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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特邀毒叔
鹦鹉·史航

拍电影
的乐趣
史航:欢迎大家来到《四味毒叔》,今天《四味毒叔》请到的是陈凯歌导演,要谈的是他的新片《妖猫传》,导演先跟大家打个招呼。
陈凯歌:大家好,我是陈凯歌。《四味毒叔》这个节目,因为史航的缘故得以参加,非常高兴,今天有机会跟史航老师一块聊聊《妖猫传》,聊聊我们过去的创作,非常开心。
史航:导演就是《妖猫传》,我是连看了两遍了,然后我也想到导演此前的创作,比如说当时还算比较石破天惊的《荆轲刺秦王》,因为那个也是我特别感兴趣的一个版本,我当时看完《荆轲刺秦王》之后我特别激动,我记得那时候您是放完《荆轲刺秦王》之后,在电影学院有一次对话,我当时特别想去,但没机会去成,就一直没有机会跟您聊《荆轲刺秦王》,所以在《妖猫传》之前先想聊两句《荆轲刺秦王》,因为您说电影是一场伟大的幻术,因为《荆轲刺秦王》那个片子,包括对很多演员的表演风格的处理,我都特别偏爱,但我只有机会遇到个别人,比如遇到李雪健老师,遇到孙周老师,我说我多喜欢那一段,多喜欢那一段,但是确实我觉得是咱们老说有历史感,但好多时候咱们的历史感,都是一个假模假式的历史感。我可以说《荆轲刺秦王》,是我看到第一部有真模真式的历史感的一个《荆轲刺秦王》,您能回顾一下《荆轲刺秦王》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陈凯歌:其实《荆轲刺秦王》这戏,我是想了挺多年才拍的,而且刚才你说的这些判断,我都特别同意,因为说实在的,在我们国人的心目中间,比如帝王,这是有固定模式的,比较高大伟岸,是这样的一个感觉。其实最打动我的关于秦王嬴政的想法是,他是一个经历过苦难童年,一个秦国人被送到赵国去做质子,而且他是一个被遗忘的王孙,偶然的原因才回到秦国,而且得登大宝,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他有一个,在这个苦难童年中间,可能就有一个宏伟理想在他脑子中升起来的,就是我要一统天下,因为他大概看到了百姓的痛苦,所以这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可是结局怎么样,他成功了,他确实实现了他的理想,但是我其实在这个电影中间,一直试图询问的是,您是用什么方法实现您的理想?这个卑鄙的手段真的能实现崇高的目标吗?这个是我一直想问的事,就是他跟巩俐这一段戏就讲到说,我以为你做了王,天下就可以没有战乱,但最后自己成长的赵国的孩子们,还是被他给坑了埋葬了。所以这个是,我觉得如果说一个电影有主题,《荆轲刺秦王》的主题就是这个发问而已,那我自己就觉得李雪健老师之所以演得好,我觉得就在于他演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衣服架子,他是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欢快、痛苦、天真,也可以看到他的残暴、黑暗,这是让我觉得拍摄这部电影的乐趣所在。
无极
可以永存了
史航:对,我觉得因为拍历史剧,包括拍这段历史的人前前后后很多,真达到一个天问的水准的只有这一部,所以后来我写影评,而且后面有同题材作品,也有别人拍过之后,我写影评我写的《荆轲刺秦王》,我说我们的日子真的有尊严了吗?因为中间周迅演的盲女说,跪下乞食的日子不尊严,我觉得您的片子里头对尊严是特别讲究,特别探究。其实甚至一直到《妖猫传》的时候,您在《荆轲刺秦王》里怼秦王嬴政,在《妖猫传》里怼唐明皇,您怼帝王怼得非常有理就在于说,这是一种对权威永远该有的质疑,但是在中国的历史剧中,大量的时候是假装质疑,其实还是帮着溜缝儿,帮着您圆,就是我看好多拍历史剧的大导演,其实都是“扒马褂”,像“扒马褂”帮着圆的,您是不留情面的,我觉得这一点是很特别,这是我特别喜欢《荆轲刺秦王》的一个东西。再说到《无极》,《无极》是争议很大的,但我特别想借着《妖猫传》谈两句《无极》,《无极》这回重映的时候,那场我也去看了,《荆轲刺秦王》那场我也去看了,《无极》那场我您也在,因为我对您的感受,首先我觉得拍《无极》特别大胆,因为包括您拍电视剧《吕布与貂蝉》,后来叫《蝶舞天涯》了。我都一集集看,因为我觉得在您这个级别和年龄,已经有这么一个话语权的导演,去拍动漫的东西,这种勇气就在于重新把自己从零做起,来面对一个世界的解读方式,而且在《无极》中间,我觉得特别有多的野心,让日本演员韩国演员,那么好的演员,用中文来复述这个故事,而且可以说《无极》的象征性,是非常高级和肆意大胆的,但在当时我觉得说实话,我以为是及时的作品,您可能也以为是,但其实好像是个超前的作品。大家没做好准备,您觉得呢?
