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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事业是一座金字塔,唯有天赋、努力和机遇相互加持的运动员,才能爬上金字塔尖,成为那个收获无数鲜花和掌声的人。
运动员在退役后也都回归到了普通学生的生活,他们需要握住重新回到手中的人生选择权,在夹缝中继续前行。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五期 / 第五版
记者仇双 裴梓原 任梓妮 叶紫瑜 罗敏利 宛禹町
文编李鑫
事实核查李念虞
今年10月12日凌晨,陈添连续第四晚因脚踝处的腱鞘炎痛醒,睁开眼时一身冷汗,枕巾湿透。类似的痛苦在每年换季降温时都如约而至。
清醒后,她偶尔回想欣慰的事,疼痛感似乎因此减轻——两个月前的全国性选拔比赛,陈添拼出了自己田径生涯中的最佳成绩:女子五百米跑和一万米跑皆获得金牌。
但这场比赛也是她的“收官之战”。常年高强度训练给陈添带来了难愈的伤病,犹豫三年,她终于决定正式退役。
闪光的日子
难愈的伤病
赛道占据了陈添大半个青春,以至于她退役前频繁忆及的场景都与之有关:

比赛还未轮到陈添时,她以观众的身份坐在看台上为自己的“哥们儿”加油助威,满心希望他们减少失误,跑出更佳成绩;在长跑赛场上,一圈圈经过队友所在的观众席时,陈添又成为了队友加油助威的对象;从领奖台上拿完奖,一路跑回队伍的看台,目之所及,是所有人起立,欢呼、呐喊。
每当此时,对陈添来说,奖项本身已不甚重要。在田径竞技中,无论谁突破个人速度极限,都能给她带来十分纯粹的激动。“不是因为拿奖了所以哄你开心,或是你有可能要进入国家队了然后讨好你,只是非常真挚地为自己的战友感到高兴。”陈添坚信这就是竞技体育的魅力之一,许多人的感情也凭此维系。
比赛并不十分频繁,陈添与跑道的接触更多是在训练中。
她仍记得曾经的一次集训:东北十二月份的气温在零下二十多度,她和队友们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穿着半袖短裤的夏季作训服“睁眼就是七公里”,或是在室内和队友不停地绕圈跑,有时跑着跑着会累出幻觉,感觉自己像被蒙上了眼睛、一圈一圈拉磨的驴。这些日子不在少数,虽看似难熬,但却“闪闪发光”。
因训练时强度过大和方法不当,陈添在高二时膝盖滑膜受损并伴有积液(膝关节积液为膝盖滑膜炎症状之一),医生建议她不能再跑了。养病期间,陈添一直躺在床上接受输液和按摩,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接着走田径,她可能彻底残废,如果足够幸运,成绩越来越好,或许能慢慢进入国家队,另一条路则是放弃体育回归课堂,像普通学生一样听课刷题参加高考,将来或许能通过高校的高水平运动员招生进入大学就读。
权衡之下,陈添选择了后者。因为陈添体育成绩较为优异,省队决定保留她的在队名额让她“休训”,期间她可以考虑是否继续体育生涯。今年10月份,陈添领到了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套秋季作训服,她有些伤感:“可能离开赛道的那天,我的青春就结束了。”
身着夏季作训服的陈添在训练前做准备动作。
摄 / 仇双
竞技健美操运动员花翎已经退役三年了。今年八月份,她突然感到外胯疼痛,走路一瘸一拐。刚开始她还觉得同往常一样,睡一觉第二天就能自然好转。但一个月过去,似乎每况愈下。在医院被医生按到推拿床上进行复位时,花翎才得知她的骶髂关节错位了。
训练带来的伤病对花翎来说是家常便饭,忍耐是她唯一的治疗方法:
高一时,花翎伤了左手腕,只在推拿门诊简单揉了揉,虽一直没好利落,但因不碍事就没继续治疗;高二集训,花翎的右手掌骨和关节受伤,因她还兼顾文化课,从早到晚写字,所以这两处痊愈极慢。在此期间她又得了骨膜炎,同时还患有跟腱炎和肌肉劳损,为了不耽搁训练进度,花翎沿用了“老套路”:“歇一歇贴个膏药,还得忍过去”。
