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在诸多的危机中，最能撼动一个国家存在的合法性的，当属宪法危机。
东欧小国乌克兰，正在面临2014年以来最大的危机。
上个月，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在疑似感染新冠病毒后没多久，病毒检测结果转阴，已开始正常上班。
他正是这场危机的主角之一。
在此之前，10月30日，上千名乌克兰民众在首都基辅的宪法法院抗议，反对法院废除部分法规的裁决。
之后，泽连斯基提出要解散宪法法院。
这是泽连斯基的危机，也是乌克兰真正的危机——宪法危机。
|乌克兰宪法法院外的抗议，图中标语为「宪法法院，辞职！」
图片来源：DEJURE基金会
危机又见危机
这场危机始于今年8月，47名国会议员向法院上诉，要求宪法法院重新考虑几项法规的合宪性，其中就包括乌克兰的网络申报公开财产规定。
其实，自从2016年以来，乌克兰的公职人员每年都要进行电子申报并公开自己的收入财产，如房屋、汽车、奢侈品等。如果公职人员所公布的财产与其薪资不相符合，乌克兰国家预防腐败局（National Agency on Corruption Prevention，简称NACP）将会进行调查。
民众可以从财产公开中，明显看到公职人员是否靠谱，促使乌克兰政府运行更加透明。
但在国会议员上诉两个月后，今年10月27日，乌克兰宪法法院裁决，宣布乌克兰《刑法》第366-1条违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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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宪法法院

图片来源：112 Ukraine
这个决定立即生效，不仅让乌克兰公民没法再通过简洁有效的方式监督公职人员，而且NACP还得停止对公职人员正在进行的调查。如果一位公职人员在资产申报中伪造数据并遭到调查，他将因为这个裁决而保住一命，不会面临任何罚款或监禁惩罚。
10月28日，在关闭资产申报通道以后，NACP对此事做出了回应：在以往的申报过程中，有不少财产不明的案例。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宪法法院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宪法法院目前就有4名法官因财产问题而接受调查。
英国《金融时报》对此评论说：
「一些法官本人正在就披露（的财产）违规进行调查……它没有提供确切的法律依据来支持其结论。它不再是捍卫宪法，而是篡改宪法。」
（Some of its judges are themselves under investigation for disclosure breaches… It provided no precise legal argument to support its conclusions. It is no longer defending the constitution but usurping it.）
于是，便有了乌克兰民众10月30日在宪法法院外的抗议。
为什么这条法令的废除影响这么大？
其实，早在2013-2014年，乌克兰就出现过一场危机，也即乌克兰亲欧盟示威运动（Euromaidan）。这场危机起因于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Viktor Fedorovych Yanukovych），他专断独行，强硬终止与欧盟的协议，转而与俄罗斯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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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年乌克兰危机，民众在街头抗议。

图片来源：Wikipedia
众所周知，乌克兰是欧盟与俄罗斯地缘上的一个交叉点，一举一动都牵涉各方利益。因此，亚努科维奇的行为立刻引起了国内亲欧派的抗议，可他还签署了禁止抗议的法令，进一步引发民怨。
愤怒的民众进行示威活动，要求亚努科维奇下台，提前举行选举。
民众对政府的专断与腐败深恶痛绝，在乌克兰危机之后，又进行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反腐败改革。
实际上，自从苏联解体，乌克兰独立以来，贪污腐败始终是这个国家的阴影。在透明国际发布的2019年腐败指数中，乌克兰在180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123位。
我们从几个专门的反腐败机构的建立就可以看出，除了前面说到的国家预防腐败局（NACP），还有国家反腐败局（National Anti-Corruption Bureau of Ukraine，NABU）和反腐败高等法院。
反腐败与反俄罗斯，一同成为乌克兰民众这几年来的政治诉求。在这样的背景下，2019年，乌克兰人用投票选择了泽连斯基这位政治素人。
一个饰演总统的演员，当上了总统
泽连斯基原先是一名喜剧演员，学生时代就曾在剧院演出，后来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喜剧公司——95街区工作室。
这个工作室的节目常常涉及政治，2015年演出的剧作《人民公仆》（Sluga Naroda）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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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公仆》剧照，泽连斯基扮演的教师最后当上了总统。

