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江的转弯处:陈行甲人生笔记
文/陈行甲
第一记 我和我的母亲(6)
我和母亲的第一次分别是在考上初中后,我要到乡集镇的中学住读。后来父亲调进了县城工作,我和姐姐就跟着父亲转到县城所在的高阳镇的初中念书。两年后,四十一岁的母亲终于跟着父亲进城做了家属,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母亲为了减轻父亲养家的负担,一刻也没闲着,平常在县城车站附近摆个小摊卖些汽水饮料挣点钱,还在住处附近的山脚开荒种了一片不算小的菜园,基本上能管住我们自己家吃菜。
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是我和母亲的第二次分别,这次就更远了。临行前母亲用布包了一小包土让我带着,说如果在大城市里闹水土不服就用这个土泡水,等它完全沉好了,喝一点上面的水。母亲微笑着说别嫌这个土脏,说这个土是从菜园子里捧的,是母亲的汗水洗过的。我后来在大学期间有一次感冒了老是不好,还真的喝过一次这个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真的感觉起了点作用。
大学毕业,我又回到了家乡。我被分配到了县燃化局,然后燃化局再分到下面的矿山公司。接到分配通知的时候,母亲非常高兴,弄了一桌子菜以示庆祝。席间母亲跟我说“甲儿你从今天起就算工作同志了,以后走到哪里一定要记着一个要勤快,二个要干净”。
工作九年后我第二次考研究生上了清华。从清华硕士毕业的时候,面临着选择。许多同学留在北京,我也曾犹豫过。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母亲的话是“妈的要求不高,以后走到哪里,有可能的话把妈带着啊。”
那时候,母亲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虽然母亲在我这里永远是报喜不报忧,任何时候打电话问她,她总是亲切又轻松的声音说她一切都好,但是我从父亲那里还是知道了母亲的病情。我明白,母亲这句话的意思是希望我回来。
但是,母亲并没有给我太多的时间。
母亲离开前的一个周末,我在她的病床前陪她,母亲拉着我的手,微笑着对我说:“我的儿子是有用的儿子,可是有些事妈不说你可能不知道。将来妈百年归世之后,你要把妈安置在青枝绿叶的地方。你不要怕妈说这些,我生着病,说这些是冲一下呢……”。
那天我在病床边给母亲洗了头发。我打了一盆热水,用一个凳子放在床边,我坐在床边把母亲抱起来让她仰面躺下,肩背枕着我的大腿,头后仰着靠近水盆,然后我用热水把母亲的头发打湿,用香皂轻轻地揉搓母亲的头发,也给母亲按按头皮,再用毛巾浸透热水反复清洗几遍,再用毛巾擦干。这个姿势,就是小时候母亲给我洗头发的姿势。
母亲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和爱人在病床前陪她,她还是那种亲切的微笑,一个劲儿地催我和爱人回去休息:“我好着呢,让爸爸一个人陪着就好了。”她那种笑容,就是让你相信她真的很好,真的没事。
第二天凌晨四点,父亲从医院打来电话,说母亲已经在抢救。等我和爱人带着儿子踉踉跄跄地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气若游丝。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俯在她嘴边才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甲儿,带妈回家”。
母亲在文革时期手持红宝书
从医院回去的途中,虽然母亲的身体一直到脸庞都有一块白布盖着,但是我一直坐在母亲旁边拉着母亲的手,我感觉母亲的手一直还有温度。回到家给母亲换衣服的时候,母亲的身体还是柔软的。我和姐姐还有爱人一起帮母亲擦洗身子换衣服,母亲就像一个睡着了的乖孩子。换好衣服后我发现母亲的头发根里好像还有一点汗涔涔的样子,就说还要给母亲最后再洗一次头发,爱人和姐姐哭着抱住我阻止了我。
