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尚集团后,苏芒去了美国,在陌生的环境独自生活。但很快她就被「发现」了:有人找她帮忙牵线,有人请她接项目,有人想做她的实习生。她又忙了起来 —— 她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很多劲儿,还能再出发一次。然后她就真的这样做了。

以下是苏芒的自述。
2018 年,我从时尚集团(以下简称「时尚」)离职之后去了美国,我当时希望自己能有一个「gap year」—— 回到一个类似于「真空时代」(的状态)我没有任何责任,没有任何身份,身边也没有熟悉的人,都完全是陌生的。
以前总是特别忙,心中其实有挺多渴望的,但都是点状地出现,从来没实现过。比如我没留过学,也没有独处的学生时光,我很想尝试一下。
我买了单程的机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计划。我在学校报了一个课程,有课的时候去听课,回家写作业,遇到喜欢的展览就去看。之前的 27 年,我每天的日程都是固定的:杂志每个月什么时间截稿、什么时候印刷,甚至细到每一天从早到晚做什么,都有安排。所以终于停下来之后,我希望那段时间是完全开放的,顺其自然的。
没过多久,我课上的同学认出我来了。有一次老师跟我说,有一些同学想跟着我实习,或者做助理也行,但我不想要助理,我想,不如大家一起做点事情。那时潮牌开始流行,大家嘴上挂着 OG,但可能不太了解潮牌到底是什么,我们又正好在洛杉矶,潮流的发源地,于是就做了《潮牌研习社》,每期讲解一个潮牌的故事,总共做了十几期。
后来微信里的朋友也发现我在美国,慢慢都联系上了,有人想在美国读书,有人想买房子,也有的人想找好莱坞的经纪公司,他们找我,我就帮着联系。我也会办一些聚会,让不同的人认识。
又过了几个月,我在中美电影节上遇到爱奇艺的王湘君,她说,芒姐你闲着也是闲着,我们现在想做时尚节目,你能不能做。我说行啊,没问题。当时是随口一说,回国后她真的急着来找我,直接问,你能拿案子吗?我说那好吧,很快带着导演们讨论、策划,之后就做了《潮流合伙人》。
别人来找我帮忙,我基本没有拒绝的,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我的同事开玩笑说,我的时间,可能 40% 是在做自己的工作,60% 是在帮忙。
大家都说我是一个特别擅长人际交往的人,谈到这个问题,我如果说我没有刻意维护人际关系,你就会说我说假话,可是要让我说我怎么维护的,我真的不知道。
我确实是一个特别爱交朋友的人,可能大半个娱乐圈都是和我接触过的朋友。我看到我喜欢的人,就会主动打招呼,我不会顾虑太多,人家喜不喜欢,我觉得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出去逛街,看到一件衣服我会想到它适合某个同事、朋友;生活工作里,要是有人找我,哪怕再小的忙我也会帮。
从生活到情绪上照顾别人是我的习惯,我对自己的生活要求其实很低,但对朋友一定很用心。录《了不起的姐姐》之前,靓颖跟我讲,她大概两三个星期没回过家了,一直在忙,我于是想,录节目的时候不如在家里吃顿饭,给她做点顺口的东西。后来和徐帆姐在一起,她说,咱俩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从来没有单独吃过一顿饭,没有单独聊过一次天,那是第一次。采访结束后她给我发来短信,说苏芒谢谢你,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回忆过我自己、总结过我自己。
我希望把《了不起的姐姐》做成一档走心的访谈节目,跟随一些女性的生活并陪伴她们。和那种体验、观察性的节目不一样。我没办法做到观察她们,因为大家都是很熟的朋友。但我能够作为朋友走近她们,让她们更放松,更愿意去分享一些自己真实的经验。
有的访谈节目里,采访者会当面挑战你、刺痛你,我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我本身不是个锐利的人,我绝对不会当面和人产生争执,这是我的性格决定的。但我相信我的工作方式也可以走得很深,也可以和人交心,不一定非得用犀利的方式。
我之前设想的人生分两段,前一段努力奋斗,后一段潇洒享受。离开「时尚」之后,我本来打算过退休生活了,但很快我发现不行,我身上还有很多劲儿,还有想尝试的东西。
和很多中年女性一样,我也遇到过质疑: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不知足?你难道不累吗?《了不起的姐姐》里,我也把这个问题抛给刘涛,她说,就像一部手机,它的功能已经很强大了,但是它还有潜力,科技总是要迭代更新。
归根结底,这个问题是关于中年人是不是要进步?是应该保守,还是应该前行?就像我现在,我年纪大了,但其实我的心理状态和以前没有什么不一样,我的身体也没有任何不一样,我的才智甚至比以前更强,体力也很好;但很多人会觉得你曾经成功过,你应该守住成功,要珍惜自己的羽毛。这种想法就束缚了你。
我遇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快五十岁了,而娱乐圈里的女艺人可能三十多岁的时候已经不红了,没活干了。她们更早地开始焦虑,非常需要证明自己,比如在《乘风破浪的姐姐》里,她们证明自己的方式都是唱歌跳舞。但是,如果她们不会唱歌跳舞呢?
