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曾两度在杭州任职,第一次是熙宁四年(1071),被任命为杭州通判;第二次则是在元祐四年(1089),出任杭州知州。
记者 | 陈璐
摄影|刘飞越
西湖和诗词,是苏轼给杭州留下的重要遗产。但在我去杭州前,有朋友问我:“苏轼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你去杭州干什么?”我当时不能很好地解答,便带着这个问题请教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的副教授崔铭,她是《苏轼传》的作者之一。

崔铭告诉我,黄州、惠州和儋州都是苏轼被贬谪的时期,这句话实际上是一个自嘲,朝廷没有给他真正去实现政治抱负的资格,如果要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事功建树,则恰恰是他在杭州的政绩,他在此构建水利工程和公共卫生安全设施等利民措施,真正做到了勤政爱民。“作为一个受儒释道三家思想影响的朝廷命官,不论处于什么职务,他都乐于做一些服务于当地、有意义的事情。”
苏轼对杭州有着特殊的情感,甚至认为自己前世是杭州寺院里的僧人,曾写下“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的诗句。
如今杭州人提起苏东坡,仍会备显亲切尊称其为“老市长”,因为他用自己的功业及文学使得西湖美名得传天下,令文人墨客都魂牵梦绕于此地,才有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评说。

僧友与诗词
尽管关于苏轼何时开始写词,学界有所争议。但可以肯定的是,苏轼是从杭州才大量开始词的创作的。并且,在此期间,他创作了许多描写寺庙景色以及与僧侣交往的诗词。
从楼外楼往苏堤方向约百米处,朝丛林掩映的半山腰走两三分钟,有“六一泉”。这道甚少引人注意的泉水,涉及苏轼交游的一段往事。

从孤山望向西湖,正是欣赏那句著名的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绝佳位置
熙宁四年,当苏轼到杭州担任通判时,曾前往孤山拜访两位僧友惠勤和惠思。这两位僧人是他的老师欧阳修介绍的。在汴京临行前,欧阳修告诉苏轼:“西湖有僧惠勤,人很文雅,长于作诗。我曾作《山中乐》三章赠他,你公暇若欲求友于湖山间而不可得者,则不妨往寻惠勤。”
苏轼前去拜访的这天正值寒冬腊月,晦暗的天色露出飘雪的迹象。这也是苏轼第一次来到西湖,他借着景色,与两位僧人相谈甚欢,并作诗《腊月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道:“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等到元祐四年,苏轼成为杭州知州后再度来访时,欧阳修、惠勤已经先后去世。这时突然一股清泉从惠勤讲经处流出,所以苏东坡便以欧阳修的号“六一居士”将此泉命名为“六一泉”。
苏轼第一次到杭州时,其实不是很快乐。因为反对“青苗法”,卷入党争而遭到谢景温弹劾的苏轼被神宗皇帝安排到杭州任职通判。宋代为防止地方割据,牵制地方知州的权力,一切公事均需经过通判联署。这个职位相当于知州以下的副手,并且要负责审讯案件。