陈凯歌:其实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情况,就是我说我不善算计就在这,就是我没有想大家在接受上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史航:就是给它多少,留下多少。
陈凯歌:对,我就没有这么去掂量这个事情,也没有从功利的角度去设想,但是我自己觉得,这个片子就像我那天在资料馆讲的,它肯定是有它的缺点,这个缺点我觉得在更大程度上是一个技术完成度的问题,这是一个问题,另外我自己觉得,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大家对这样一部影片的接受程度在当时。其实我觉得我是一个永远比较高估观众的导演,是真的。而且我觉得这种高估不是那个出于错误的判断,而更多是出于尊重。
史航:对。
陈凯歌:比如说史航老师,咱们俩在聊的时候,你说起《无极》,我就认为如果你是理解我的,你也是观众之一员。其实做导演可能需要有这样一个心态,就是你可以一时接受不了,不等于我不可以放进去,你还是应该有把你想到的东西放进去,这个我觉得是对的,但是今天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事情过去了12年,《无极》在2005年问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它之后没有经过任何修改,但大家一部分人对这个电影的看法,有了挺大的一个改变,在这种情况下我要说跟我没什么关系,还是我觉得大家对这部影片的看法,可能以后还会有更深入的讨论,那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我觉得《无极》挺幸运的,因为它可以永存了,一直会有人说起这件事情。
史航:对,因为确实其实无论是《荆轲刺秦王》中,李雪健演的这种秦王,还是在《无极》中真田广之演的这位大将军,光明将军,可以说对当时的观众,有一部分观众来说,他是蒙的蒙圈的,但其实我们回头看来,这种跟导演合作调教出来这种演法,他是个印象派,那我们知道印象派的真切程度,是好多工笔画是无法取代的,所以我觉得真田广之很高明,他完全懂你要什么。
陈凯歌:是。
史航:就是说我在这里面看到,包括张东健跟张柏芝那段放风筝一样的解放,我觉得那些东西都是一个真正经典画卷的东西,而且甚至就是我们也知道,会被人无限放大的这个馒头,但我当时看的时候,我就当时在BBS论坛时期,就刚刚上网不久嘛,我说贝托鲁奇拍部电影叫《末代皇帝》,您在里面演过禁卫队长,最后溥仪拿出一蝈蝈来,好像没人很介意,那个馒头跟蝈蝈是一样的,它一部电影就是要这个东西,你凭什么不让它拿出来,它做的所有的努力就是要拿出这个东西来,而你觉得这是个笑谈,要不是你前面你没看,你光看这笑了,看了整部电影怎么还会觉得这是个笑谈,所以我觉得这是遇到了一个消费时代,消费而不消化的时代,会有一些东西经典只变成段子,这是一个再伟大作品可能那一时是炮灰,多少年之后才能回头看。那么现在我们从《荆轲刺秦王》、《无极》这个幻术的狂欢说到这回的《妖猫传》,因为首先我特别高兴,其实是最早跟您见面聊《搜索》的时候,我当时就关心您什么时候拍《沙门空海》梦枕貘,我现在想问一下,您为什么想拍《沙门空海》?您对梦枕貘这个作家怎么看?
