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不说了。你好好看书吧。就算是学习不好,也至少有个爱好。不至于像你妈一样,一事无成,在家闲着都不知道干什么好。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70个故事 
1995年4月28日正午,我妈在黄冈市中心医院把我生了下来。剖腹产。
我妈说,原本预计的出生日和我爸的生日是同一天,4月19日。我迟迟不愿入盆,一直拖了9天。28号那天,医生说,再不生,就死在肚子里了。
每当聊起这件事情,她总要拿我开涮: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满脸褶子,皮肤紫红,像个老头。也不哭,皱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护士说你被羊水呛着了,给你做了人工呼吸,把喉咙里的脏东西吸出来,你才开始哭。你一哭,我就真实地感觉到,我做妈妈了。
做妈妈之前,她在工厂里做工人。
当年外公从上海下放到湖北,在一家工厂里上班,遇见外婆以后,就没有回去,一直留在了黄冈。妈妈17岁高中毕业那年,没去考大学,直接以职工子女的身份进了厂。
她结婚那年,工厂快要倒闭的流言传个不停,妈妈从一开始的坐班,被调成了轮班制。生我以后,她被以在家带孩子不方便上班为由,彻底下了岗。
1997年,我两岁。爸爸一个人在工厂里拿到的薪水,彻底没法支撑我们一家三口的开销。妈妈决定出去找找事干,挣点外快补贴家用。
找亲戚朋友们打听一圈后,她包下菜市场里的一个柜台,卖起了童装。
那会儿我们住在一个租来的房子里,一楼,离外婆家不远。
每周两次,她深夜两点起床,我已经睡熟,她坐爸爸的摩托去黄州商场,再坐大巴车去往武汉的汉正街打货。
大巴三点发车,把妈妈送上车后,爸爸回到家里补个觉,再去上班。
凌晨三点坐车去武汉的,大多是手指脏兮兮的中年男人,或者嗓音洪亮的肥胖女人。妈妈那年28岁,头发染成时髦的栗色,个子矮小,在上车的人流里,总被错认成是哪个乘客的孩子。
车程接近两小时,乘客几乎都是去汉正街的,她可以安心地睡上两个小时,等着被邻座起身的动静给弄醒,然后迷迷糊糊地下车,在车站公厕旁的馄饨摊吃一碗浇满辣椒油的馄饨。
打完货后,八点多再坐车回黄州,往柜台上摆新进的童装。
后来,我妈告诉我,那时候她一直想着,说不定哪天,工厂能重新振作起来,或者发一笔下岗金给她,作为补偿。
她总觉得那样的日子只是暂时的,所以也没觉着多苦。
只是有一次,她在汉正街给我外婆和我爸一人买了双棉拖鞋,想着快入冬了,也算是能有双新鞋穿。
结果回程的车上,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两双鞋。大概是被小偷给顺手摸走了。妈妈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到底是在哪儿掉的。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在车上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侧目望着她,指指点点,以为小姑娘被什么人给欺负了。
一年半以后,童装生意越来越难做,一件衣服挣不了几毛钱。有一天,我爸对她说:你别做了,还是在家好好带孩子吧。我申请了厂里的外派,去上海总部待两年,工资也会高一点。
妈妈便卖掉了摊位,做起全职的家庭妇女。
2001年,我上小学一年级。爸妈终于下定决心,找外公外婆借了点钱,在江堤旁边买了套房。
选在那里一是因为价格便宜,二是因为街对面就是黄冈市图书馆。他们想给我打造一个好一点的学习环境。
