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成和王建在修复故宫乾隆花园的迎风板。 图片由张铁成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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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与玉相处,玉雕人身上也流淌着玉的品德:踏实低调、淡泊名利,王建就是如此。
·从原料的采购,到出坯、打钻、平片、内圆精磨、外圆精磨、倒角、侧面开密封槽等13道工序,玉尊源圆满完成了奖牌的制作任务。这背后不眠不休的日夜、殚精竭虑的付出,王建唯一的感觉,就是“值得”。
·一方面,他们珍视着代代相传的造物信仰,付出着超越功名的良苦用心:另一方面,张铁城和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签定了带徒传艺合同书,也与多名艺徒签定了合同,知无不言、身体力行地“传道、授业、解惑”。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四十八期报纸第六版
记者 | 史圣园
文编 | 王云祎
首都博物馆“匠心筑梦烁古今——燕京八绝”展览中,一件件精美绝伦的作品安静地躺在洁白或是暖黄色的灯光中,等待着观者驻足欣赏。
燕京是北京的别称,历史上乃是辽、金、元、明、清五朝古都。当时,全国各地的精工巧匠云集于此,缛丽精细却又规整磅礴的宫廷艺术得以蓬勃发展。其中,玉雕、牙雕、景泰蓝、雕漆、金漆镶嵌、花丝镶嵌、京绣、宫毯这八大工艺门类,被后人赞誉为“燕京八绝”。                                  
“八绝”之中,气韵庄严却又温文尔雅的玉雕作品,最令人赞叹连连。在本次展览中,有一件精巧的吊链花篮。它玉质温润、雕工玲珑细腻,平衡对称的设计大气通达,而垂下的玉雕丝绦却又轻巧自然,宛若天成。这件作品出自北京工艺美术大师张铁成之手。另一件展品,刻画了丰收硕果的《秋喜图》,则是他和北京一级工艺美术大师、中国玉雕艺术大师王建共同完成的。
目光所未及之处,正是像张铁成、王建这些传统手工艺者日复一日的坚守,以及精工细作的追求,才有了这些凝聚着极高艺术价值的作品,才使得寓于其中的工艺技巧和匠人精神代代相传。
修己精进:潜心而行玉汝于成
49年前,张铁成出生在北京的冶金部机关大院。与著名画家“猫王”孙菊生同在一个大院生活,从小,他便跟随孙菊生之子孙大洪学习绘画。1986年,从北京玉器厂技术学校毕业后,张铁成进入了北京玉器厂技术科新品组,师从与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郭石林、王耀堂先生。技术科新品组,负责玉器的技术创新,聚集了手艺最为精湛的能工巧匠。当年招收的26位毕业生中,只有两人进入该组,张铁成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北京玉器厂的技术骨干、玉器世家出身的印玺制作技艺传承人王建女士也成为了这个团队的一员。王建1980年进入北京玉器厂七车间学艺,擅长人物设计雕刻。1997年8月6号,张铁成与王建在北京合作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北京玉尊源玉雕艺术有限责任公司,张铁成任总工艺师,王建担任公司董事长。
“那个时候虽然是叫公司,但就是很小的作坊,几个人志同道合就这么干。”主攻器皿的张铁成,稳重踏实、心无旁骛,回忆起公司刚刚成立的时光,他觉得虽然艰难,但日子过得也足够充实丰盈:“正是在那几年之中,我特别踏踏实实地研究艺术,应该说是成长最快的,心里最踏实的年代。就是一个工作,天天上班来、下班去,你把这个活做好,跟过去的工匠似的,把事情做好就行了。”
日日与玉相处,玉雕人身上也流淌着玉的品德:踏实低调、淡泊名利,王建就是如此。“我父亲是玉器厂的党委书记,(他)对玉器特别热爱,也别有一番创作灵感。他单单凭借用视觉感官,看玉器瓶子两个耳朵的高矮,能看出一个墨线距离的细微差别。而我现在能看出半个墨线(的差别)。”她如是评价父亲对自己的影响,“只有对这项事业特别酷爱,技法烂熟于心、钻研吃透,才能做到这样。”
“我们都在努力做事情,不是浮躁的、阿谀奉承的,而是脚踏实地的。”王建说。
上天格外眷顾的,正是这些德艺双馨、潜心静气的人。2003年,北京申奥成功后,工美集团仿照清二十五宝的皇帝奉天之宝计划制作奥运徽宝。当时玉器市场不是十分景气,王建和张铁成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公司成立之初,资金不是很宽裕。我们骑着自行车,去参与工美集团奥运徽宝的招标。来招标的人有很多,但偏偏选中了我们。可能也是因为人家看中了我们的踏实肯干吧。”王建回忆说。
