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门记者马赛客 发自上海
10月下旬我再见韩超时,他两眼通红,眼袋很大。当时我刚在浦东新区渣打银行大厦完成一个采访。下班时分,写字楼一楼大厅,人们步子迈得急,眼里只有脚下的路。我们在楼外闲聊各自近况,等他朋友一起吃饭。
第一次见韩超是今年6月26日,上海。当晚一起接受采访的还有他团队的李洋、刘洋溢。当天大盘重挫7.4%(收于4192.87),他直言“有一种逃亡的感觉”。
2011年9月24日,三个小伙子飞抵上海,想靠量化交易在这座城市立足。他们曾经“黑白不分”地加班两个多月,体重上浮,形容衰颓到照镜子都“觉得自己恶心”(韩超语)。但他们最终从这些恶劣到境遇中闯了出来,三人团队被一家证券公司聘用做集合理财产品。
6月中旬之前,他们管理的两只产品,2014年10月发出的净值1.14,2015年2月发出的1.12。(韩超故事1.0版参看《市场不好,更要穿戴整齐》)随后大盘从5166点一度跌破3000点(上周五收于3627.91)。期间投资者“裸泳”,操盘手被调查,券商高管被调查,证监会官员被调查,类似的新闻层出不穷。
正式采访约在第二天晚上,陆家嘴的一家咖啡馆。那里距东方明珠近在咫尺,离中国金融期货交易所距离不足四千米。我经过东方明珠电视塔附近的景观天桥时,一路都是拍照留影的人。有人一手扶着栏杆,伸手做出V字造型;有人举着长长的自拍杆在桥上左右移动寻找角度;有人横在桥中间,张开双臂支开双腿,等着同伴拍照。你得留心躲闪,才不致穿过人群时发生摩擦。
韩超一直告诫自己,市场不好,更要穿戴整齐。但对崩盘的应对,他只在书上看过。
我想看看,这几个月韩超是怎么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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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去翻看大盘的走势,6月15日到7月8日,大盘像一块巨石,从接近70度的陡坡上滚下来。17个交易日有13个都在跌。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有声音试图找出暴跌的真凶。
“有人说是产业资本大举减持离场,有人说是监管部门严查配资,有人说是新股发行速度过快……”7月3日,央行主管媒体《金融时报》一篇署名评论写道。这篇题为《打击恶意做空刻不容缓》的文章“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暗示,国际资本大鳄恶意做空中国。
而就在前一天(7月2日),中央财经大学财经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企业研究中心主任刘姝威在其个人博客写道:“这次股指暴跌已经不是正常的市场调整,而是有人精准选择时点,故意做空中国股市。”文章并没有指出谁在故意做空,只是说股指期货和融资融券“给故意做空中国股市的‘恐怖分子’提供了武器”。刘姝威从2014年12月开始发表“股指万点不是梦”系列文章。
随后,股指期货、程序化交易等都曾被指是导致A股下跌的真凶。
韩超闲暇时也会看看这些争论,就像看花边新闻一样,不过他更关心自己的仓位。他有一个基本的判断,这波灾难不会很快结束。“不管是政策、情绪还是资金面,肯定还有后续。”韩超说,“人容易很快兴奋,但不容易很快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
股灾后,韩超的反应是减仓。在6月26日的采访之后,他的仓位就已经很轻了。7月初,政策面不断释放利好消息,但是市场反应比较冷淡。国家队入场后,韩超也没有去追反弹。“我们知道在下跌中博反弹是很傻的事情。”韩超说。因为管理着投资人的钱,不能让净值曲线平着走——停止交易,他开始寻找一些套利机会。
7月中旬,韩超做沪深300ETF套利,买入ETF,抛空股指期货。头两天挣了钱,他觉得策略可行。韩超再次正常买入ETF,准备抛空股指期货时,发现账户没法开仓了。在那之前,媒体曾报道有部分投资者被限制开仓。
“限仓不是针对投机户吗?你们是套保户啊。”我问。(套期保值是指期货市场上买入或卖出与现货市场交易方向相反、数量相等的同种商品的期货合约,从而达到规避风险的目的。投机账户是单纯以博取市场波动差价来赚取利润的账户。)
“我们是套保户,但依然没法开仓。”
“什么解释?”
