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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10日凌晨4点,上海陆家嘴,黄浦江边的招商局大厦20楼,一间办公室烟雾缭绕。三台新买不久的笔记本电脑不知疲倦地跑着交易程序。
韩超、李洋、刘洋溢,三个小伙子组成的私募基金量化投资团队在回测和修正策略中连续熬了4个夜晚。4天前,他们接到通知,合作银行的商品期货结算系统尚未做好,无法做期货策略。
用私募基金的自营资金做了1年多交易后,他们感觉可以挣钱了,开始发产品。他们最重要的策略正是基于期货交易。现在产品募资即将结束,却被告知主要策略可能因银行的原因无法派上用场。
4月6日,接到通知的当天,他们有点不知所措,只知道没有尽头的加班生活,这就来了。
下午5点,同事们无一例外地准时下班。他们默契地点了外卖,吃完饭大概6点,又喝了杯咖啡。
他们没有聊工作,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三个人中,韩超负责策略规划,李洋负责数据研究和程序编写,刘洋溢主要负责测试。从量化投资的角度,三个人可以说是初出茅庐。产品临上线赶制新策略,更是头一遭。
熬在办公室,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不断回测(2008-2013年的数据),排查比较大的回撤,修正策略。因为策略参数比较复杂,选择的股票较多(2000多只),有时候一次回测需要花六七分钟,快一点的两三分钟。
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工作,三个人都没法说出那段时间他们做过多少次回测,只知道一定是四位数级别。
到凌晨四点,三个人身上的能量几乎都榨光了。韩超说,“今天咱先到这儿吧”,说完从椅子上出溜下来,滚到地毯上就睡过去了。刘洋溢也比较方便,一边应声一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只有李洋比较麻烦,不管多困他都没法在办公室睡着。好在租住的地方比较近,他努力撑起脑袋,扣上电脑,迷迷糊糊地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天中午,大家陆续爬起来,继续新的一天。
连续熬夜会让人的味觉迟钝。三个人几乎都没什么胃口,但为了补充能量,必须吃东西。他们一起到外面,每人一碗贵阳米粉,再头重脚轻地回到办公室。
下午五点,办公室开始变得清静。两个来自四川的小伙子垄断了点菜的权力,来自绵阳的李洋和来自乐山的刘洋溢,让来自绍兴的韩超那一阵子跟着吃够了川菜:回锅肉、沸腾鱼、蒜薹炒腊肉、豆角炒肉、手撕包菜,有时候会有泡菜。
外卖店的实体店开在东方医院边上。来自四川泸州的老板娘11年前就到了上海,育有一个小女儿。

2

陆家嘴是中国的金融重地,仅中金所在2012年的成交额就超过75万亿(有媒体报道2015年中金所成交额将达到740万亿)。
能够踏进这个多金的行业,多多少少也能沾点光吧?
2011年9月24日,韩超、李洋、刘洋溢一起飞到上海。他们知道这座城市有很多机会,但并不知道有多少机会属于自己。
一年半过去了,三个人拿着4000多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在黄浦江边这么一个豪华办公室,没日没夜地研发策略。
每次通宵,晚上12点左右他们都会休息一下。办公室有美国原装进口的咖啡机,有适合看城市夜景的落地窗。在那样的夜晚,咖啡机可以给他们带来一些实在的安慰,其它的都是过眼浮华。
韩超说,扛不住的时候他们会透过落地窗,看看黄浦江的夜景。“那个位置总是可以看到中航运的船只停靠。往返于夜生活路上的人们,像蚂蚁一样。”
这是他们在上海的第二份工作。第一份工作因为“带头大哥”亟需处理家庭事务,资金链断掉了。来到这家私募基金,他们急于研发出靠谱的策略,证明自己可以在这个金融丛林里活下去。
早期他们有三个策略,代号分别为S1、S2、S3,S1很快就被干掉了。S2和S3一开始表现都不错,但很快也暴露出不少问题,交易系统不稳定,策略本身也不如意。
韩超性子很急,碰到问题解决不了,心塞,喝咖啡要吐,有一次半边身子不能动。
“确实很夸张。”韩超自我解嘲道。搀着他到医院检查,结论是没休息好,内组织感染。
三人接触量化投资是念研究生时在学校参加一个“量化培训班”,后来三人又同时在成都一家期货公司金融工程部待了近一年。在那里接受了量化投资的启蒙教育。“当时我们接受了非常严格的培训,接收到的理念都是当时最前沿的。这也是我们有信心出来闯荡的原因。”韩超说。
不过当他们把自己丢进残酷而真实的市场时,发现没有一条道路是平坦的。
“当时实在是摸不着头脑,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但不知道怎么解决。”韩超说。最无助的时候,他打电话给一位自己敬重的老师——老师属于国内最早做量化投资那一波人。
韩超得到的答复是,投资这件事,没有任何人替另外一个人找到完美的解决之道,只有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循着问题去解决。老师告诉了韩超一些方法论,让他知道,这段障碍,得自己跨过去。
在无数次撞向南墙后,他们最初的策略基本上被改得面目全非。好消息是,他们好像开始挣钱了。
回头去总结,韩超说,有两个关键点,一是时间是有价值的;其二是参数一定要少,策略要足够简单。“当时我们没有一个主逻辑,是用各种参数去拟合。我们不知道怎么就赚了钱,怎么又亏了钱,稀里糊涂的。就知道(赚钱)很高兴,(亏钱)很悲伤,很原始的那种,跟一只宠物一样的感觉。”