母亲去世的那晚,村子里很多男女老少赶过来为她守夜。第二天凌晨五点,母亲的棺木封殓的时间到了,我打开棺木最后一次看母亲,发现母亲的左边眼角有一滴眼泪,我再一次痛哭。姐姐抱住我说这个时候一定不能把眼泪滴到母亲身上,否则母亲走得不安心的。
亲手为母亲擦干眼角的泪珠,是这一生中和母亲最后的身体接触。我一直在想母亲是不是那一晚还有灵,她在棺木里听见了我们的哭声,或者她在担心父亲,或者她在挂念儿孙。
我在很多年后一直难以释怀的是,癌症患者在最后是很疼的,但是母亲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她疼。她可以融化冰雪的笑容让我觉得她就是很好,总觉得病会好的,觉得她真的要离开的时间还很远很远。她那么怕我难过,其实这一点才最让我难过。哪怕母亲在我面前多一些呻吟,多一些皱眉,也能让我提前有警觉,让我再多挤一些时间陪她说话,让我再多给她洗一次头发,让我再多给她喂一次饭,让我不至于在母亲离开时那么猝不及防。
7
母亲走后的两个月,二零零六年底,我从县里调到宜昌市工作。在最初的一年里,我每个周末都坐班车回去,陪父亲说说话散散步,到后山上母亲的坟前打扫一下,烧点纸钱,也顺便整理一下我在母亲坟前种的一点她平常喜欢的花草,大约两个平方米的面积,我用捡的树枝扎了一个小小的篱笆围住,慢慢地有了一丁点小小花园的样子。后来工作忙起来后,回去就稀松一些,但是每个跟母亲有关的日子,清明,七月半,母亲的生日,母亲的忌日,我的生日也就是母难日,这些都是纪念母亲的日子,我都会赶回去给母亲扫扫墓。
2009年的阴历十月二十八号,那天是母亲的生日。我因为在宜昌工作太忙,没能赶回老家。晚上八点回到家,爱人看我很落寞的样子,就提议我们到江边去给母亲烧点纸钱。初冬的江边十分阴冷,我跪在那里给母亲烧纸,只顾着伤心,全然没有感觉到有几个黑影在慢慢靠近。突然后脑勺感到一股巨大的风,他们一棒把我打翻在地。我只能用手护住头拼命地在地上翻滚抵抗,我慌乱中一边翻滚躲避他们的棍棒,一边大喊主动提出给他们钱,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停手,棍棒像雨点一样往身上落,每一棒都在用力往致命的位置打。幸运的是我爱人在被他们打倒之后用棉袄掩护拿出手机报了警,随着手机里的110接警声音传出,那帮人赶紧逃跑了。
最终,我付出断了两根肋骨和四根手指被打骨裂的代价,满身是血地得救,死里逃生。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母亲,看见母亲在天国护佑着她的儿子从魔鬼的手中脱身。
案子一个星期以后破了,是四个孩子干的,最大的二十一岁,两个二十岁,最小的才十五岁。一个孩子是宜昌市下面长阳县的,包括主犯在内的三个孩子是恩施州下面巴东县的。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两年后,我被任命为巴东县委书记。在去巴东赴任的路上,我不止一次的想到母亲和那几个孩子。起初要说我不恨这些无缘无故伤害我的人肯定是假的。在巴东五年多,我不止一次地经过这几个孩子的家乡村庄。看着那些贫瘠的土地和一些留守孩子迷茫无助的眼睛,我对他们已没有恨,从内心里深深地同情和反思。我知道母亲如果在的话,她会对我说:甲儿,去帮助这些孩子。
去巴东是跨地区调动,离家数百公里,我去上任时行李不多,但是带着母亲的遗像。我用这种方式兑现当初对母亲的承诺,“走到哪里把妈带着”。任县委书记期间,母亲的遗像一直摆在我的办公室,任何人走进我的办公室,第一眼看到的是书柜正中间母亲的笑容。
前几年我曾经跟爱人说过,将来我百年归世的时候,我会跟儿子说,不要给我修建坟墓,就把我的骨灰撒到母亲的坟上。对我的这个想法,爱人曾明确地表示支持——
我陪你,我们一起陪妈妈吧。
(每周连载二次,未完待续)
~the end~
作者简介:
陈行甲,本科毕业于湖北大学,硕士毕业于清华大学,美国芝加哥大学访问学者。深圳市恒晖公益基金会创始人。今日头条、微博ID均为“公益人陈行甲”。本文经作者独家授权微信首发。
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一个要勤快  二个要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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