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藏北尼玛县荣玛乡群众在迁往拉萨的途中。
◆ 他们曾住在不适宜人类居住的“生命禁区”：人均寿命不足60岁，没有通讯信号，饮水困难，就医不便，乡小学只有一至三年级。为何他们临近告别却又心生疑虑？最初不同意搬迁的竟达200多户！又是什么让他们心生希望？且看西藏高海拔牧民们跨越上千公里的迁徙故事。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张京品
　　近日，西藏实施首个高海拔地区生态搬迁项目。那曲市尼玛县荣玛乡的牧民，跨越1000多公里，从平均海拔5000米的藏北高原，搬迁到海拔3800米的拉萨近郊，在雪域高原上演了一场“藏北牧民南迁”的人类迁徙新篇章。
▲ 荣玛乡景观。新华社记者张京品摄
迁出地：自然生态环境恶劣
　　作为全国唯一的省级集中连片特殊困难地区，西藏脱贫攻坚战的难中之难、坚中之坚是高海拔地区。西藏自治区扶贫办副主任陆华东说：“高海拔地区自然环境恶劣，基础设施相对欠缺，医疗教育等公共服务相对落后，群众生存困难，经济发展难，脱贫难度很大。”
　　2017年4月，西藏自治区脱贫攻坚指挥部通过《西藏高海拔地区生态搬迁试点方案》，确定将位于藏北高原的尼玛县荣玛乡作为全区首个高海拔地区生态搬迁试点。
　　这是因为“当地自然环境恶劣，高寒缺氧，灾害频发，公共服务发展条件欠缺，扶贫难度大。而且，荣玛乡位于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内，属于国家禁止开发区，生态极为脆弱，生态保护任务繁重”，西藏自治区林业厅副厅长宗嘎说。
荣玛乡，藏语意为“红色峡谷”，下辖加玲加东村和藏曲村两个行政村，牧业是当地的主要收入来源。这里距拉萨市约1200公里，共有262户1102人，其中建档立卡贫困户81户323人。
▲ 荣玛乡牧民仁增在搬迁前放羊
▲ 荣玛乡牧民的羊群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调研发现，全乡风湿病、心脏病等高发，鲜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人均寿命不足60岁。拉萨几毛钱一枚的鸡蛋，在荣玛乡卖2元，全乡没有一家蔬菜店。乡小学只有一至三年级，四至六年级需要到200多公里外的县完全小学就读。
　　荣玛乡党委书记加央边久说：“由于远离城市腹心地区，除乡政府所在地外，大多地方没有通讯信号。群众饮水困难，就医不便，还曾发生过因路途远病人在就医途中去世的情况。”
　　牧民仁增家在荣玛乡加玲加东村一个放牧点。房前是波光粼粼的岗当湖，远处的玛依雪山倒映其中。一台14英寸的电视机、一台电打酥油机，是家里仅有的电器。每天到附近的小河里打四次水，冬天结冰时，就得走到更远的地方打水。理发靠家人拿剪刀互相剪，打电话、发微信需要骑摩托车30公里到乡上。
　　对于49岁的仁增来说，告别这样的生活，是他曾经长期难以企及的梦想。
　　去年6月，一份征求意见表送到了仁增家里：是否愿意搬迁到拉萨近郊。有了离开的机会，仁增有些欣喜。但欣喜过后，一家人产生了担忧：羊群怎么办？到了拉萨怎么生活？
▲ 一群藏野驴在荣玛乡觅食
　　因为这些疑虑，仁增没有按下同意搬迁的手印。本刊记者了解到，最初荣玛乡同意搬迁的家庭仅40余户，不同意的有200多户。按照自治区要求，此次搬迁不强制、不强迫，一律在群众自愿的前提下开展。
　　过了些时日，乡干部又来到仁增家，向他详细讲解搬迁政策：政府帮忙盖好房子，牲畜可以继续养，孩子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老人可以享受更好的医疗保障。没有了后顾之忧，仁增和家人商量后，按下了同意搬迁的手印。
　　加央边久说，为了让群众明白搬迁的好处，乡村干部辗转深入每个家庭，有的家庭去了十几次，最终实现群众自愿搬迁率100%。