陈凯歌:梦枕貘其实是一个比较沉默寡言的人,他说他一辈子就做了两件事,一个是钓鱼一个是写书。我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这个人其实是自视很高的一个人,因为这两件事都充满禅意,钓鱼跟写书。我觉得其实我接受《沙门空海》,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梦枕貘17年沉浸在对唐的迷恋中间,他这书写了17年,你以为他写不完,他不是,他就在里头泡着他舒坦。这个就是昨天在这个记者会上,其实他是比较含蓄的表达,其实他是两次落泪,一次就是他30多岁准备写《沙门空海》的时候去了西安,到了市区的时候眼泪就下来了,后来我说为什么呀,我说这个早就不复是当年的长安了,你有什么可动感情的呢?他说这地是不是还是这块地啊,我说是,那没错。再有就是进了襄阳唐城,他又是有点把控不住自己的感情,我说这回是怎么回事?跟他开玩笑,他说,我这回是梦想成真,我没想到能以这样的规模,重现大唐的盛景。所以这两点让我觉得,我们可以借用小说中间的一种精气神,借用小说中间的某些情节和人物来实现在电影中间的一句话,就是阿部仲麻吕的一句话外音,“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就是指的杨玉环,她要借极乐之宴来抒发她心目中真正的大唐盛景,这个其实也是我拍这个戏的原因和目的。
大唐
气象
史航:对,因为我看这部片子看两次,泪点都沉积在后半截,但前面就有一个赞叹,这个赞叹不是“哇塞”那种赞叹,为什么?当时我就想到一句话说,有树的长安是个高级的长安,因为有钱人会盖好多房子,而且咱们还有特效,能像一个乐高玩具世界一样,堆满了各种雕梁画栋,但我们看到的长安是有树的,有树这个就,首先景地它就费事,然后它体现的是一个疏朗有致,是有人生活的,它不是一个外景地,居民们都给迁出去,就在那演。而且你看那个大唐的长安的灯光是怎么亮的,就夜生活怎么开始的,最后你再看胡玉楼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这个跟我看很多大片不一样,它不是有钱加特效,要在你刷眼球堆满这一切,它不是暴发户拍的长安,这长安就是这么简单,你看长安城白天的景,这两个年轻人空海跟白居易溜达的地方,无论是一个拱桥、一个什么样的旋梯,在那走着的时候,没有哪处让你特别赞叹,但整体这一切是个神奇的,梦枕貘会掉眼泪的土地。我觉得这个长安的风格是真正有意思的,以前我有个朋友写就说,“长安的长是儿女情长的长”,儿女情长就是生活气息这个东西,所以我看到这个我觉得特别赞叹,这可能也是您的这种追求,包括最后跟30年前极乐之宴那种金碧辉煌又是一个反差。所以这个影像处理上,您说说您的想法?
陈凯歌:先从树上说起,你刚才特别提到树,我也是特别赞同,这个树是多情的。辛弃疾说“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何况人呢,所以当时我在建景的时候,我就跟我的美术师说,我说除了我们要把景建起来,还要种两万棵树,要等到这两万棵树到了一定的高度的时候,我们才能够拍。就是你刚才讲的生活场景也好,这个人间气息也好,它没有树,它是一个空架子,它有了树,这个地方就活了,它就有婀娜多姿的意思。而且我也特别理解你刚才说的这个高级,其实它高级并不在于某处极其突出,是一个总和构成的东西,反而但是这个要实现它,就是需要时间,需要这个可能说是金钱方面,也得有这种财力支持才行,所以我也特别感谢襄阳唐城的这位姜老板,花这么大的力气帮我们来构建这样一座城,其实我觉得这个30年前和30年后,你问的这个问题也是特别好的。但是它先从这两者荣枯之间的一个过渡说起,其实就是一个俯拍的,7000斤酒注入酒池这个镜头,这个镜头已经是动乱的开始了,我们觉得在表现30年前的时候,它是一个极度辉煌的状态。我们在整个布局上就说要有八重光,杨玉环一个转身要出现眩光之类的这样一种想法,是极写它的这种华贵。但是到了30年后它转向了,你可以看到在白乐天的住宅里头,我跟摄影师曹郁老师就商量,他们说的是30年前的事儿,我们怎么拍?最后我就说,我说我有一个建议,在这个充满了竹子缝隙的这样一个陋室之外,架设无数的灯光,所以它这场戏的光都是眦的,这个光就好像暗喻着30年前的大唐盛景的情形,也有人说真的很美,就是花萼相辉楼在历经劫波之后变成了枯井,它也自有它自己的美丽在,似乎述说着过去的这个景象,所以我就看唐诗,元稹所说的“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这个东西它就是有那种气息在。
史航:一抄抄出一个李白的笔。
陈凯歌:就是这个气息在这,我觉得是最难的。
史航:对,确实黄轩住宅我还有一种感觉,什么呢?特别像是那时候的巴黎,一个外省青年到一个阁楼上住着,四望着大巴黎的那种感觉,夜巴黎的感觉。我觉得就是辉煌是要你自己理解这个辉煌,才能再现辉煌,要不然你就是一个刷油漆的人。而且这里面还有一点我觉得就是,什么是长安?因为空海看着笑,说这才是大唐气象,然后下面有一场戏,我觉得调教得非常有意思,空海与歌妓对舞,一个僧人说我们是供奉天女,我们不是来妓院,就那个对舞我觉得特别漂亮,因为这种又是人物,又是风俗,又是场面的东西,这也涉及到您对空海的一种理解?