张铁成觉得,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因为我们也常做器皿类的东西。当时只知道是保密工程,跟奥运会有关。”奥运徽宝的制作,时间紧、任务急,二人带领着工人们加班加点、精雕细琢,终于赶在发布之前完成了任务,保密工作也十分完善。最后,玉尊源所制成的两方玉玺,一方收藏在国家博物馆供大家鉴赏,另一方送往瑞士洛桑的奥林匹克博物馆永久珍藏。
(张铁成的玉雕作品,刻画了一朵微风中绽放的牡丹花。 图片由张铁成提供)
2005年,经北京奥组委批准授权,玉尊源又接下了“奥运徽宝典藏版”的制作任务,该徽宝面向全球限量发行。玉雕作品被大众认可,不仅需要在艺术上有所追求,还需要被市场接纳。借此契机,玉文化与奥运文化结合起来,从宫廷御品走向千家万户。而在王建和张铁成心中,也烙下了深深的奥运情结。
使命必达:奥运奖牌乾隆花园
2006年4月的一天,张铁成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个非常重要的工作需要你们来帮助完成,中央美院院长托我介绍一家玉雕公司,帮助完成一项有关奥运奖牌的设计工作……”
打电话的人正是当时工美集团的总工艺师唐克美。因为玉尊源出色地完成了奥运徽宝以及典藏版的制作,在设计制作奥运奖牌金镶玉的时候,工美集团再次找到了张铁成和王建。看到“金镶玉”的设计图纸,张铁成被其“金玉良缘”的中国创意所打动:“作为一名玉雕艺术工作者,我也期待它能成为真正的奥运奖牌,这样可以使我们古老的玉文化结合奥运文化得以更广泛的传播。”他们随即决定,尽其所能无偿地帮助工美集团完成奖牌的设计制作。
原设计图稿中,金牌上所镶嵌的是一块翠绿色的玉,与之颜色最契合的原材料是翡翠。然而,张铁成觉得,这一设计有失妥当:“一是大批制作无法保证颜色均匀整齐,二来,翡翠不是我们国家的玉石矿产资源,我们建议用中国产的玉。”
为得出最佳的金属玉石搭配方案,张铁成先后试验过新疆的白玉、青玉、青白玉、黄玉、碧玉、墨玉,辽宁的深色和浅色岫玉、河磨玉、河南的独山玉、密玉,青海的白玉、青玉、碧玉等十余种玉料之后。经反复调换比对,张铁成提出了最终的方案:“金牌选用白玉意在突出纯洁、高贵。银牌选用青白玉则是与银牌的色彩交相辉映。铜牌选用的青玉更显华贵大方。”这一设计获得了美院方面的认可,也很快得到了奥组委的肯定答复。
然而设计的完成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如何才能让奖牌上的玉环不怕摔不会裂,依然是个难解的技术难题,也是“金镶玉”能否成为奥运奖牌的关键所在。”张铁成介绍说,在“抗摔”实验过程中,设计了十几个方案。“在跌落实验中增加奖牌的安全系数,提高抗冲击性能,进一步完善结构强度,玉环厚度从2.5毫米逐步增厚到3.5毫米。最后确定在3毫米的壁厚。”
在“金镶玉”从一纸设计到最终成型的过程中,玉尊源无偿提供玉料、免费制作加工,共制作了包括各种厚度、尺寸大小的实验品、样品计200余片。2006年12月底,设计打样工作全部完成。仅一个月后,北京奥组委通过“金玉合一”奖牌方案。两个月后,该方案由国际奥委会通过。
此后,2007年底,玉尊源也参与了北京残奥会金镶玉奖牌的设计制作任务。“找(玉)料太难了,因为都是天然的,我们都要放弃了。可我妈妈说,十三亿人,让你们赶上了,赶紧去设计制作去,不用总来看我。你们真是做成了这件事儿才是给我最好的礼物。”感慨当时的经历,王建几度红了眼眶。从原料的采购,到出坯、打钻、平片、内圆精磨、外圆精磨、倒角、侧面开密封槽等13道工序,玉尊源圆满完成了奖牌的制作任务。这背后不眠不休的日夜、殚精竭虑的付出,王建唯一的感觉,就是“值得”。
2008年8月9日上午,当捷克女子射击选手卡埃蒙斯摘得北京奥运首金,国际奥委会罗格先生为她佩戴上首枚“金镶玉”奖牌时,电视机前的张铁成和王建,早已是热泪盈眶。
“我们虽然是做玉器的,算是手艺人,但对历史事件、重大事件也是有自己的情结的。能参与其中,是一个荣誉,是对我们的信任和肯定,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把它完成。”张铁成的话语中透露着坚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玉有千年的历史,它是有中国内涵、富于积淀的一种材质。借着奥运,玉材市场有了起色,玉文化也传播到世界各地了。”