▲ 玛乡牧民仁增的妻子嘎玛德措（右）与家人一起搬迁，已有身孕的她将在拉萨迎接宝宝的出生。新华社记者 觉果 摄
千里行：行囊里有乡愁，更有期待
　　这场跨越上千公里的远行，也是一场改变命运的远行。
　　装运行李的前一天，仁增专门回了趟家，拿起挂在墙上的鞭子，打算在临走前再放一次羊。蓝天白云下，落日余晖时，湖光山色间，仁增身着羊羔皮袄，头戴狐狸皮帽，赶着羊群回家。他说：“和牛羊打了四十多年交道，要离开了，真有点不舍。”
▲ 牧民仁增最后一次放羊。新华社记者觉果摄　
　　6月15日，是装运行李的日子。8时许，天刚刚亮，在太阳的照耀下，加玲加东村前的伊布察嘎湖面上腾起朦胧的水汽，不时能看到藏羚羊、岩羊等野生动物到湖边喝水。
　　一栋土坯房前，牧民桑布和妻子达珍正在收拾打包行李。他们把棉布缠绕在洗衣机上，缠了一层又一层。“洗衣机是家里唯一的电器，得包裹好，免得路上颠坏了。”桑布说。
▲ 牧民们打包行李，为搬迁做准备。新华社记者张京品摄
　　10时许，一辆辆大货车停在路边。储物柜、床、粮食……装完最后的卡垫，仁增擦了擦汗，消瘦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说：“终于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16日9时30分，荣玛乡一块大坝子上，31辆大货车整齐列队，上百名群众身着新衣，欢庆行李出发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
　　“脱贫光荣团结一心共奔小康”“热爱新家园融入新集体开创新时代”“生态搬迁牧民乐开怀勤劳致富道路更广阔”……大货车车身上，一条条汉藏双语的红色横幅，寄托着荣玛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200公里外的尼玛县完全小学，老师们为即将到拉萨上学的57名荣玛籍学生系上洁白的哈达。仁增的儿子石秀欧珠在这里就读四年级。他的班主任南卓说：“孩子们到拉萨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我为他们高兴。”
▲ 荣玛乡牧民仁增的儿子石秀欧珠在尼玛县完全小学听课。他跟随家人搬迁至拉萨近郊后，将接受更好的教育。
　　傍晚时分，一场小雨从天而降。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挂在加玲加东村前，11辆大巴驶入荣玛乡政府大院。仁增和人群在乡干部的召唤下，确认各自第二天将要乘坐的车辆编号。
　　17日6时许，天还是一片漆黑，满载着搬迁群众的大巴车队启程前往拉萨。在大巴上，本刊记者和仁增攀谈起来。他伸出变形的手指说：“我有严重的痛风，乡里、县里都看不了，去拉萨看病又很困难。到了拉萨，看病就方便了。”
　　仁增的妻子嘎玛德措身怀六甲，已经到了预产期。尼玛县安排医护车和医护人员全程护送。即将再次当爸爸的仁增，显得很高兴。在此之前，因为自然环境恶劣，医疗条件落后，他先后有6个孩子夭折。“拉萨的医疗条件好，相信这次孩子一定平安健康。”仁增说。
　　车队行驶在藏北草原，经过色林错和纳木错，美丽的风景宛如一幅幅油画。离新家越来越近了，石秀欧珠有些兴奋：“到了新家，我想看一看新家是什么样子的，学校是什么样子的。”
　　当天19时30分，搬迁群众抵达班戈县，停留一晚，县政府为他们提供了免费食宿。
迁入地：新家园，新生活
　　经过两天的驰骋，6月18日15时30分，大巴和大货车组成的车队驶入拉萨市堆龙德庆区古荣乡嘎冲村安置点。古荣乡干部群众跳起牦牛舞，端着青稞酒和象征五谷丰登的切玛盒，向来自远方的客人献上洁白的哈达。
▲ 6月18日，拉萨市堆龙德庆区古荣乡嘎冲村村民迎接来自藏北的新村民 觉果 摄
　　一场跨越上千公里的远行就此完成。