很多人不把娱乐圈当职场,但实际上娱乐圈的竞争比一个职场要艰辛多了,淘汰也残酷多了,还要面对流言蜚语。尤其对于女明星来说,娱乐圈是所有职场中最难的一个。她们必须不动声色地、非常体面地处理所有事情。我们跟老板吵架了以后还能说老子不干了,她们是不可以的。
节目里我选择的这些女性,都是很有智慧的,也是和普通人有共性的。她们是妻子、母亲,也有职业身份。她们有的也经历过人生的低谷,再重新出发。
比如刘涛,其实和我很像,是靠意志力活着的,控制能力非常强,这种控制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的极度严格,做事情绝不能有任何瑕疵,待人接物必须做到完美。
这样一个女性,忽然之间要去做直播电商了,而且不是玩票性质的 —— 过来往这儿一坐,然后说一说,拿钱走了 —— 刘涛实际上是把直播电商当成一个新的职业。我就很好奇,她不担心吗?做电商是很消耗艺人的名气的,她怎么处理两个不同的职业身份?
还有王珮瑜,那是我第一次采访她,但那一期让我印象最深。我在她的戏楼穿上戏服,圆了京剧梦。王珮瑜非常前卫,她为了推广京剧,自己上综艺、做小视频、出漫画,等等。现在京剧也逐渐变成一种时尚了。
做这个节目,往大了说,我希望能呈现女性的精神领域;往小了说,是提供一些当代女性的生活样本,让人们知道女性可以有很大的空间和选择,不必总是委屈自己,战战兢兢。
很多年前我做杂志,那时候由于版权关系,杂志还叫《中国时装》,每期新刊出来我都寄给妈妈,她经常打电话,甚至长篇大论地写信质问我,为什么《中国时装》不做「中国的时装」,中国的文化。
我出生在戏剧世家,我的姥爷是当年东三省著名的老生周亚川先生,我的妈妈周丽斌曾拜师于京剧四大名旦尚小云先生,是当年山东省京剧团青年队的队长和刀马旦、花旦演员。
当时我是杂志主编,我认为我在工作中应该要放弃自我、放弃自己的喜好。那个时候时尚就是西方的,我妈妈让我弘扬京剧文化,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王珮瑜,喜欢京剧,我妈妈提起她来都很骄傲。那次采访,我和王珮瑜聊了四五个小时,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在和自己的过去和解。
我的父母是很传统的那种「你看别人家孩子」的教育方式,对我约束很多。所以我生小孩之前,我对自己提了一个要求,对孩子,我一生只负责三件事:给予爱、信任和自由。
我对我女儿没有任何没有要求,只要她健康快乐就好。我完全是服务型的,「女儿你想去哪?妈妈帮你打听打听?」她说不,妈妈我不想靠你的任何关系,我得靠自己。她现在上大学,是个很独立、很自律的人,书桌上都写着「必胜」,比我年轻的时候强多了。
从她很小(起),我就尊重他。她不想吃这个,我就不敢让她吃;她不想穿,就不让她穿。现在她喜欢日系复古风的衣服,古着,我心里觉得一点也不时尚,老干部似的,但咬着牙也要说,好看。其实我不是不想管她,但是当我想管她的时候,我会想,我的孩子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她的人生应该由她自己去谱写,无论是好是坏,都是她自己的人生。
不只对女儿,我觉得对所有女性都一样,真正的关注是一种人文关怀的关注,不是单纯地教育人们如何成长,而是把每个人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喜爱的方式生活。
现在我不再用做杂志的眼光去看待一个人,比如说他 / 她的发型美不美、着装有没有品味,举止是否得体。我会更关注对方作为一个人的特质,甚至他的白发、皱纹,我觉得都有故事。
疫情期间,有一百多天我一直在家里,和父母在一起。我父母年纪大了,父亲有一只眼睛几乎看不见,我每天和他们在院子里一圈圈地散步,他们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我妈妈说她很开心,和女儿住在一个房子里,呼吸着相同的空气。我 15 岁离开家,从来没有和父母一起待过那么长时间。他们给我讲了我出生之前的很多事情。我以前以为我是了解他们的一生的,但那时才发现我不知道的太多。
我其实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就算不忙工作的时候,我也要管理自己的时间:一早出去跑步、买菜,回来做饭,炖着菜的时候去洗澡,洗完了饭也做好了,再拍拍照片。耳朵也不能闲着,切菜的时候可能在听书,晚上睡觉的时候听郭德纲的相声。我总说我的梦想是归隐田园,插花看书,我的同事开玩笑说我肯定实现不了。
我经常和同事说,哪天要是我告诉你我不想吃饭、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可能得带我去医院了,我肯定病了。
在家的时候,我也在回想,去美国那几个月,虽然说是放假,但都没有像疫情期间这样走过心,就是因为人出不去了,才能观心,观心才能自在。