灵隐寺门口的冷泉亭是苏轼担任通判时常来的办公场所
当时被抓捕入狱的许多人都是违反王安石新法的良民,苏轼是新法的反对者,此时却不得不依照新法来对这些人定罪。他觉得自己和这些犯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所以写了首《题狱壁》,感慨道:“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不过苏轼的性格善于自得其乐,所以他逃向了大自然。“杭州风光秀美,并且文人会聚,大家经常歌舞游宴,他后来其实过得很开心。写词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崔铭教授向本刊分析道。根据晚清著名学者朱祖谋编撰的《东坡乐府》记载,苏轼创作的第一首词应该是《行香子》。熙宁六年(1073),苏轼巡按领属范围内的富阳和新城两县。当他坐船从新城经由富春江返回杭州时,路过了桐庐县的严子陵钓台,传闻东汉名士严子陵曾隐居于此。苏轼写道:“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当年宋人的词,多是一种在筵席前为歌唱而专门谱写的娱乐性质创作。北宋史家刘攽当时在徐州,第一次听到苏轼作的词,还笑他肯定是在江南与女子调笑间习得。对于苏轼在创作上的这种转变,崔铭认为,“早年苏轼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后又一心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所以他把精力都放在写诗、写文章这类正经创作上。但杭州的环境为苏轼提供了作词的场合,一边喝酒,一边有歌女表演,就顺手写出词来”。
在崔铭看来,杭州的美景、美食、美人和文人朋友,都在这个时期激发了苏轼蓬勃的创造力,使得杭州随处皆是他留下的诗思。他写“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三百六十寺,幽寻遂穷天”。他不但这么写,还这么做。
西湖北岸的灵隐寺是他常去之地。任职通判期间,苏轼甚至常常带着文书来到灵隐寺的冷泉亭中工作。在通往灵隐寺的山路上,还存在一处可确定为苏轼亲笔题写并保存至今的大麦岭摩崖题记。如果不是特意查找,这处遗迹并不容易寻到,路口处仅有一块石碑向世人诉说着这里曾经历经风雨。题记原本大概是在一条古径上,早已改道的小路上仅保留下曾经的道路旁边的两块大石头。上面题记已经十分模糊,难以辨认。根据记载,这是元祐五年(1090)苏东坡第二次来杭州任知州时所题,上面写着“苏轼、王瑜、杨杰、张璹同游天竺,过麦岭”。
西湖北岸的灵隐寺是苏轼常去之地
甚至连杭州城四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苏轼也时常出没其中。我跟随他的脚步来到城郊的径山寺,这里从市区开车抵达也需要一个小时。苏轼任通判期间,曾两次到访径山,并写下12篇与之有关的诗歌。
关于径山寺,有个可以体现苏轼超前理念的故事。根据史书记载,径山寺的住持僧去世后,按照寺庙规定,应该遵循“自传制”,由指定的僧侣轮值。但苏轼却认为住持的位置应该有德者竞之,并利用自己的监管权力,将这项改革推行下去。虽然起初招致僧侣的不满,但实行一段时间后,众人均感心悦诚服。
不过,如此纵情山色的时光并不持久。三年过去后,苏轼被调往密州任职,也就是今天的山东诸城。“虽然最开始在杭州他内心是感到不得意的,但在杭州,他可以依靠美景、美食来转移注意力。但这毕竟是非常外在化的东西。当他去密州时,从整个政治形势来看,自己并没有可能很快回到朝廷,只能辗转于地方官员。他就感到自己的政治理想比较暗淡。”崔铭分析道,尽管苏轼是从杭州开始词的创作的,但那时他的创作手法还是沿用传统方式、题材和风格,直到去了密州,他的词的风格才发生了重大转变,创作了《江城子》《水调歌头》等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沿着灵隐寺往上,人烟相对稀少许多的韬光寺更能让人体会到苏轼当年所追寻的禅意
与此同时,连番调任以及突然而至的“乌台诗案”,都使得苏轼开始需要通过内在的精神力量,而非外在的力量来解决自己的心灵苦闷。“我们总是说苏轼超然旷达,但这并非天生。他天性中可能会比其他人更加乐观开朗一点,但是经过很多历练后,他才有机会升华了自己的精神。”崔铭说。
诸多大起大落之后,54岁的苏轼在元祐四年主动请求外放。于是,这次他又回到了杭州,以“两浙西路兵马钤辖龙图阁学士知杭州”。在宋代的官员体制中,这个官衔比知州的权力更大一些,他将管辖浙西七州——杭、湖、秀、睦、苏、常、润。在这个时期,他不再那么喜欢参加各种聚会活动,而是专注投入到政务之中,做出了惠及后世的诸多政绩。
西湖水利工程
在著名的西湖十景中,“苏堤春晓”和“三潭印月”这两个都离不开苏轼的功劳,甚至可以说,西湖今日的基本格局始自苏东坡。数百年以来,无数游客蜂拥至此,或行舟水上,或漫步堤上,饱览湖光山色。但若没有那横卧于湖面上的苏堤、轻抚湖面的杨柳,以及映入水中的湖心小岛,西湖大概也会缺乏神韵。
杭州本为钱塘江下的一块冲积平原,这里水质苦涩,难以下咽。中唐以前,杭州“居民稀少”,直到唐朝名相李泌引西湖水,在杭州城区建造六口大井,才有“民足于水,故井邑日富”。然而日久天长,六井时常淤塞,唐朝诗人白居易、北宋知州沈遘都曾致力于六井的疏通工作。苏轼担任杭州通判时,也曾与当时的知州陈襄一起对此加以整治。然而18年过去,当苏轼再度回到杭州时,这些水井几近枯竭。
此时恰逢苏轼管辖的浙西七州风雨失调,遭逢干旱。苏东坡急需解决用水问题。他先是找来了当初帮自己和陈襄修井的僧人。最初帮他的四个僧人是仲文、子珪、如正和思坦,此时仅余子珪在世。他告诉苏轼,水井又坏了是因为上次修的时候,用的是毛竹作水管,容易腐烂。为解决这个问题,苏轼这次采用了胶泥烧制而成的陶瓦管子,上下均铺以砖石作为保护。
但即便修好了六井,作为源头的西湖若是水源不足,仍全然无效。西湖以风景著称世间,但其实是杭州城的一大蓄水池,以供城中居民饮用和附近的田地灌溉。但宋朝以来,西湖被定作皇家的放生池,久乏疏浚,湖面上水草丛生。熙宁年间苏东坡第一次来杭州任职时,西湖湖面已经有十分之二三被葑草覆盖,到元祐年间第二次来杭州时,葑草已经遮盖了西湖近一半的面积。苏东坡担心“更二十年,无西湖矣”。