爸爸依然经常出差,我妈早上骑自行车送我去学校以后,回家收拾打扫一番,做个午饭,就又要出门去接我。
午饭后把我送去学校,等我放学的时间总是十分漫长。
她去图书馆逛上两圈,挑几本小说借回家看。看个把小时,又开始打毛衣、看电视,捱到我快放学的时间,便骑车去学校接我。
小学时,一到放学的点,我就特别期待在窗口看到我妈。因为和别的家长比起来,我妈打扮时髦,看起来年轻漂亮。
有一次,我跟她讲,同桌女生夸她好有气质。妈妈说:哪有哪有。却捂着嘴笑了起来。
之后每次来接我,她都要精心打扮一番,衣服也换得更勤了些。
某个夏天的傍晚,妈妈穿着一件新买的黑色T恤来接我。T恤后面是透风的纱网,隐约可以看见背部。我和妈妈走在一起,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回家以后,我对她说:妈,以后别穿这件来接我吧。我感觉不太好。
妈妈愣了一会儿,小声说了句“好”。
第二天,妈妈把那件新买的衣服剪破,成了家里的新抹布。
之后每次来学校,她都穿得和其他家长一样。站在人群里,再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我上五年级时,我爸终于也下岗了。
他在家里思索了好几天,决定去做他几年前不甘心干的工作——乒乓球教练。
妈妈担心我爸一开始收入不稳定,也可能是在家待了几年,无事可做,就在她一个当小学老师的朋友那里,争取来一份编教材的兼职。
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文教材,要找好模版,自己写和画图。
那段时间,晚上我在书桌前写作业,我妈就搬个椅子坐在我身后,再拿块板子垫在床上当桌子,每天写写画画。
我问她,“你还会画画?”妈妈说:“那当然。我小时候画画可好了。看不出来吧。”
教材有时候要得急,她就通宵写。
我家只有我的房间里有一个书桌,她怕打扰我睡觉,把灯光调得很暗,让我用被子蒙着头,她就在昏暗的书桌前坐一整晚。
有时低血糖犯了,昏睡在桌前,扑通一声。我醒过来,把她摇醒,她出去喝杯水,洗把脸,回来继续写。
我妈前前后后编了近十本教材。半年后,那个朋友告诉她,现在领导管得严了,不允许非正规教师编写教材,她才结束了这份兼职。
又过了半年,她收到教材样书,附带寄来的一万块钱稿费,是我爸好几个月的工资。
她把钱放到一边,把我拉过去,指着书上她的名字说:“看,你妈也是出过书的人了。”
我翻了翻书说:“可以啊。我觉得你编得比你那个朋友好。要不你去做老师吧?”她叹了口气说:“学历不够啊。算了。”
这件事以后,我妈好像不再甘心做个全职的家庭妇女。
她用这些钱,去学了半年美容美发,开了个小理发店。没过多久,干不下去了。又去盘下一个租碟店。一年不到,又转手出去。
我爸总说:“你就别折腾了,专心在家带孩子不好吗?”
她听了既不否认,也不解释,继续摸索她的“生意之道”。
我上初中时,迷上了看课外书。从《最小说》到《萌芽》,再到村上春树、王小波的小说,课下没看过瘾,上课时候也偷偷地看。
我爸相当反对这件事。他说,看这些没用的,只会耽误学习。想把我攒钱买来的书都扔了。我妈拦下了我爸。
她态度之坚决,我和我爸以前从未见过。
我妈说:“你就让他看吧,有个爱好,怎么不好。我平时什么事儿都听你的,这件事情,你得听我的。”
她又对我说:“只要不影响学习,以后买书的钱,妈给你出。”
我有点糊涂。我妈对我一向严厉,什么都管,怎么这事儿反而完全向着我了。
那天晚上,见我写完作业,我妈走进房间来问我:“你喜欢看什么书?”
我随便说了几本。
她说:“希望你保持下去。知道我为什么准你看课外书吗?”
我说:“不知道。”
她站起身,去她房间的床头柜里翻了半天,拿出一个本子递给我。
我翻了翻,是一些卡通动物和人像画。我说:“你画的吗?”