“说禁就禁掉了,没有任何解释。”
做不了套利,那就得赶紧平调仓位。但是那一阵动不动就千股停牌,主板的股票多数可以减,但中小板很多股票减不掉。
持仓结构变化,对冲失效。
禁开仓之外,股票停牌也深深困扰韩超。反弹中,持有仓位因为股票停牌涨不上去,股指期货的空头却要亏钱——韩超被迫减掉股指空头头寸。等停牌的股票复牌,为免遭下跌损失,他还得及时补股指期货的空头头寸。直到9月份,韩超团队反复被这件事折腾。“我们活动的头寸没问题,但停牌的股票出来就一直亏钱。”韩超说。
8月份到9月份期间,连续一个月,韩超每天都在亏钱。两亿的盘子,每天浮亏4-7万。很小的比例,但是每天都亏,亏到他麻木。“你每天都是一个Loser——你错啊,守着那堆烂东西等待发芽。”韩超沮丧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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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州立大学金融学教授约翰•诺夫辛格(Jhon R. Nofsinger)在《投资中的心理学》一书中写到,投资中“出售道亏损股票会产生懊悔情绪并遭受失去原有东西的痛苦”。所以他们往往选择保持现状,什么也不会做。
面对亏损,砍仓割肉总是非常艰难的选择。韩超说:“我深有体会,当我手持多单的时候,看这个市场,怎么看都要涨;当我手持空单的时候看这个市场,怎么看都要跌。”限仓和停牌造成的仓位变化让韩超疲于应对。
“以前我所知道的系统风险,就是计算机给我算出的beta值,1.2,1.3。”韩超说。Beta系数是一种评估证券系统性风险的工具,用以衡量一种证券或一个投资证券组合相对总体市场的波动性。Beta系数为1,说明投资组合紧跟市场,更高的Beta系数预示更大的波动性,更大的风险。
然而今年下半年,韩超遭遇的系统性风险跟书上写的大不一样。“千股停牌、千股跌停这叫系统性风险;你想减仓,80%的仓位减不掉,这叫系统性风险;市场上的套利机会突然没有了,这叫系统性风险;股指期货开仓开不了,这叫系统性风险——这回撤里根本就没法写。”韩超说。
他以前依赖的Beta值,系统算不出来了。
9月的一个夜晚,韩超在国金中心的丽思卡尔顿酒店为朋友庆生。他早早到达酒店顶层的酒吧Flair。酒吧一片繁忙景象,人们往来穿梭,非常放松。韩超只要抬脚多走几步,就可以欣赏外滩和东方明珠电视塔的绝美夜景,但他只是要了一杯香槟,靠在沙发上养神。
他的情绪还没从白天的交易中拔出来,一脸疲态。
几分钟后,韩超把身子从沙发上直起来,他往嘴里倾了一口香槟,兀自掏出笔来开始算自己持仓的波动值。因为太多股票停牌,程序跑出来的波动值已经失真。他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眼下持有的空单太多,但少了也不行。
期间杨二车娜姆离韩超只有几个身位,“穿件粉红的衣服在那儿扭”。韩超斜了一眼,扭头继续算自己的波动值。他紧皱眉头,犹豫是不是继续按既有的模型做下去。
从酒吧出来,韩超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李洋:“你明天帮我把仓位全部砍掉。到时候我要拦你,你直接把我一脚踢开。”
第二天早晨8点,韩超的闹铃准时响起。他摸索着把闹铃关掉,翻身睡到10:30才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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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超是个暴脾气,他承认自己情绪控制一直做得不好。他怕自己提前到办公室,会下不去手砍仓。
一位长辈经常提醒韩超,要他学会缓解心理焦虑,不要总是想着赢:“你眼睛里要是有一股凶狠的劲儿的话,你就完蛋了。”
“眼里有股凶狠劲儿就要完蛋。这话在我身上这话在我身上特别准。”韩超说。他团队的李洋曾经毫不掩饰地对他说:“你只要开始放那种什么摇滚就完蛋了。你要买我肯定卖。”情绪激动的时候,韩超喜欢打开手机里收藏的硬摇滚,比较高频的是AC/DC乐队。我们聊天时,韩超不停地玩儿手里的耳机。他一年得这么玩儿坏两三副耳机。
今年是韩超团队受雇于证券公司的第二个年头,职业的交易生涯刚刚开始。赶上行情和环境的大不利,压力不必说,暴脾气也认,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稳住阵脚。“我们得保证在熊市中获得一点Alpha,客户能够不亏钱;平衡市中获得一点Alpha,客户能够少赚一点;牛市中获得一点Alpha,轻拿轻放,客户跟着赚一点。这样就很好了。”