在今年九月的后续检查中,花翎被诊断出不仅患有骶髂关节错位,还存在腰椎错位以及3/4和4/5腰椎间盘膨出的问题。她不太清楚这些伤何时产生,甚至觉得这次也同从前一样忍一忍就能好。但经历了三次复位,花翎慢慢发现老师、同学和其他就诊的患者看向自己时好似眼里时不时都带着点儿忧伤。
她倒觉得没什么。
花翎偶尔和母亲聊起体育队的训练,母亲抱怨:你说他们每天还是这么辛苦地练啊练,将来图个什么啊?花翎难以回答。
她强烈怀念最开始那段无所顾忌的训练的日子:没有名利和预期,不考虑未来会走到哪里。看起来枯燥重复的动作可以轻易让花翎感到简单的满足和愉悦,“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初心吧。”
竞技体育的金字塔上,
大多数运动员难能留下姓名

受父亲影响,于博文从4岁就开始接触乒乓球,他的乒乓球之路看起来一帆风顺:5岁便加入乒乓球俱乐部参与训练,小学毕业后进入市队,没过三年就被选拔进入省队。但对他而言,危机感一直如影随形:
师哥、师姐因入队时间长而技术醇熟,师妹、师弟虽年纪小,其实力却不容小觑;随着对乒乓球愈发狂热,于博文逐渐忽视文化课的学习,成绩因而一路下滑。
于博文“压力倍增”——对他来说,想考入大学,高水平运动员的资格必不可少:除了获得国家二级运动员及以上证书,还需于高中阶段在省级及以上比赛中获得集体项目前六名或个人项目前三名。此外,他的高考分数也应达到省普通高水平运动员录取分数线(一般不低于省本科线),高校会同时依据体育成绩和文化课成绩择优录取。
于博文通过在市队打出的成绩进入了理想的高中。而进入省队后,于博文决定通过打乒乓球来申请更好的大学。于博文感慨:“我的职业化道路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从打好乒乓球赛变成不得不打好乒乓球赛。”
转折始于于博文高二那年的骨龄检测。
他的骨龄被检测出超出实际年龄2年。于博文和队友都明白,对于乒乓球运动员,骨龄过大就意味着职业生涯的结束:在竞技乒乓球比赛中,若骨龄偏大,在同一组别中比赛时会相对更占优势。为了防止运动员少报年龄、“以大打小”,国家体育总局要求青年组或少年组比赛根据骨龄来划分运动员参赛的组别,骨龄与实际年龄相匹配才能参加比赛。
“这就好比你告诉一个狙击手,你的眼睛瞎了一样。职业生涯被判死刑。”得知检测结果的于博文有些崩溃,看向队友,队友也是一言不发,“他们说不出什么,也不敢说,说实话,谁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省队不再为他提供比赛资格,“退役”二字摆在于博文面前,像是命运草率的临时宣判。他被迫离开省队,学习文化课的空当,还要为冲击个人赛独自训练,以期获得高水平运动员资格。“如果我能继续打的话,我会冲国家队,每个运动员的梦想自然是站到最高的舞台!”于博文很笃定。
体育事业是一座金字塔,唯有天赋、努力和机遇相互加持的人,才能爬到顶尖。相较于后天努力,决定一名运动员在竞技体育中能走多远的还是天赋和机遇。
花翎自信自己在竞技体操方面属于“天赋较高的人”——身体条件不错,从小被选成重点培养对象,也一度是队里的主力队员。她曾被教练鼓励,若体操和文化课都能发展好,就有机会凭高水平运动员的资格进入清华大学学习,自信的她也因此一直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因缺少“机遇”的垂青,在体育竞技丛生的荆棘面前,花翎还是败下阵来。
在花翎高一时,竞技体操面临赛制改革,未成年组的规定动作难度上调,花翎的教练认为赛制改革并不利于花翎的体育生涯发展,建议她放弃体育这条路。
花翎不甘心。
“我这个人不怕困难,也不怕挑战,提升难度我可以学习更多东西。我对自己有信心,我觉得我可以达到,这些都不是问题。”在后来省赛的两个单项比赛中,花翎分别获得第二名和第六名的成绩。
为了获得“健将”或一级运动员的资格来“刷履历”,她需要在2015年4月的全国赛和6月的锦标赛中拿到更好成绩。赛前的那个冬季是花翎最难熬的阶段——每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五点多上文化课,接着从六点半到晚十点进行身体素质练习和比赛成套练习,十点四十回家补作业,一直到十二点十五才能休息。周而复始。