位于杭州城区的虎跑公园是深受市民喜爱的景点之一,苏轼曾在此写下“虎移泉眼趁行脚,龙作浪花供抚掌”的诗句
元祐五年(1090)四月二十九日,苏东坡上《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申明西湖有五大功用:它是杭州人的放生池、饮用水来源、农业用水来源,又沟通运河水,还是杭州造酒业的水源。苏轼祈求朝廷赐度牒五十道,配合他现在手上所有的钱款,就可雇佣民工清理湖面。度牒是出家人的身份证明,在宋代由中央政府专门买卖。民众购买度牒,是因为出家人可以逃避兵役、劳役,不出身丁钱和其他苛捐杂税,并且因为寺院的田地免付租赋,地主也可以此来逃避租赋。
经过朝廷批准,四个月后,工程完毕。可是,清理出来的水草和淤泥又该如何处理?当时西湖上仅有一道东西方向的白堤,靠近西湖北岸,传为唐代诗人白居易所建。若是想从南岸步行至北岸,只能沿着湖边走大约二里的距离。在苏东坡看来,若是能够废物利用,用水草和淤泥沿着南北方向再修建一道长堤,不仅能够大为缩减人们在西湖间的往返距离,并且还可以增加湖面的美丽。
他命在这道长堤上修筑了六座桥梁,便于两边水源疏通,并且小船也可行于拱桥下。后又命在长堤两岸种植了芙蓉和杨柳,利用树根巩固堤岸。再建九个凉亭,便于行人歇脚。苏轼作诗分享了他的喜悦:“六桥横接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烟空。”当苏轼离任后,他的接任者林希将此堤命名为“苏公堤”。
苏轼还进一步考虑了如何预防葑草重新填满水面。他采用了钱塘县尉许敦仁的建议,在湖面上开辟了一块地方出租给农户种植菱角。因为许敦仁发现,吴人种菱前,必会将水面的杂草清除干净。苏轼立了几个小石塔,划分了界线,只准租户在界线中种植。这几个小石塔就是“三潭印月”景观的来源。原本的石塔已经损毁,现在湖面上的三个石塔为明代重建,范围比之宋朝时期,已经小了许多。