嘎冲村海拔约3800米，距拉萨市区27公里，毗邻109国道，靠近堆龙德庆区工业园。这里环境宜人，交通便利，区位优势明显。《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在搬迁点看到，一栋栋藏式民居有序排列，村委会大楼上彩旗飘扬，五星红旗迎风招展。
▲ 这是嘎冲村搬迁点工程部分建筑（6月11日摄）
　　据了解，嘎冲村安置点工程总投资2.26亿多元，建设内容包括住宅、幼儿园、村委会综合楼等。搬迁家庭根据人数多少，可分到80至180平方米大小不等的户型。房子按人均6万元标准建设，普通家庭每人仅需承担10%，即6000元，贫困户可免费入住。
　　仁增家分到的是一栋150平方米的楼房。领到新房钥匙后，仁增带着妻儿楼上楼下参观，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在厨房，他打开自来水，接了一把水在手上，按照藏族传统习俗，用无名指蘸水往空中弹三下，以示敬天敬地祭众神，然后一饮而尽，竖起了大拇指。他说：“在藏北老家没办法洗澡，现在好了。感谢党的好政策，让我们告别了高寒缺氧的恶劣环境。”
▲ 仁增一家在新家合影。新华社记者张京品摄
　　此次搬迁荣玛乡共有570人住进拉萨新居，其他人暂时留守放牧。据加央边久介绍，荣玛乡将成立专业合作组织，迁出群众以草场、牛羊等入股，由青壮年留守统一管理、统一经营，年底为群众分红，解决人走后牛羊怎么办的问题。
　　此次搬迁，仁增和妻子、儿子先搬到拉萨，女儿、女婿等人留下来放牧。“这是个不错的办法，我们住到条件好的拉萨，牛羊也能继续为我们提供收入。女儿女婿想到拉萨时，可以把牛羊交给合作社管理。”仁增说。
　　拉萨市副市长王国臣说，当地政府已经为搬迁群众预留了500亩现代农牧业示范园区用地，同时已协调220个就业岗位，后期将努力保证一户至少ー人就业，帮助搬迁群众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
　　搬迁，给拆除草原上的网围栏创造了条件。荣玛乡地处的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目前中国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自然保护区，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是藏羚羊、野牦牛等野生动物的重要活动区域。
　　尼玛县林业局森林公安局副局长德青伦珠说，过去，牧民为放牧需要，用铁丝搭建起网围栏，给藏羚羊等野生动物的迁徙造成不便。野保员巡逻时曾发现，有的藏羚羊因被网围栏挂住而受伤甚至死亡。
　　牧民搬走后，尼玛县林业部门人员用钳子、铁棒等工具，将1米多高的铁丝网围栏逐步拆除并收纳装车运走。“网围栏拆除后，将给藏羚羊等野生动物腾出更大的活动空间和更好的生存环境。”德青伦珠说，荣玛乡群众全部迁出后，将逐步腾退国土面积467.79万公顷，其中草场面积17.82万公顷。
　　据了解，“十三五”期间，西藏将采取跨市整体搬迁的方式，计划搬迁群众6910户27880人，今年计划搬迁2293户9499人。西藏自治区林业厅副厅长宗嘎说：“高海拔地区生态搬迁是贯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是建设美丽西藏、筑牢国家生态安全屏障的生动实践，对于西藏打赢脱贫攻坚战，与全国同步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具有重要意义。”LW
刊于《瞭望》2018年第28期
图片来源/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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