后因训练负荷过重,她在2015年全国赛赛前掌骨骨裂,刷成绩的计划因此搁置,但她仍坚信只要通过清华的初审,一切就还没那么糟。
直到有一天,她吃完晚饭后准备进行日常的训练,一直没作声的父亲忽然告诉她清华变更了招生政策,不再承认花翎在初中获得的国家二级运动员资格。
“你今天回去上自习吧,安安心心准备高考。”父亲建议。
“那,我每周还能去训练吗?”打击突如其来,花翎有些恍惚。
“学习重要,等有机会,大学你还可以练。”父亲委婉拒绝。
至此,花翎有关体育竞技的一切戛然而止。
花翎甚至怀疑当初没有听教练的话退役是在“逆天而行”,以致挫折接连而至。“我看到的,认识的很多人,大都无法继续在这条路上混得漂亮,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是他们太笨,或者不够努力,直到有一天,我也出局了。”花翎自嘲。
游泳退役运动员何为后来才发现,自己在游泳方面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有多大天赋的人。
——腿过长,腰腿比例小,水感较差,爆发力不足。与那些被人们所熟知的游泳运动员相较有着很大的差距。
在体校学习游泳时,何为因个子高被教练赞扬“有一定天赋”,这让他憧憬起游泳职业化道路,何为的父母同样曾是运动员,一直支持何为的选择。之后他被选拔入业余队,一游就是12年。但现在的何为觉得当初的选拔是“主观而盲目”的,“(云南)几乎所有教练员都是以前成绩好的队员留队产生的,几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专业知识教育,无论是选材还是训练都仅仅是凭经验在进行。”
因云南省内训练技术有限,何为在12岁作为“好苗子”被送到广州军区的专业运动队进行训练。参训期间,何为的父母从专业队教练得知,经过考核,何为并没有在国际赛场上崭露头角的“资质”。在后来的训练过程中,何为也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
与教练交流后,何为的父母劝说他放弃这条路:“就是因为做过运动员他们才清楚,只要没站在世界最高的领奖台上,运动员这个头衔能带给你的东西是很少的。”
在业余队时,何为最大的愿望是进入专业队,但在此之后何为很快退出了广州专业队回到业余队,并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失去了人生的目标。“运动员的努力决定了运动生涯的下限,而天赋则决定了上限,”何为总结,“几乎所有专业运动员都期待着能在世界赛场上崭露头角,但实现的人却寥寥无几。”
何为一直将其运动生涯中所获的四十余枚奖牌挂在书架上。
供图/ 何为
夹缝中的选择
继续向前的未来
目前,我国运动员在退役后,有接受政策性安置,自谋职业和进入高校深造这三种出路。前者为少数,更多的退役运动员在领到退役费后需要自谋职业或者进入高校学习。
在因骨龄过大而退队后,于博文通过山东省乒乓球队考大学的计划被打乱,一家人就此陷入重压。好在于博文的父母费心思为他找到了一家还不错的高中,为了保持高水平运动员的比赛要求,于博文一边冲文化课一边坚持训练,终于考上了山东省中医药大学。
于博文早在进入省队之初便决心通过打好乒乓球申请更好的大学,以此为未来发展作铺垫。但对于终日沉浸在训练中的运动员来说,也许只有意识到在体育竞技之路上再难前进时,才会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未来。
何为12岁离开专业游泳队,后来他作为业余运动员通过参加小升初的体育网点考试,以体育生的身份进入中学就读。今年何为18岁,终于决定退出业余队,没有得到退役费。
何为解释称许多运动员到18岁时都会做出抉择,选择退役更多是出于对前途的考量:自己已到了可以考大学的年纪,却没能在体育上取得满意成绩,加之长时间的训练极度容易让人感觉厌烦,对于赛场上最高座的渴望也慢慢被冲淡了。