我妈说:“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些,总在作业本上乱涂乱画。后来被你外婆发现了,给撕得干干净净。这是我偷偷留下来的一点儿。
你外公外婆守旧,觉得小孩子就应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所以不允许我弄这些东西。课外书,也只准看他书柜上的《三侠五义》《说岳全传》。我一个女孩子,哪可能喜欢看那些东西。”
她顿了顿,说:“你妈很有艺术细胞的。我小时候别人给家里做了个音响,可以放唱片的那种。你外公托人从上海买了些胶质碟片。半透明的那种,便宜。我就经常在家听。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小夜曲》和《蓝色多瑙河》。晚上我把音响搬回房间一遍遍地听,早上再搬回原来的位置。后来被你外公发现,给没收了,就再也听不成了。”
我妈爱听的CD | 作者图
她叹了口气:“不说了。你好好看书吧。以后就算是学习不好,也至少有个爱好。不至于像你妈一样,一事无成,在家闲着都不知道干什么好。”
我说:“你可以现在重新开始画画啊。”
她愣了愣神。苦笑着摆摆手说:“不讲了,我做饭去了。你想吃什么。”
“青椒肉丝。”我把本子递给她。
那时,我瞥见她的手掌。粗糙,指节宽大,被油烟熏得发黄,的确不像能握画笔的手。
高一那年,我妈为了我的学业,彻底放弃了她的“生意之道”,再次做起了全职家庭妇女。她用自己这几年折腾来的钱,买了一辆粉红色的铃木奥拓,打算不让我住读,每天开车接我上下学。
我爸的工作有些起色,也存了些钱。他们卖掉了房子,在离市区再近一点儿的小区里买了套新房。
搬家之前,我妈特意找人去算了一卦,找好了最适宜的搬家时间。
是一天晚上的凌晨三点。我们一家三口拿着梯子、火盆和布袋,在寒冷无人的黄冈街头,从旧房朝新房走去。
我爸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抱怨:你平时都不信这些的,这次怎么回事。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妈也不还嘴,直直望着前方。夜色里,我瞥见她在偷偷地笑。她小声嘟囔:“因为我觉得我们要开始新生活了。”
她转过头对我说:“儿子,我那天算卦时还问了问你的情况。他说你肯定能考上个好大学,将来出人头地。出人头地我倒是不指望,就是别像你爸妈这样活就好。”
我低着头,没接她的话。
新家比之前的旧房子要大很多,还是找外公外婆借了些钱,爸妈不想再找他们借钱装修。为了装修得便宜又美观,我妈开始在淘宝上买家具,尝试自己搭配。
没想到,她像是找到了一个人生乐趣似的,从桌椅到壁纸壁画,每件家具都要精挑细选好几天。
我有时看不下去,问她:“干嘛这么费劲,简单搭配下不就好了,这么麻烦。”
她说:“你不懂,我难得能有个自己做主的事儿。”
等到新家完全装饰完以后,我和我爸惊讶地发现,居然还非常好看。
我爸说:“没想到你还有点儿这方面才能啊。”
我妈抿着嘴,笑了半天。
我妈装饰的客厅 | 作者图
可新生活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高中时,我变得彻底叛逆起来,变得厌学,暴躁,几乎每天都要跟我妈吵架。
有时候我脾气来了,吼她:“你当时就不应该把我生下来。”
我妈则更大声地吼回来:“你以为我想啊。我恨不得把你再塞回肚子里去。”
然后一个人去阳台上哭。
我总是十分纳闷,至于这么伤心吗。
高中毕业,果然没有被算卦先生说中——我通过艺考,才考了个家乡的二本。
但我妈还是松了口气,她说:有书读就好。你自己去学校住吧,别再待在家里了。
我不在家后,我妈好像彻底没事儿干了,天天在家看电视,等着我爸回家。时间久了,她实在憋不住,但也不知道干点儿什么好。
那会儿,我老是找他们要钱,一会儿买个新的山地自行车想玩儿骑行,一会儿买个单反相机想玩儿摄影。但玩不了多久,就厌了。
有个周末,刚吃完饭,我打算看会儿电视。我妈洗完了碗,去房里拿了一袋薯片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我:“你那个单反,怎么不玩了?”
