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溟于萃辰天心书院,其作品《江楼听雨》的读者见面会上。       图片由寄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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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趁年华,时代变了,新青年仍在。
·既然近现代社会的社会文化环境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为何还要选择用旧体诗这种“属于过去”的艺术形式来创作呢?
·当传统与新锐相撞,文化在时代更迭中生长。青年之所向,时代之所航。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四十七期报纸第五版

记者 | 许露颖 肖钰涵 邓爱山 王尧
文编 尹丹濛
回溯约一个世纪,在“五四”新文学风潮下,白话文被推上了历史舞台,一代新青年携新派诗歌初露锋芒,传统旧体诗词似乎在变革年代中悄然褪色。
时光匆匆百年,社会凝眸回望,渴求呼唤着千年前的文化水源。从《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到《中国成语大会》,再到《中国诗词大会》,旧体诗再次跃入公众视野。诗词大会中,十六岁的少女武艺姝轻扶镜框,用新世代的青年声音将传统诗词吟诵。
诗酒趁年华,时代变了,新青年仍在。
诗与现实间游走
寄溟身着黑色长衫,头发过耳,轻轻搭在肩上,一架黑框眼镜后扫过的是锐利的眼神。他是中国传媒大学大四的学生,也是一名已小有名气的青年旧体诗人。
“新修山路绕田家,古寺归鸦见落霞。风掠晚林龙一叹,十朝烟雨吊繁华。(《登方山口佔》)”是他在方山脚下趁兴之作。
“我一般不把我写的诗发在朋友圈,因为确实很少有人能看懂。”寄溟笑道。旧体诗因其用词古典且讲究对仗格律与意象,和流行歌词或小说相比,常常会被看作“阳春白雪”,似乎难逃“脱离群众”之嫌。“有人认为写诗要让人看得懂,我不这样看。”寄溟略一思索,解释道,“诗歌是艺术的一种形式,而艺术的审美是需要学习的。如果说诗歌是为大众而作,那我觉得就变成了一种宣传传播,而宣传传播可以艺术化,却终究不是艺术。”
诗之滥觞首推《诗经》,其民风中的歌谣最初确实来自民间;宋朝时,“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古典诗词曾也一度属于普罗大众。但随着中国文人知识阶层的发展,诗词不断被高雅化,慢慢地开始出现远离民众的趋势,从大众文化中脱离出来。
“虽然每个朝代都有文化的更迭,但没有哪一次文化冲击像近代化冲击如此猛烈。”身处现代社会的旧体诗人对这段文化断层感受尤深。“和朋友聊起诗歌,聊着聊着,对方忍不住一边对我表示赞叹,一边表现出难以理解的隔阂。”寄溟有些无奈地笑,“但是这种隔阂并不仅存在于“传统”与“现代”、“古”和“今”之间,而是大众对这种文化形式、甚至对艺术的隔阂,把诗歌换成当代艺术,说不定也一样。”
 “一部高数书自然不适合给小学生看,但不能说高数不好。”董士达是北京大学诗社“北社”的骨干成员,主修化工专业的他言谈间透露出更多的“理工气”,说话直截了当,“艺术发展到一定程度,本来就不是去讨好所有人的,它有一个门槛在,传统诗歌和流行文化,各有各的受众。”
既然近现代社会的社会文化环境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为何还要选择用旧体诗这种“属于过去”的艺术形式来创作呢?“汉语的美在,土壤在,根基在,审美在,触发人情感表达的东西也在。”董士达打趣,“古人写诗的意义在哪,今人写诗的意义就在哪。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激抒发情志,观察社会与自然,可以结交朋友,讽谏怨刺不平之事)。这些功能古代有,现在也有。”在寄溟眼中,写诗是抒怀之用,“感到心思摇动而不得不写”,世界虽然变了,人们的情感是共通的。“古人会伤春悲秋,今人同样会伤春悲秋,事业不顺,离家远游。这些情感古人有,今人也有。”