退役费通常只有转正的专业运动员才能获得,其金额由个人在队时间和所得荣誉综合计算。何为没有得以转正,因而得不到任何补偿。“可以说无法转正的运动员就如同没有任何保障,仅仅是在学校挂有学籍的无业游民。”何为感叹。
退役后,何为走了母亲曾经的路——通过体育单招考试进入成都体育学院运动训练专业学习。他非常不认同运动员们被贴上的标签,外界评价他们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认为选择从事体育是“迫于成绩不理想”,但在他看来,运动员在队期间的文化教育没有受到重视,才是导致运动员在退役后很难继续提升自己的罪魁祸首。“大部分退役运动员实际上并没有正经的上学经历。对于完全没有掌握学习方法和通识学科的他们来说,有些科目要想不挂科都是有些困难的。”
就何为目前观察的情况来看,各大体育学院更像是接受各地退役运动员的大缸子,所有人被倒进去染个色再出来,国家想通过体育学院接收退役运动员来帮助他们进行就业,还远远不够。“体育行业迫切地需要高学历人才,对于几乎没有读过书的体育运动员来说,本科毕业都是有些困难的,更不谈那些需要极高学历的专业人才岗位。”
因伤退出省队的陈添对此也深有感触。重拾学生身份的她成绩实在是不太好,第一次高考没有过一本线,陈添不甘心,选择复读,终于在第二年“幸运”地通过了一所211大学的自主招生从而进入大学学习。
她很清楚,对运动员来说,全日制的严酷训练将他们的体力耗尽,多数人没有办法分配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到文化课中。更严重的是,许多人沉浸在体育训练的环境中,同时缺乏未来就业方面的引导,到最后,他们除了“训练”和“拿冠军”,对其他事似乎都不关心。“很多人你让他们坐下来好好看一本书,(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了,他们理解不到也没有这个眼光去想自己未来要做什么。”陈添对此现状很担忧。
今年陈添大三,最近在准备考研。她明白自己身上的伤已逐渐加重,再经受不起训练对身体的伤害了。思量过后,陈添决定办理退役手续,并表示以后不会再走运动这条路。

没能进入清华大学的花翎通过高考进入了一所211大学就读医学专业,分数刚好能到。“命运点到为止,我知道是它对我有了新的期许,我不能停在过去,应当顺势而为,未来和过去我都很喜欢。昨天我会为体育不计代价地‘刚’,今天我就会为了成为一名医者而养好身体并努力学习。”花翎未来想学习康复医学,原因不言而喻。
退役后的花翎有时会中肯地和其他准备练体育的孩子交流,基于他们自身的情况给予建议。“这是出于对他们未来的考量。”她说。
今年四月,一位叫晨晨的小朋友通过QQ联系到花翎,他介绍称自己现在读小学五年级,从姐姐那里听说了花翎后,一心想请花翎教他体操。后来得知花翎也喜欢体操混双,他又满心希望长大后能和花翎组队。但晨晨不知道,花翎已在三年前退役。
感受到晨晨对艺术和体育的热爱,花翎实在没有忍心拒绝,甚至也没有尝试给出自己的“建议”,只是先应下了。
“体操姐姐,”他这样称呼花翎,“不过我怕比赛里我有失误会连累姐姐,假如摔了姐姐,你会怎么样呢?”简简单单几句话,却让花翎“泪目”,她的过去和她的现在一起涌上心头:曾经长达一年半的独自训练中,每天不断重复相似的动作,从没人跟她讲过等将来可以并肩作战,现在自己也许“已经配不上他的崇拜”。
她没告诉晨晨自己离竞技体操越来越远,调整好情绪后,花翎慢慢在聊天框中打下鼓励的话:“没关系,好好休养就好了呀。将来还要一起加油呐!”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人物除何为外均为化名)
责校田玉心 张沁遥
美编叶紫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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