我说:“不想玩了,觉得没啥意思。你要是看着烦,就卖了呗,基本还是新的。”
我妈说:“卖了多可惜。我就想问问你,那东西怎么玩。我上次出门散步,看见小区里有大爷拿着这玩意儿,到处拍花。感觉还挺有意思的。要不你教教我?”
我说:“很难的,你肯定没耐心学。”
但她还是坚持想学。我就从最基本的光圈、快门、感光度讲起。她听了一会儿,就说听不懂。我扔给她一本摄影入门的书,让她自己看书学,别打扰我看电视。
我没有想到,她真的学了进去。
几个月后,她开始经常给我发她拍的照片,问我:“你妈拍得怎么样?”
一开始,我会指指点点地告诉她,这里曝光过度了,那张构图不好。
渐渐地,我也给不了她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虽然我没对她说过,但我心里知道,她的拍照水平已经比我高了。
有一天,我正在宿舍打游戏,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了几句。
我问她:“照片拍得怎么样啊。”
她说:“摄影挺好玩的,就是太可惜了,你妈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看到那些摄影软件上的大神,拍的各地风景,真是太美了,我又没机会去拍。黄冈的那点儿破景色,我都拍遍了。
她叹了口气,“我觉得我突然找回了小学时候的那种热情。摄影不过瘾,我决定重新学下画画。”
我妈拍的照片 | 作者图
室友催我赶紧挂电话,一起开团。我敷衍我妈几句:“那挺好的,你好好画吧。我觉得你肯定能行。我现在有点事儿哈。”
然后挂掉了电话。
三个月以后,我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喊:“妈,有什么好吃的等着我吗?”
没人回应。我换上拖鞋,走去厨房。她不在。我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问他:“我妈呢,怎么没烧饭?”
他哼了一声,“她忙着创作哟,哪有时间做饭。”
我往房间走,发现她坐在我的书房里,面前摆着画架,椅子旁放着一个石膏像。她戴着老花眼镜,手握着铅笔,眯着眼在宣纸上画画。
我说:“你还真开始画画啦。”
她说:“对啊。刚开始学呢。画得怎么样?”
我说:“挺像的。今天怎么没做饭?”
她说:“没空,你们自己下面吃吧,帮我也下一碗。”
我爸大概是在偷听,突然嚷了一声:“你妈现在翻天了,饭也不爱做,天天在那搞创作。每周日还要花钱去学。真是浪费钱。”
我妈瘪了瘪嘴,没理他。
大学毕业以后,我跟家人商量,打算离开黄冈,去北京闯闯看。
我妈说,去吧,挺好的,正好把书房腾出来给她。她打算把书房改造成她的专用画室。
我妈的画室 | 作者图
临走之前,我和老妈聊了很久。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这样当面平和地聊天。我突发奇想问她,“黄冈还有专门为成人开的绘画班吗?”
她说:“哪呀,就是美术生艺考培训的机构。黄冈这破地方,哪有中年人学画画的。那老师都比我小十几岁呢。”
我望着我妈,想象她每周日上午,背着书包去画室,坐在一群十五六岁的高中生中间,戴着老花眼镜,专心听老师上课的样子。
那一年,她48岁。
那群学生一定经常偷瞄她。在那间为艺考生开设的教室里,她的存在显得突兀又奇妙。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我妈有点儿陌生。
2019年年底,我妈生日。我和她视频说,生日快乐。
她说谢谢,然后给我发了几张她画的画,问我怎么样。
我其实已经分辨不出优劣,嘴上还是说道:画得挺好的。
这时,我爸凑过来说:你妈现在已经魔怔了,一天到晚画个不停。
我妈接过话茬:养你这么大,我也老了。好不容易不用我操心,现在我要做自己了。
我妈画的作品 | 作者图
挂断视频,我突发奇想,找几张她发给我的照片和画,发了个朋友圈写道:老妈的作品。
评论里一通夸赞:这是你妈妈画的?你妈也太有才了吧。
最后一条评论里,我一个朋友写道:你妈真是个被你耽搁了的艺术家。
我回复他:是啊。
作者 | 李星锐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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