3

在招商局大厦20楼,三人得知终于可以发产品,兴奋难耐。哪知道产品上线前来这么一道莫名的阻碍,需要重新研究策略。
从4月到6月,韩超、李、刘洋溢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间办公室熬过去。他们疯狂加班,没有任何运动,毫无食欲,却吃下大量油腻的外卖。
当时办公室墙上有一副装裱精美的三叶草图案装饰画。三叶草曾经被认为是只有伊甸园才有的植物,能给人带来好运和希望。但对这三个年轻人来说,上海陆家嘴招商局20楼这片三叶草显然有点失职。他们也没有客气,在上面瓷实地贴满了外卖单。
两个多月时间,他们完成了策略研发。但韩超体重上浮16斤,李20多斤,刘洋溢个子更高,上浮了40多斤。“那完全是非人类生活,我抽烟抽得咳嗽都难受,后来照镜子,我都觉得自己恶心。”韩超说。
聊以宽慰的是,他们很快把产品绝对收益做到了10%左右。这道坎儿似乎迈过去了。
然而问题总是出现在不经意的地方。领导要求他们往策略里加入一些股票。这让团队产生了反感情绪。
“其实也就7%左右的占比,但是你加入股票,我的多头暴露,我又要去对冲相应的beta风险。最重要的是,你既然交给我们做,就应该让我们全权负责。”他们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抵触情绪不断累积。
“领导脾气很爆,我脾气更差。大家硬碰硬,直接骂起来。”韩超说。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处事经验,也有很多不妥当的地方。闹到最后合作不下去了,他们决意辞职。
2014年4月20日,三人从私募基金辞职出来,无一例外,都是孑然一身。他们从学校出来,凭借无知者无畏的意气闯荡这座国际大都市两年多,却连大都市的气息都没空多吸两口。
4000块钱一个月的工资(第一份工作月薪甚至只有2500块钱),小资生活就不要提了,先把房租缴了再聊。城市的灯红酒绿,他们也就隔着招商局大厦20楼的落地窗,偶尔看过两眼。
强烈的挫败和孤独袭击了三个年轻人。
“很不爽。那种不爽,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们一点点机会,有时候想想真的想哭,太惨了。”韩超说。
但离开那间有三叶草的办公室,他们的运气反倒不错,在朋友的引荐下去了一家证券公司。2014年10月和2015年2月各发了一个产品。在6月份以来这波下跌行情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做到40%、50%的年化收益,回撤能控制在5.5%左右。
6月中旬以来,行情斗转直下,让他们的盈利遭遇削减。其中一个策略净值从2.07退回到了1.63,幸运的是那只是资金占比很小的一个策略。目前两个产品净值分别在1.14和1.12左右。
此前有媒体报道,截至7月3日,国内7619只被统计私募产品中,亏损的占89%,在11%的盈利产品中,六成(522只)收益都低于5%,收益超过40%的仅14只。这么看来,韩超他们表现还是很不错。
“作为一个新手,我们必须提醒自己,市场不好,更要穿戴整齐。”韩超说。
他们能扛过这波下跌行情,也许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4

第一次接触韩超、李和刘洋溢,是在一个饭局上。李和刘洋溢都有点闷,不怎么说话。只有韩超话比较多,什么都可以聊两句。后来我问他,他说可能有些家族遗传的因素,他爷爷辈开始就比较喜欢讲话。而他从小就喜欢模仿,喜欢侯宝林、马三立、马季的相声,“最讨厌冷场”。
三个金融专业出身的小伙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学院派的气质。碰到问题,喜欢向书本寻求力量。韩超喜欢看心理学,刘洋溢兼读历史、心理学,李偏爱科技。
2012、2013年,他们花了大量时间来阅读。不过当时三人都比较窘迫,一些比较贵的参考书甚至买不起。“我们在网上下载,然后去复旦大学边上打印。当时我们每周都要打印好多书出来,包里塞满复印资料,每人一份,背着看。”
阅读是一件微妙的事情,它可能没法直接给你提供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但长时间的积累,阅读会在某些时候回报你。
巴顿·比格斯在他的《对冲基金风云录》里面谈到过这个问题。他引用了沃伦·巴菲特的伙伴查利·芒格2003年的一次话:“如果你认为不用整天读东西也能成为好的投资者,那我无法同意……你会惊讶于沃伦(巴菲特)读了多少东西,也会惊讶于我读了多少东西。”
而巴顿·比格斯自己也同样受益于阅读。他读商业书籍、历史、小说,甚至诗歌。“投资的关键就是洞察世事的兴衰,弄清人们情绪的潮流。这就是小说、诗歌的作用所在。”巴顿·比格斯写道。
当然,如果阅读就能解决问题,那事情反倒简单了。
6月26日晚,我们就着黄浦江边东方明珠的绝美夜景,在一间豪华办公室采访,当天大盘重挫7.4%。“今天就有一种逃亡的感觉,还是比较幸运。”韩超说。如前面所说,他们已经被一家证券公司聘用做集合理财产品。
极端情况的应急反应,书本是没法教会你的。
“很多人看了经济危机的书,以为懂得应对崩盘了,真的崩盘了却束手无策。你翻书,1929年崩盘,这个章节翻起来只有14页,看完也就半小时,但是崩盘半个月。你半个小时的感觉和这半个月完全不一样。这半个月你吃不香睡不香,一天一天地熬过来,你跟妹子约会的欲望都没有。看书时‘喔,这样’。大波动一来,我就慌了。”韩超说。
“就这么几段话,其实经历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在亏损者眼里它是度日如年的。你亏钱的时候,真的是看着一根过去,一根过去,是很难受很难受的事情。(今天)虽然我们是做空了,但是看到两个股指期货下跌,还是心惊肉跳的。”
“这个问题今天才暴露的。平时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赚钱,大家很开心,赚了钱各种开玩笑一下跌下来,我们就慌了。(我们)还是经历不够。”
回到成都后我去查《1929年大崩盘》这本书(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6年10月),“崩盘”在第五章,从第63页到第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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