奥运之后,2009年,张铁成和王建接到了故宫乾隆花园的文物修复任务。乾隆花园位于故宫东北部,是太上皇宫宁寿宫的一部分。“它的装饰装潢,集合了木雕、玉雕镶嵌、竹丝镶嵌、雕漆镶嵌、珐琅镶嵌、銮铜镶嵌、螺钿镶嵌、织绣镶嵌、书画镶嵌和贴裱等工艺,名贵材料也涉及到玉石、孔雀石、青金石、珊瑚、象牙、玳瑁、玛瑙、螺钿等。”张铁成介绍说,他们垫资为文物的修复选配原料,完成清洗、补配,力求“修旧如旧”。
如此纷繁复杂,修复难度可想而知。他回忆说,其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当属付王阁迎风板的修复。秉承着“修旧如旧”的做法,“从库里提出来,落了一层土。经历了长久的时光,迎风板上尽是坑坑洼洼、沟沟坎坎,里面的宝石都脱落了。完全想象不到它的原貌,让人感觉无从下手。”张铁成把这块迎风板放在工作室的墙上,一旦闲下来,便会看着它思考。“比如,迎风板上有竹子的图案。如果只求表现竹子的绿色,那么松石、孔雀石、玉石和染色的象牙都可以作为镶嵌材料,但这块迎风板是宫廷御品,力求富贵,颜色深浅、材质软硬、对称、平衡感都需要考虑。”日前,乾隆花园的修复工作仍在进行中。
匠人精神:静水流深未来何寻
张铁成说,玉雕是一门相当具有综合性的学问。
“美术、雕塑的功底,对于古今艺术、文学的理解,都会影响一个匠人最终的技艺水平。”技术精湛的他从未停止提升自己艺术素养的脚步。1998年,张铁成考入北京崇文职大装饰艺术系,深造三年。2008年,他参加了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和艺术史论系工艺美术研修班。
(张铁成的作品吊链花篮在首都博物馆《燕京八绝》展出。 图片由张铁成提供)
一件玉雕作品的诞生,并非一时兴起、一日之功。在首都博物馆展出的吊链花篮,创作历时一年。“有人说,磨一个镯子、做一个挂件,费时少,还能挣钱,何乐而不为呢?但我不愿意做。只有花了一两年时间打磨雕琢出来的作品,才能让自己感到由衷的、真正的满足。”
在玉尊源的公司里展示的另一件镂雕作品,三两株轻灵的牡丹在镂空的青白色玉雕背景上舒展绽放,观之即感清风徐来,却不失雍容端庄。张铁成说,这个作品的原材料是“从台子上抢过来的”。“这原本是人家打算切镯子的料。可是润度这么好的、形状如此规整的原料,多难得啊,咱不能让它毁了。看到它的那一刻,脑海里便出现了牡丹迎风摆动的形象。我觉得应该把它做出来。”虽然镂雕的工艺对匠人要求极高,不能有任何闪失,但他仍坚持采用了这种形式:“只有这样才灵动。虽然磨平、抛光的风险小很多,但整体的艺术感觉就死板了。”
谈及未来的传承,张铁成面露难色。“商业化的背景下,艺徒们颇有些浮躁,不少新人急功近利,潜不下心来。很多人觉得做玉雕是为了挣大钱,其实不然。玉雕不是特别市场化的东西:好的作品少有人买得起,而创作者也舍不得卖。”另一方面,资质尚浅、功力不足的徒弟,也无法驾驭精丽繁复的宫廷玉雕器物。“一方面,打造此类器物的原料需规整优质,现在难以寻求;另一方面,也鲜少有人有足够的勇气来挑战高难度的作品,需要承担的经济风险和精神压力都是很大的。”
虽然现实困境难以改变,张铁成、王建和玉尊源仍在为玉雕技艺的传承不断地努力着。一方面,他们珍视着代代相传的造物信仰,付出着超越功名的良苦用心:期望通过自己的作品,展现玉石的浑然天成之美、雕琢的巧夺天工之美,从而吸引更多的人喜爱、关注这门手艺。张大师的语言虽然朴实,却铿锵有力:“我今年做一件、明年再做一件,尽自己所能为行业和国家多留下一些作品。”
另一方面,张铁城和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签定了带徒传艺合同书,也与多名艺徒签定了合同,知无不言、身体力行地“传道、授业、解惑”。在技艺水平外,他更注重艺德的培养和匠人精神的代代相传。“在我看来,匠人精神很简单:踏踏实实,沉得住气,专心致志,一丝不苟,足矣。”张铁成认为,当今时代非常需要这样的精神。“一生只做一件事,做到最好,做到极致。”
“对我个人来说,(传承玉雕)就是一种使命感。这门手艺这么好,我们可别让它消失了。”张铁成说。
“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王建和张铁成两位玉雕大师身上,蕴藏着玉石谦和、沉稳的力量。他们手中诞生的玉雕作品,是艺术的载体,更是精神的宪章。他们的纯熟技艺和使命必达,展现着中国古典美学、哲学的独特魅力,让泱泱千年的玉石文化散发光华;而他们的匠人精神和朴实坚守,也为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的延续,注入了澎湃而坚实的力量。

美编|刘梓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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