清华大学的清莲社成立于2010年,前任社长肖煌煜作为诗社的老骨干,如今也常常带头组织诗社“雅集”(清莲诗社定期举行的自发的诗词集会与分享讲座)。3月11日下午3时,清华第三教学楼3113室里正进行着一场雅集,由他主讲“读诗法门”,台下社员们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现场讨论气氛浓厚。
(清莲社雅集“读诗法门”。       肖钰涵 摄)
“此诗作者不明,大家看来像是谁写的呢?”一首无名氏的作品引起了大家的讨论。
台下有言王维,也有称杜甫,引述人物性格笔风,各家分析皆有所据。春日的风吹过年轻的脸庞,话题穿越了几千年的时光,心灵在诗歌世界与现实世界中穿行,游刃有余。
发展趋势:“最大公约数”
旧体诗对格律、平仄、对仗的要求都非常严格,宋人刘渊著《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将常诗韵整合为107韵,成为后来深入人心的“平水韵”。“平水韵虽是宋代才确定,但基本是大家公认的诗韵,相当于一个‘最大公约数’,让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诗词创作有了延续的纽带。”
古汉语发展到今天,原本的“平声、上声、去声、入声”四个声调已经演变为普通话的“平声、上声、去声”三个声调。“入声调”的缺失使得今天的普通话无法读出古诗词中的“入声声韵”。“如《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其实就是押的‘入声韵’,但是如今用普通话朗读,就觉得一点也不押韵了。”董士达举例道,“现在有人就提倡用(基于普通话的)‘新声韵’,我不反对,但个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只有立足于现代,接续传统,才能开拓出自己的东西。”
放眼传统诗词的发展,“最大公约数”这一意象也可用于形容在诗词中探寻的古今平衡:既让今物可言,又不失其古味,“在继承中求发展”。成立于2007年的北京师范大学南山诗社,就在寻找着这份传统诗词于现代社会的融合。其借鉴台湾辅仁大学的创社理念,不同于清华清莲诗社和北大北社,不以创作为主,而是主打古典诗词吟唱。所谓“吟”,即“吟哦”,和老一辈人读书的方式相似,通过朗诵来达到理解记忆的目的;而“唱”的部分,则是在“吟”的基础之上,吸取民乐或现代流行唱法的一些因素,使其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甚至学习今人作曲的一些曲调。诗社中有些阅历的前辈甚至会自己谱曲。“刘智晗师姐就出版过叫《野有蔓草》的专辑,由她一人谱曲,一人演唱的。”南山诗社社长邓尧比介绍道。
2016年,南山诗社开始与以“屈原”为主角的历史题材电视剧《思无邪》剧组合作,计划推出同名吟唱剧。今年3月14日,南山诗社在其公众号上发布《思无邪》演员招募令。“我们想把这个活动推广到社会中,传播古典诗词吟唱文化。”邓尧比对此非常期待,他称南山诗社这样的吟唱方式为“星星之火”。“我们需要解决现代社会和传统文化共存的问题,就是要和现代人的审美融合,像现代的高楼大厦和传统建筑的共存。”
2014年,南山诗社还申报过将古典诗词吟唱和语文教育融合的一个国家创新课题,希望将吟唱与中学语文教育结合到一起。作为诗社第十任社长,邓尧比坦言接任时内心还是很忐忑的。“我在想,诗社在最近几年的发展进入了一个高速期,那我们在参加活动之前,能不能把诗词吟唱理解到位了,再去展示?我们诗社需要对社员基础地培养进行一个加强,当然求新求变是必要的,不过我们还是要稳固南山社的根基——诗词吟唱。”
在互联网时代,传统诗词也因时而变,随之有了现代化的传播渠道和平台。2014年,“长安诗社”网络社区平台创立。“北大、复旦、武大、中山”四所大学的诗社联合起来创办了‘长安诗社’,还搜集了其他高校的好作者,形成了一个诗歌联盟,是一个面向高校群体的非盈利组织。”董士达介绍道。长安诗社主要活跃在微信平台,内部形成了“自助共管模式”,参与者同时也是管理者,读者同时也是成员。
“网诗”曾在2000年前后一度达到顶峰,在菊斋、榕树下、天涯等网络社区平台,诗词爱好者们互相交流学习。如今,从贴吧到QQ到知乎,仍然有不少诗词爱好者在利用互联网的优势互相交流分享。肖煌煜说:“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现在虽然说诗词没落了,其实现在会格律诗的人占的比例是古往今来之最。”