图片来源：豆瓣
《人民公仆》讲述的是一个中学教师误打误撞当上总统的故事。泽连斯基在剧中饰演中学历史教师戈洛博罗德科（Vasyl Petrovych Holoborodko），学校要求学生在上课期间去布置大选投票站，戈洛博罗德科对此十分气愤，用脏话挖苦了历任总统。
其中就有这么一段：
为什么我们活得像狗一样？就是因为我们的选举是从那些投票站开始的。但是我们又无人可选，25年来一直是这样。
他认为，乌克兰独立以来，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民主选举只是空壳，人们聚到投票站，却选不出一个可以当总统的人。
没想到的是，他的这段「脱口秀」竟被学生录了下来、传上网络，一炮而红。
最终，这名中学教师也在网民的共同助力下当选总统，他在剧中说到：
要让普通教师过上总统的生活，而总统过上普通教师的生活。
没想到，一语成真。
《人民公仆》这个政治讽刺喜剧大受欢迎，被认为是乌克兰近年来最受欢迎的剧作，并不断推出续集。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剧中饰演总统的泽连斯基，日后竟然真的当上了总统。
2018年，与喜剧《人民公仆》同名的乌克兰人民公仆党（Sluha Narodu）组建成立，泽连斯基便是这个政党的带头人。
泽连斯基虽然母语为俄语，但却非亲俄派。他支持乌克兰革命推翻亲俄派总统亚努科维奇。他不仅挖苦乌克兰民族主义者，也挖苦俄罗斯当局，这样的政治表态，受到了民众的欢迎。
在2019年的选举中，泽连斯基的竞争对手是时任总统波罗申科。泽连斯基声称，自己不是波罗申科的竞争者，而是终结者，并表示自己当选后会让乌克兰尽力融入欧洲。
与波罗申科的辩论结束后，泽连斯基邀请对方共同向顿巴斯战争中失去亲人的民众下跪。波罗申科虽然同意了，但他背对着民众、面向国旗下跪。
|2014年，时任总统波罗什科向政府军士兵颁发奖章。乌克兰危机爆发后，在乌克兰顿斯巴地区，由俄罗斯控制的武装分裂势力与政府军之间发生战争冲突，克里米亚便是在此背景下脱离乌克兰，加入俄罗斯联邦。
图片来源：AFP
这一举动，让泽连斯基的支持率迅速升高，打败波罗申科，赢得大选。
「不要以违法来应对违法」
泽连斯基的上台，源于民众对腐败深恶痛绝。
也因如此，宪法法院废除相关条令，冒天下之大不韪，引发众怒。
NACP的负责人诺维科夫（Oleksandr Novikov）对此评论说：
「法院的裁决使乌克兰回到了1991年，那时这个国家还没有反腐败机构。」
说起宪法法院，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机构，它从1996年就开始运作，独立于乌克兰最高法院，具有宪法管辖力。由于它至高无上的地位，所有的裁决都是最终裁决，无法上诉。
而且，宪法法院一直在扩张自己的权力。
2016年以前，只有总统和议会能够向宪法法院提起申诉；而在此后，宪法法院扩大了受理范围，乌克兰的个人或企业，只要能表明已穷尽一般法院的司法程序，如果认为法院的裁决违宪，就可以向宪法法院上诉。

这就意味着，宪法法院实际成了凌驾于最高法院的司法机构。如果宪法法院的裁决本身违宪，则没有任何机构能够制约这项裁决。
宪法法院的18名法官，由乌克兰总统、议会和乌克兰法官大会来平分名额任命，分别有6个名额。法官任期九年，不得连任，而且在65岁时必须退休。
宪法法院的主席，则由这18名法官以匿名投票的方式推选出来。
由于九年任期的缘故，如今在任的宪法法院法官们，几乎都是泽连斯基的前任总统们的政治遗产，他所面对的，是扎根已深的政治力量。
一般实行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的国家，通常是行政权力过大，对另外两个部门构成压力；但乌克兰的现实则告诉世人，三权分立下，司法权力也有可能压倒其他力量。
在此情况下，宪法法院的决定，不仅惹恼了民众，也惹恼了总统。
泽连斯基批评法院的裁决，认为这个决定几乎「清零」了所有反腐败制度：
「这不仅是法院的一个决定，它是个人破坏乌克兰社会契约，并对乌克兰的国家安全与防御造成威胁的行为。」
| 乌克兰现任总统泽连斯基，原是一名喜剧演员，在2019年大选中打败前总统波罗申科，他因政治素人的经历，被外界称为「乌克兰版川普」。
图片来源：乌克兰总统办公室
批评之外，泽连斯基同时提出了自己激烈的解决方案。
他向最高拉达（乌克兰议会）提交了一份法律草案，名为《关于恢复对宪法程序的信任》（On the Restoration of Confidence in Constitutional Proceedings），要求宣判裁决无效，并终止现任法官的权力，解散宪法法院。
此外，泽连斯基还表示：
「宪法法院的情况是升级司法系统的良好开端。」
（Situation with Constitutional Court is great start for upgrading judicial system）
这就相当于，总统的行政权力和宪法法院的司法权力直接对抗上了。
在乌克兰的宪法中，并没有赋予总统或者议会解散法院的权力。而乌克兰现有的法官辞职启动程序，大多是出于健康、纪律不端等原因。
换句话说，泽连斯基的提案违宪。
在11月2日的一个脱口秀节目中，泽连斯基表示：
「在五到十年，甚至一年内，没有人会记得我们的讨论和国会议员的发言，他们对违反宪法的担心或是与此法案相关的任何问题都会被忘记。但是每个人都会记得我们如何开始改进司法权，如何从这一改革的最困难阶段开始——宪法法院的构成。因此，我认为，利用这个情况来改进乌克兰法院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最重要的是恢复人们对司法部门的信任。」
（ In 5-10 years, even in a year, no one will remember our discussions and the statements by MPs who are afraid of unconstitutionality or any issues related to this bill. But everyone will remember how we began to renew the judicial branch of power, how we started from the most difficult stage of this reform - the composition of the Constitutional Court. Therefore, I believe that this is a great start to take advantage of this situation in order to start renewing the courts in Ukraine. And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s to renew people's trust in the judiciary.）
可见，泽连斯基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提案可能违宪。
但他认为，在眼下，改革宪法法院的构成是改进司法权的第一步，也只有这样，才能够重新恢复人们对司法部门的信心。
人民公仆党表示支持总统的提案，但如果这样的提案通过，就意味着废除乌克兰三权分立的体制。
面对总统的提案，宪法法院法官的回应也十分强硬。
在乌克兰独立新闻社（UNIAN）的采访中，法官斯里登科（Ihor Slidenko）表示：
「他（总统）说的这些话，足以让他被判入狱150年。总统是在公开敦促立法者取消政府的制度。」
（He said enough to get 150 years in jail. The President openly urges lawmakers to remove the system of the govern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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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克兰宪法法院法官伊尔·斯里登科。

