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张兆和  题图来自网络
他们呈现给世人的,有刻骨的深情,有飘零的落魄,也有鸡毛蒜皮的误解,和千疮百孔的不堪,更有当年未亡人最后的感慨。
才子佳人,悲喜人生
—读《边城》,说沈从文
文/愚石
12月28日,是沈从文先生的诞辰。
提起沈从文,大家都会想起他的名著《边城》,想起那个湘川交界处的仿如世外桃源般的茶峒小镇,想起那个小姑娘——翠翠。
提起沈从文,大家也都会想起他的夫人——张兆和,想起那句柔肠百转的情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张兆和  图片来自网络
人们都说,《边城》是沈从文献给张兆和的礼物,早在婚前,他就立志要为自己的挚爱写点什么。我也相信如此,因为,从女主角翠翠身上,我们分明看到了张兆和的影子,虽然,一个自幼就没有了父母、由外祖父抚养成人,另一个,却是赫赫有名的张家四姐妹之一。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而张兆和,读书时也因为肤色偏黑,被男生们誉为“黑牡丹”。(翠翠)“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而张兆和也是聪明伶俐活泼的,不仅读书成绩好,运动也不差,答应婚事时,拍出的那张据说是中国第一份的白话文电报“乡下人来喝杯甜酒吧!”少女既娇羞又顽皮的天性更是显露无遗。
年少时的张兆和  图片来自网络
翠翠被船总家的两个儿子同时爱上,而待字闺中的张兆和,也是追求者众多,据说,她为这些裙下之臣一一编号,称呼他们为“青蛙X号”,而沈从文,虽然尊为师长,却其貌不扬,又言语笨拙、乡音浓重,所以,在追求者的名单中,甚至排不上队,只沦为姐妹间的笑谈,得名“癞蛤蟆十三号”。
翠翠母亲当年被翠翠父亲的歌声迷住,而翠翠 ,一样也喜欢会唱歌的弟弟傩送,于半梦半醒之间,“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
天保、傩送两兄弟开诚布公地谈论各自对翠翠的心思时,“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 ,而看似与张兆和门不当户不对的沈从文,也没有知难而退,将女神拱手让人。只不过,他的功夫可不在唱歌上,而是最擅长的文字表达。口拙但文采飞扬的他,对张兆和发起了猛烈的情书攻势。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萌生出爱意,往往连他自己也难以解释,情,到底因何而起,就像沈从文给张兆和的第一封情书中说的那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但,连绵的爱意袭来之时,又如潮水一般,一发不可收。这,大概就是爱情最动人,或者,最磨人之处。
沈从文来自于湘西“蛮荒”之地,自小就不爱上学,连中学文凭都没有,行伍出身,此时,虽在文坛上小有名气,并因为徐志摩的举荐而得以在中国公学任教,却依然不自信,而张兆和出身于名门望族,样样精通,两人的家庭出身如此悬殊,外在条件也相去甚远,沈从文只能近乎卑微地爱着张兆和。
从他的情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这颗冉冉上升的文坛新星,毫不掩饰地低到了尘埃里。“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甚至如此表白:“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美丽。”
处于绝对优势的张兆和,在最初置之不理、后求助于校长胡适而不得之下,依然“顽固地不爱他”,却在沈从文离开中国公学,先后往武汉大学、青岛大学任教后,慢慢动摇了,时不时翻出那些浪漫的情书,重温令人心旌摇荡的温言软语,并开始对沈从文的来信做出回应。这个从未有过恋爱经历、自认不懂什么是爱的女子,渐渐地,沦陷于诗人的万般柔情中。
终于,在沈从文自青岛前往张家探访不遇之后,张兆和因了二姐允和的恻隐之心,邀请沈从文来家中做客,两人自此正式开始了交往。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沈从文凭着生花妙笔之下动人心弦的抒情写意,以及百折不挠的毅力,终于抱得美人归。1933年9月9日,两人在北平宣布结婚。
美好的人生到了这个阶段,通常是——从此,才子佳人,夫唱妇随,琴瑟和鸣。那么,沈从文和张兆和,是否也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呢?
