那里来一句话: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夫子表示,认为不妥,认为言过其实。实际情况是,夫子说,没有爱迪生,没有法拉第,万古如长夜。
这天,夫子带着我沿泗水河散步,遇到一伙人在河边柳树下唱歌。夫子坐下来听人家唱。夫子一边听一边打着节拍赞叹,跟人家学唱。这些人唱的都是俚俗小调,有的还涉嫌不雅。我对夫子的做法很不解。谁都知道,夫子喜欢正声雅乐,声称听了舜帝亲定的韶乐,三个月不知肉味。谁能想到他也有这般低级趣味。而我呢,我打心眼儿里喜欢民间小调。实话说,我也知道韶乐好,充满了正能量,可我每次听的时候都忍不住打瞌睡,更令人羞赧的是,每次听到艳词浪调的郑卫之声我却一点也不犯困,甚至觉得贴心贴肺,很带劲。
回去的路上,夫子看出了我的心思,问我在想什么。我就把我的疑惑向夫子坦白了。
“我听韶乐也打瞌睡。”夫子哼了一句新学的小曲儿,接茬说道,“我那些话是说给有权有势、沉湎声色的病人们听的,不是说给你这种心智正常的傻小子听的。”
鲁国忽然出了一句流行语:你在哪里,哪里就是鲁国。你是什么样,鲁国就是什么样。
“这话听上去不错,却是一句没有意义的空话,等于什么都没说。”夫子说,“人的理想样子并不是不言自明的。自以为真理在握的刽子手,口是心非的野心家、帮凶,滔滔者天下皆是。人在天地之间站立,行走,不应该沉默,应该大声发出自己的声音,说出自己的主张和不满。——就拿我来说,我哪里是一个好辩的人啊。可是天下事多有不堪,没有办法,老子只能到处说。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
几天后,夫子又特意拉住我补充道:“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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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看了我们的日常记录,很久没有说话。我们都等着他开口。后世的人们会怎么说孔仲尼这个人呢?一个丧葬公司总老板?一个繁文缛节爱好者?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丧家狗?一个循循善诱的说教狂?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天真汉?
我们请夫子对记录中不妥当的说法和字句进行删改。
“怎么写是你们的事,我没有权力删改。”夫子莞尔道,“再说,我并不认识你们笔下的那个人。”
昨天夜里,夫子做了一个梦,心情变得很坏。我们都不敢问。夫子告诉我们,他梦见了一个猴子似的家伙。就是这个上蹿下跳的猴子,把夫子的心搞乱了。“不知何男子,自谓秦始皇。上我之堂,据我之床,颠倒我衣裳。”我们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夫子自己也不懂,他只是在叙述他的梦。在梦里,这个名叫秦始皇的猴子放了一把大火,烧掉了所有被他视为异端的书,夫子说,这是一场经久不息的大火,二世、三世……绵延不绝。这个世界会好吗?夫子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朝所有人发问。唉,这一点连能预测百世的夫子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就更无从知道了。
“书是用来烧的,”夫子说,“实词和虚词燃烧的时候会发出不同的声响,呜兮咽兮,令人泣下。书五车,一言以蔽之,曰,思无用。”
土豪虎振提出为夫子学院捐助一大笔钱,盖一座大校舍,条件是,在夫子学院开设一门名为虎振烹饪思想研究的课程。夫子拒绝了。虎振转而把钱款捐给了阳货大学、柳下跖大学虎振教授开列了一系列研究专题:虎振的崛起》、《虎振人天下味》、《虎振味儿就是鲁国》、《厉害哉我的虎振》等等,准备开坛大干一场。有人天真地质疑:阳货大学柳下跖大学的节操值多少钱?
“怎么也得值二百五十个刀币吧。”夫子评论说,继而抱怨,“虎振菜越来越难吃了。酱爆鸡丁里一粒腰果也没有,煎炒烹炸,鲜以仁。”这时我刚刚吃完一碗虎皮尖椒拌饭,不由自主想为虎振教授说句好话:万一虎振教授的研究是有价值的呢?万一虎振教授的思想引发了学术大革命,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呢?另外……
“噫,小子,”夫子打断我,“你可真是个猪脑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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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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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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