时代在变,表现方式在变,传播媒介在变,传统诗词虽然来自过去,但从不是一件“死”的东西,不仅因为它能够因时而变,更因其跨越古今的情感共通。“没有说现代诗只写现代的,古体诗只写古代的。我们的精神是一样的:都能关注现实把握未来。我们是战友,而不是敌人。”北社人董士达这样理解。而肖煌煜的一番话更道出了新一代青年诗人的新锐态度:“我们全面地吸收古人的遗产,但最后要表达的东西是自己的想法,所以不存在今人和古人,只存在我和别人。”在古今中求取这一“最大公约数”,既是古典诗词的发展趋势,也是年轻一代的追求方向。
“诗词可使人心不死”
高二那年,寄溟参加了学校红楼梦社团,在一次全校的活动中,主讲了王熙凤这个人物,机缘巧合,社长相赠了一本叶嘉莹先生的《唐宋词十七讲》,也就是从这一回起,诗词的美和力量深深打动了他,激发他开启了创作之路。
无独有偶,清莲诗社社长颜钱明也是在小学六年级接触到《红楼梦》,为书中大观园内众人吟诗场面所打动,自此对古诗词愈发热爱。但直到进入大学,他才有机会得以阅览群书,自学格律,加入诗社,真正开始创作。而在北社董士达的记忆里,古典诗词最初的启蒙则来自于初三时要求必读的《水浒传》,“之后看《红楼梦》,发现‘诶,《红楼梦》的诗比《水浒传》强多了!’后来发现家里还有一本《唐宋诗词选》,觉得又比红楼梦强多了!于是就跳进了坑里。到了高中发现,哇,还有宋诗、清诗......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但他真正开始创作还是在进大学后,“我刚开始进入北社时,能力也很弱,但得到了前辈的很多指点,开了眼界,认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诗词作者。”董士达觉得,这些诗社的交流经历对他大有启发,由点及面地扩展了知识。他最欣赏的诗人是杜甫,因为杜甫的诗在他看来有“包罗万象”之势。
寄溟也最欣赏杜甫,但和董士达不同,“他的诗自然打动我,但更打动我的还是他的人格。”寄溟觉得,读诗其实就是在读人,诗歌是诗人“精心编织的符号系统”,需要我们去解读。“由诗歌抵达了人心,你会为了他的苦难而痛心疾首,也当然会为了他的得意而意在神游。但更重要的是,你会为了他创造的那样一个美好的世界感受到审美的快乐。他和你的欢喜悲哀都在诗歌中消解了。”
3月22日,董士达在朋友圈内转发了一条“作诗机2017微信版公开测试”的微信推送文章。“即使还远远影响不到我,仍然感到一丝悲凉。”作诗机是一款智能应用,用大数据分析诗歌常用词,归纳作者风格,推出“智能创作”。这篇推送文章标题赫然写着“归来: 是拯救,还是颠覆?”人工智能愈演愈烈,却反而映衬出人类智慧和情感的可贵。
“有一次我在地铁上,看见一位穿戴整洁的先生手里拿着自己的几本诗集,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似是在兜售,又似乎不是,口中不断朗声念道:‘要读诗,要写诗。要读诗,要写诗。’”寄溟回忆起这一幕,眼神中仍流露出感动,“一个写诗者,竟然能够在最草根的场所反复地念叨这样的话语,试图唤醒人们潜藏着的诗心。他的形象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尘世中游走,为的是度脱可能的一个莲花出水的读者。我没有勇气跟他对视,因为我很愧疚,我做不来。”
寄溟笑称自己是一个“常常流泪的人”:“人如果还能拥有能流泪的能力,就证明还拥有一颗锐敏的心灵,能对周遭作出真实而纯美的反应。这就是赤子之心啊。叶嘉莹先生说‘诗词可使人心不死’,诗人更要有情,有力量,这也是诗歌的魅力。”
“就像先见识了琳琅满目的美丽商品,今后若碰到粗糙的次等货,心中便也知道何为‘美’了。”资中筠先生曾如此回答“为何要学传统经典”的问题,“因为见过,所以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道理。”推之传统诗词亦然,旧诗之美,于新时代,仍然不可替代。

勘误:由于审核校对失误,在107调查第49期报纸第5版中,我们将本文第三个小标题“诗词可使人心不死”下,第二段第一行中“颜钱明”误写为“钱颜明”。特此勘误,并向广大读者以及受访者致歉
美编|赵晟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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