名门闺秀出身的张兆和,才华出众,如果有机会,她本也可以成名成家,但,才女的光芒,注定要被沈从文的名声掩盖,我们只能从她少数公开的作品,以及夫妇之间的书信往来中,管窥她的斐然文采。婚后的她,很显然将沈从文放在了首位,甘于做他背后的女人,作为他的第一读者,总是第一时间为他的作品打分,并提出建议;同时,她也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典范,虽然待字闺中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温婉贤淑如她,婚后无怨无悔地为丈夫洗手作羹汤,家务事样样在行。
张家四姐妹  图片来自网络
叶圣陶先生曾经说过,“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娶了张兆和的沈从文,新婚期间,无疑是幸福的,特别在两个儿子相继降生后,小家庭的生活充满了希望。然而,就在次子出生还不足两个月的时候,发生了卢沟桥事变。留守还是南迁的难题,摆在了他们的面前。最后,张兆和果断选择了和沈从文暂时分开,让他独自一人,去了昆明,两人也再次开始了鸿雁传书。
不过,和沈从文在信中一如既往的深情款款相比,张兆和就显得务实多了,有时甚至是毫不留情的指责:“希望你生活能从简,一切无谓虚糜应酬更可省略,你无妨告诉人家,你现在一文不值,为什么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我这三四年来就为你装胖子装得够苦了。你的面子糊好了,我的面子丢掉了,面子丢掉了不要紧,反正里外不讨好,大家都难过……”而且,她好像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尽量拖延南下与沈从文团聚的时间,以至于沈从文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抱怨:“你爱我,与其说爱我为人,还不如说爱我写信。”甚至开始怀疑妻子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如此,张兆和只好带着两个儿子,远赴云南,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事实上,对婚姻不忠的,并不是张兆和,而是沈从文。张兆和之所以迟迟不愿去昆明,也是缘于心中的这根刺。
早在新婚四个月时,沈从文就在老乡熊希龄家中见到了喜爱文学的高青子。高青子一直仰慕于沈从文的才华,两人相谈甚欢,第二次见面,她甚至特意按照大作家笔下的爱人形象着装。可以想象,一直将张兆和视为高高在上的女神的沈从文,面对着一位把自己当成偶像来崇拜的文艺女青年,是很难不感动的。沈从文并没有对张兆和隐瞒这段关系,大概他觉得这只是婚姻中的一个小插曲,但张兆和自然无法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那般大度。
他们在云南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说艰难,不仅仅因为生活物资的匮乏,有时甚至连饱腹都成问题,更是因为高青子仍然横亘于两人之间,直到高青子终于忍受不住压力,辞去西南联大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匆匆离去。
最糟糕的是,此时的沈从文,文学生涯也遭受了重创。因为他没有像大多数作家那样,致力于以抗战为主题的写作,而是将心思花在了“实验性”的创作手法上。他的一些作品被认为太过晦涩,不适合大众阅读,最重要的是,与抗战无关,这,直接导致他的多部文集被禁,和文学同行的关系也因而越来越疏远。
这个沉浸于文学理想中的人,却无法被大多数人理解,就连亲密爱人,也难以走进他的世界。无论是在昆明,还是后来回到北京,他都处于极度迷茫的状态,仿佛把自己关进了亲手营造的藩篱之中。文学创作之路,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死胡同。精神极度抑郁的他,甚至试图自杀。
而张兆和,是希望他能追求“进步”的。1950年底,沈从文从中央革命大学毕业,不久,他发表了解放后自己的第一篇文章,《我的学习》,其后,正式转入北京历史博物馆工作。从此,自学成才、颇有天赋的作家沈从文,从文坛上退隐了。
幸运的是,自此,沈从文找到了另一种精神寄托。接下来的几十年中,他仿佛开启了人生的另一扇门。将全部心思,都用在古文物研究方面。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这个领域颇有建树,也出版了不少专著,其中,被认为最有价值的,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图片来自网络
然而,当张兆和从下放的湖北回京后,却因为住处实在太过逼仄简陋,不利于已经瘦弱不堪的她休养,沈从文又深忧自己时日无多,废寝忘食,家里也经常变成工作场所,两夫妻之间,罅隙渐生。不得已,沈从文独自搬去了另一个地方居住,两人开始了同城分居的生活,直至后来分到了一套三十六平方米的房子。1986年,北京市社科院终于给夫妇俩分了一套五居室的新房,但,此时的沈从文,已经步入了暮年。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离世,被葬在了他魂牵梦萦的故乡,那座湘西小城。