图片来源：112 Ukraine
不仅如此，斯里登科还表明，如果议会投票通过总统终止宪法法院法官权力的提案，「乌克兰将会分崩离析，战争也将开始。」（Ukraine will be dismembered, and the war will begin.）
面对这样的危机，议会议长德米特罗·拉祖科夫（Dmytro Razumkov）也表示，议会已经成立专门的工作组，用以制定一项立法计划，帮助缓和局势、度过危机。
根据德国之声（Deutsche Welle）的报道，欧洲议会（European Parliament） 认为，乌克兰宪法法院应该进行改进，但不是解散。
尽管宪法法院做出了一项违宪裁决，但不能让最高拉达再通过一项违宪措施来解决这个裁决。他们呼吁、劝告乌克兰总统：
「不要以违法来应对违法。」
（......not to respond to violations of law with other violations.）
|2020年10月30日，乌克兰首都基辅，人们在疫情中举行示威集会，抗议宪法法院的决议，其中一名男子举着「乌克兰腐败法庭」的牌子。
该不该以违宪来对违宪？
该让总统的违宪错误就此终止，还是借此机会进行司法改革？
这是乌克兰眼下最头疼的危机，可这次危机却不是意外。
乌克兰的危机，和其他经历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国家一样，在民主改革初期尝到甜头后，要么由于腐败，要么由于威权，要么由于大国博弈，使得转型不彻底，甚至出现倒退。
乌克兰始终夹在俄罗斯与欧盟之间，成为两方的「政治缓冲带」。它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政治势力左右着，白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等国，也都面临着类似的问题。
这样的环境下，泽连斯基能否成为乌克兰人所期望的总统？就像他在节目中说的：
「忘掉平衡的立场，认真、勇敢、诚实，成为乌克兰人民所期望的那样。」
（Forget about balanced positions, be serious, courageous, honest, be what the people of Ukraine think you are.）
乌克兰能否挺过这次宪法危机？
和乌克兰一样，尚处在宪法危机中的其他国家呢？
2020年，还剩下不到20天时间，人类已经经历够多了，但愿世界不要再出现新的危机。■
参考文献
Andrew Wilson.Misrule of law: Ukraine’s constitutional crisis.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2020-11-11.
Mattia Nelles.Ukraine caught between constitutional crisis and counter-revolution.Atlantic Council，2020-11-05.
Tetiana Bezruk.Amid constitutional crisis, Ukraine’s anti-corruption reforms are under threat of failure. Open Democracy，2020-11-04.
Shuster online.Constitutional Court judge threatens Zelensky with war, prison in anti-corruption standoff. Kyiv Post，2020-11-03.
Zelensky proposes terminating powers of all Constitutional Court judges. Ukrinform，2020-10-30.
Zelensky: Situation with Constitutional Court is great start for upgrading judicial system. Ukrinform，202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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