韩超曾亲耳听见某名牌大学毕业的交易员说,“赌一把”。“有的交易员不紧张亏损,因为亏的都是客户的钱。他们愿意赌一把。一战成名,或者让客户去‘死’。”韩超说,“我肯定不会去赌,道德问题是其一。这时候你去赌,可能赌掉你的职业生涯。”
有时候,韩超也会听到一些所谓内幕消息,但他从来不让这些消息影响自己的交易。“如果实在忍不住了,5000万的盘子,我可能‘大着胆子’拿5万块试一下。”
在一次喝茶聊天中,韩超和他的朋友Z聊到这个话题。
“韩超你有个优点,就是怂。”Z说,“说难听点叫怂,说好听点就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就认错,不自己骗自己。”
“我打架不怂,但做交易我就是怂。别人喊冲锋的时候你一定要冲到前面,忽然你鞋带松了,你系一下鞋带。最后你就活下来了。”
“这听起来有点没节操。但这是对的,交易有时候就是没节操——肯认错,活下来,这是最重要的。”
说是要没操守,韩超还偏偏在一次操作中表现得很有操守。6月30日大盘涨了5.53%,但因为很多股票跌停,韩超的套保空单实质上处于裸露状态。他认为指数守不住,但“想到国家(股市)要完蛋了,这时候做空,是对国家不利的”。他把空头平掉了。
“回头想,你在这个市场里面求生,占着那么好的位置你为什么不继续空下去。”韩超说,“闭着眼睛把空头头寸捏着,就把钱挣了。”他把那次操作定性为交易失误,觉得自己做得太拖泥带水。“就像打篮球时你本来在篮下有很好的位置,却让给了身体不如你强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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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位清掉后,韩超变得相对平静,并试着更加客观地看待市场。
在跟仓位的斗争中,韩超的团队一直在研究新策略。他们严格控制新策略的仓位,不断试验。直到第四个新策略,他们才重新回到挣钱的轨道。
6月中旬以来,韩超常常熬到凌晨3点才睡觉,有时候要到凌晨5点多。他以前经常跑步,但这几个月运动频率明显降低。郁闷的时候,他五公里都跑不下来。这几乎成了最近几个月韩超交易状态的隐喻。
韩超拿跑步和做交易作比。他说,这个行业特别现实,赚钱就是好汉,亏钱就是王八蛋。个人投资者可以在行情不好时清仓休假,但做产品就不一样了。“管别人的钱要跟时间赛跑,必须在约定时间内拿出成绩。”韩超说。
在这次与时间赛跑的过程中,行情、限仓等障碍韩超无能为力。但一些本可以避免的障碍出现,会让他脸色很难看。
7月的一个下午15:10分,韩超下完空单,坐在办公室等待成交。他们的交易流程是投资经理下单,发送给交易员,交易员再把指令发到交易所。那是韩超管理的账户股指期货开仓被禁之后第一次有机会开仓。他连续七个交易日尝试开仓,禁令终于解除。他打电话给交易室,说今天可能开空单,但时间待定。
时间一秒秒跳过,韩超靠在椅子上,一直盯着电脑。
15:12分,没有成交(15:15分收盘)
韩超把帽子一扔,冲到楼下交易室。交易员正往交易室走,一边走路一边拉拉链。
“你干嘛呢?”韩超大喊。
“我上厕所了。”交易员回答道。
“你王八蛋!”韩超冲上去就给了交易员一巴掌。“你给我交易完。不给我交易完你完蛋了!”
那几天韩超压力特别大。“最近大家情况都不好,不要出岔子。”之前给交易室打电话时他说。
“我实在是疯掉了!”在陆家嘴的咖啡馆,韩超说起几个月的事情依然板着脸,他努力压低声音:“你他妈的没有职业道德。还有五分钟你竟然敢上厕所。你上厕所没问题,你要有人掩护啊!整个交易室一个人没有!这叫交易室!没人掩护你就憋着,备纸尿裤!”
如果你跟我一起坐在咖啡馆,你一定可以想象事情发生的当天韩超的情绪。后来我再跟韩超聊这个细节,他说你别看我平时客客气气的,真生气起来跟畜生差不多。“我一直认为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人家把积蓄交给你,这是棺材本,是老婆孩子生活费!你要是撒泡尿把我客户的钱给亏掉了,看我不把你XX给切了!”
截至10月下旬的采访,韩超团队管理的两只产品净值分别为1.09、1.07。在我们见面的前几天,韩超在一个晚间跑了15公里。他故意把自己拉到很远的地方,咬牙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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