他去世后,张兆和着手整理两人的书信,最后集结成了一本《从文家书》。她在后记中感言:
“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我不知道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些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不过,太晚了。”
字里行间,透露着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1996年,《从文家书》出版;2002年12月,为纪念沈从文诞生一百周年,《沈从文全集》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这套三十二本的巨著,凝聚了张兆和的全部心血。
仅仅两个月后,2003年2月16日,张兆和辞世。2007年,其骨灰由北京迁到湘西凤凰。从此,“二哥”、“三姐”永远相伴左右了。
当年的她,说过:“如果被爱者不爱这献上爱的人,而只因他爱的诚挚,就勉强接受了他,这人为地,非有两心互应的永恒结合,不但不是幸福的设计,终会酿成更大的麻烦与苦恼。”似乎,在张兆和看来,两人不大可能成为灵魂伴侣,但,她依然为他的传世之作、为他们的家庭,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而当年的他,也说过:“有幸碰到让你甘心做奴隶的女人,你也就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做奴隶算什么,就算是做牛做马,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你也是应该豁出去的!”似乎,在沈从文看来,这个女子,这段婚姻,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而陪伴着他经历了人生那么多坎坷的,也只有她。
我也曾想过,倘若双方的地位如此“不平等”,那么,他究竟是爱着一个真实的人,还是爱着自己心中幻想出来的“女神”?抑或,彼时的她,内心到底真正爱上了他,还是仅仅因为那些优美情话拨动了少女的心弦,一时冲动?
“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翠翠是明朗的,但一直氤氲在《边城》里的迷蒙之韵,挥之不去。天保自知不是弟弟的对手,远走他方,却意外落水身故。傩送为此深深自责,也对翠翠外公心生怨恨,所以,哪怕自己仍然情系翠翠——甚至不惜为此和父亲吵架——最后却离乡出走,直到外公去世,船总希望翠翠以小儿媳的身份去他家住,他都还没回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小说开放式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而现实中的沈从文和张兆和,人生的篇章已经画上了句号。他们呈现给世人的,有刻骨的深情,有飘零的落魄,也有鸡毛蒜皮的误解,和千疮百孔的不堪,更有当年未亡人最后的感慨。
文革期间,夫妇俩先后被下放。沈从文离京前夕,张家二姐允和去看望他。她后来回忆:告别时,沈从文突然说:“莫走,二姐,你看!”随即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略显羞涩地说:“这是三姐(张兆和)给我的第一封信。”接着,这个年近古稀的人,竟然像个孩子似的,抽抽嗒嗒地哭起来——这个用情至深的男人,始终忘不掉那份美好。
张家四姐妹  前排:张家大姐元和与夫婿顾传玠,后排左起:二姐允和与夫婿周有光,沈从文与张兆和   图片来自网络
沈从文离世前的最后几年中,一旦发现“三姐”不在身边,就会寻找她,片刻不能离开,因为那是自己可以依赖的人。
同样,张兆和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看到沈从文的照片时,虽然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却依旧认定,那是自己最亲爱的人。
毋庸置疑,两人在弥留之际,镌刻在记忆最深处、心底最依恋的,始终还是对方。
因此,如今的我,已经不复当初的质疑,更相信他们终究是相爱的——缘起于才子佳人,磨合于家长里短,升华于相濡以沫,永恒于传世经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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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愚石,70后,客居孤星之州,全职主妇,兼职教师。
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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