不观心的时候总是往外面看。原来做杂志,我要做年度规划、战略目标;后来做节目,我要想短期内怎么优化、接下来做几个系列,每天都是目标、计划、梦想。欲望就来自于向外看,幸福来自于向内观。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放下那些向外的欲望。
我做了快三十年的杂志,作为职业经理人,我要尊重杂志的定位,要维护它的利益,这是我的责任。职位越高,责任越大,大部分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是职业经理人的宿命。那么多年来,我甚至来不及想我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太忙了。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做的每件事都是我想做的。我不再以理性的方式去评价自己、约束自己,比如你问我,我适合做什么、优势是什么,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想做这件事而已。
也真的是从今年开始,我才试着观察我自己,问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活。我不再需要忠于公司、忠于品牌,我现在比较忠于自己的内心。
最近几年,我在尝试一点点打开自己,我想活成一个「实验」。比如我的同事跟我说,你(以前)每次在镜头前都不真实,但你在我们的镜头前就很真实。所以他们想记录我的一切,我说那就先拍着,拍完了以后再看看有没有用(采访过程中,苏芒的同事一直在拍摄)
之前很多年我一直是很放不开的 —— 大概是从「秋裤事件」开始(2007 年,苏芒在《鲁豫有约》上提到不让领导出国时穿毛裤,后被网友传成苏芒不让国人穿秋裤)
现在想想觉得很可笑,但当时的我真的非常痛苦。有句话说万箭穿心,习惯就好,但第一次你还没习惯呢。
那天我打开博客 —— 那时候叫博客,我还不会用,别人帮我 —— 看到底下那些骂我的话,简直难听到令人发指。我还挺年轻的,记得当时还穿条裙子,我就感觉一股血冲上来,从脖子一直红到脑门。
我是一个会屏蔽痛苦的人。因为我特别怕疼,我就找到了一个方法: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如果某件事曾经令我痛苦过,那我就再也不会做这件事。
从那以后我十年不接受电视采访,不说任何不正确的话。痛苦会带来后遗症的。
我害怕被误解,我的好心被恶意揣测的时候,或者我很在意的人背叛我的时候,我会感到痛苦。但比如有人说我不时尚,有人在我离开「时尚」的时候发所谓的内幕,我反倒不太在意。人们有评价我的权利,不是事实的传言也不会真的伤害到我。
姜思达采访张艺兴的时候,问他,对那些「黑」你的人,你会说些什么。张艺兴想了半天,说,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就这么做。就是这样的。遇到这种事情,你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不意味着你不疼。
我后来「触网」很晚,又有人说我不勇敢,说我太玻璃心了。我觉得我的勇敢用不着放在这种地方。为什么非得在网上袒露自己,让别人抓着一点鸡毛蒜皮的东西来攻击我,有这个必要吗?
现在我的年纪比以前大了,我慢慢觉得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有解决办法,这是我对痛苦的认知。我以前觉得很痛苦,那我能不能尽快地消减它,尝试过无数的方法。但现在我觉得我可以收藏它,然后接受它是我的一部分。很多事情就像白头发,出现之前害怕得不得了,出现之后也就好了。
苏芒与中国时尚传媒行业的关系,曾经是一个样本。人们在她身上读到了野心和光环、奋不顾身和克己奉公,以及一个女人如何在男性凝视下,带领另一群女性杀出一条路。她用入世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我们或许可以说,苏芒一直是「出圈」的 —— 她也确实以此换取了更广泛意义上的资源 —— 但出走暴风眼之后,她对这些「资源」的态度发生了改变。现在,她更想把过去积累的能量用在「从心所欲」这一课题上,或者帮助与她有相似人生境遇的个体。事实上,我们想借助苏芒的生命经验,探讨「转身」后的洒脱究竟对一个人而言意味着什么。苏芒说,「痛苦会带来后遗症」,洒脱是这种后遗症的解药吗?
她依旧没有避世,而这让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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