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
随着我们的游船逐渐往石塔靠近,导游讲起了“湖中有深潭,明月印水渊,石塔来相照,一十八月圆”的奇异景致。中秋时节,当蜡烛在三个石塔中分别点起时,从石塔五个洞中露出的亮光,可以映射出许多月亮,并在湖中投下倒影。“所以大家猜猜一共会有多少轮月亮?”导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向西湖上的往来游客提问道。就好似在这么多月亮中,能与遥远时空中的苏轼找寻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联结。
赈灾、施药和病坊
元祐五年春,干旱过后,江浙发生大规模瘟疫,“因疫病死者,比他处常多”。苏轼立即实施了两项举措:施药和创立病坊。
苏轼有一特效药方“圣散子”,是从眉州同乡巢谷手中获得,“风冷痰饮,症癖疬疟,无所不治”,堪称万灵药。并且药也不贵,因为用的都是中下品药材,每服只需要一钱。巢谷最开始跟他约定圣散子的药方不能外传,但苏轼认为应该将药方公开,博施济众。凭借这服药方,苏轼自费向杭州的居民施药,“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

然而,苏轼并不满足于此。在《钱塘六井记》一文中,苏轼曾深有感慨地说:“余以为水者,人之所甚急,而旱至于井竭,非岁之所常有也。以其不常用,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岂独水哉?”他认为,相比治理水患这种突如其来的灾害,不如提前做好相关应对,有备无患。因为杭州位于水陆交通枢纽,疾病传播比其他地方更容易,所以他建议应当设立一座病坊,也就相当于今天的公共医疗卫生机构。
苏轼从库房中拨出结余的官钱两千贯,又自己捐赠黄金五十两,筹备了这座名为“安乐坊”的机构。坊中请了懂医术的僧人出诊,并规定每年需要从地方税收中专门预留出病坊的经费,对于医术高明的住持僧人,还可以呈报朝廷赐以紫衣作为奖励。对于这种救民于疾苦的事业,杭州百姓无不充满感激。然而,当苏轼离任没几年后,安乐坊就停废了。

杭州钱王祠中的《表忠观碑》,虽为明代刊刻,但也是苏轼书碑的代表作之一
尽管杭州在宋朝时是东南第一大都会,但通常风调雨顺的杭州似乎成为考验苏轼之地。干旱之后,饥荒的威胁很快到来。他去苏州、常州等地视察,发现两地境内全被水淹了,稻田全部被毁。为应对即将到来的荒年,他七次上表朝廷,希望当权者可以设法预防,并给出囤粮和平粮价等建议。然而,朝廷其他人无动于衷,事实上,除了苏轼,没有人向皇帝陈述各地正在遭遇的暴雨和水灾,仍旧饰以太平,声称丰收有望。在对前景充满不安的情况下,苏轼分头给太师文彦博、宰相吕大防等人写信,才终于获得准许可以保留原本用来上供的米粮中的三分之一,以备不时所需。
与此同时,苏轼发现谷米涨价的原因之一是,运河干浅造成了交通瘫痪。所以他又从两方面对水进行了治理。第一步是浚治两条运河。因为杭州城中的两条运河里,茆山河的水来自钱塘江,盐桥河的水则来自西湖淡水,同时盐桥河的水会与茆山河会聚后从余杭门流出。因为江潮会带着泥沙进入运河,致使淤塞,所以苏轼便设计了一座水闸,潮水上涨时,水闸关闭,带着泥沙的江水就只能从茆山河流走。另外,他还在城内造了一座小堰,给城内的淡水水源增加了导疏工程,充裕百姓的日常用水。
“苏轼其实是有一种生态治理总体规划的思维。”崔铭教授对本刊解释道,如果光是疏浚西湖,海水倒灌,泥沙又被带进来,这种治理效果是不会长久的。而苏轼这种整体性的规划,是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完成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水照曾在著作中指出:“宋代士人的身份有一个与唐代不同的特点,即大都是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于一身的复合型人才,其知识结构一般远比唐人淹博融贯,格局宏大。”而作为宋代士人的杰出代表,苏轼对杭州城所起的塑造作用,尤能突出这一特点。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44期,点击文末封面图即可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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