陈凯歌:其实空海在来长安以前,已经是一个有相当成就的僧人。所以根据历史记载,他在泉州上岸的时候,曾经被当地的地方官拒绝,他是写了一篇非常漂亮的文章送给他看,送给地方官看,地方官一看说这谁写的,说这是日本僧人空海写的,不可能!哪有这样的文采,叫他来!来了之后,汉语非常好,对答如流,可见他在入唐之前,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了。我自己就觉得与舞女对舞的这场戏,把他的从容优雅给拍出来了,而且他没有俗念,他心净,这个净是清洁的意思,他心里洁净的时候,他无挂碍,一点都没有说,一个和尚怎么能跳舞,他照样,这种方便法门世间法,他都可以遵从的。
史航:还有一处我特别迷恋的,两次都盯着那看,就是张鲁一演的唐明皇,从一开始掀着衣服觍着脸这个劲儿,到最后散发击鼓以迎安禄山,那一刻的光线,那一刻的音乐,和安禄山两个人又是一种尬舞,空海跟歌女舞女是一种状态,这俩人,你要来夺天下,都说你要来杀我,你还拿着把刀,离我这么近。两人那段戏我觉得,它有点就像以前我们小时候看古罗马的末世狂欢那种气息,就我不管了,这根蜡烛两头都点上,我不管了。安禄山这个演员选得好,就貌不惊人,不是个很邪恶的人,但是就是蛮荒,就是野蛮人来了。那段戏也涉及到您对唐明皇这个角色是怎么理解的呢?
陈凯歌:其实我觉得,看过很多资料,唐玄宗这个人,李隆基这个人是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两次政变,一次干掉韦皇后,一次干掉自己亲姑姑太平公主,这才稳固了皇权的这么一位。又是一个文艺家,梨园弟子白发新,是梨园行的老祖师爷,其实他跟杨玉环两个人都是,可以说是在生活中有情趣,政治上雄才大略的这么一个人,那么我就觉得遇到“安史之乱”,其实他是很大意的,因为他封了安禄山三镇节度使,这等于基本上把北中国全部交给了安禄山,这确实是要出大事的,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就是藩镇之乱,在“安史之乱”以前基本没有,基本上都是宫廷内斗,到了“安史之乱”,后来就持续的发酵。所以“安史之乱”对中国历史的影响不只限于唐朝,是这么一个情形。但是我紧接着的问题就是,如此豪放的一位君主,当他遇到了生死问题的时候,遇到他的权力受到极大挑战的时候,他怎么去应对?这个就是我自己个人对所谓权力的一贯态度,他一定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至于杨玉环的牺牲对他来说,其实不是个事。所以这才会有空海白乐天的对话,就是说如果已经丧失了皇权的李隆基如果再交出杨玉环,或者杨玉环自杀,他自己性命难保,那就是杨玉环不能死,这边空海说,如果杨玉环发现跟着阿部仲麻吕逃走,李隆基照样会把性命丢掉,所以杨玉环也不能死,白乐天才问,难道生死之间还有第三条路?还有另外一条路?这才下面的情节展开。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出,阿部仲麻吕对他,开始认为他是宇宙的王,天真的赤子。
史航:对,宇宙之王,天真的赤子。
陈凯歌:到了最后的时候他说,他才是真正的幻术师,这个就是他的结论。而他对自己有一句自我批判就是,而我却一直沉默,他不是没看懂。其实在权力游戏中间,多数人是扮演沉默者的角色,只是没人说而已。

李白
与杨玉环
史航:对,我发现您是特别善于写大人物的幻术和骗术,所以我特别喜欢《荆轲刺秦王》结尾的时候,秦王再一次面对张丰毅演的荆轲,再说那套嗑,我要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跟眼睛看不到地方连成一片。人家冷笑,专制使人民变得冷嘲,所以最后他就这么一笑,约翰·穆勒那句话,而这回李隆基说,我真想把我脑袋放在盘子端出去,可违背了我们白头偕老的誓言,他都特别会说,就让你没话说,但是在电影中,你这么一把它勾勒出来,我们就能看穿,我觉得这一点特别厉害,然后但他面对的是杨玉环,是一个可以说我们之前那么多杨玉环了,但这个非常独特,我估计这个电影真正上映以后,很多人就会问,为什么选张榕容,您怎么想?
陈凯歌:首先一点,我从反面说,我不想找一个流量明星,整天出现在八卦新闻中间的人来演,因为那样会产生极大的模糊感,在角色跟演员之间就分不清楚了,我想找一个有点演技的,另外就是陌生一点的,有点距离感,她反而可能被接受。那在历史上的说法就是,关于杨玉环的整个生命历程和她最后的结局,有很多不同的说法,那其中有一条就是说,她是有胡人血统,因为我们知道经过魏晋南北朝之后,北中国包括皇族本身,都不是纯正的汉人血统。
史航:对。
陈凯歌:她是这样的,所以我们采取这样一个做法的目的实际上也是在想,唐明皇为什么那么宠杨玉环?我认为一个女人受宠于帝王,它不会只是一个单纯的原因,说她是美貌,那美貌的人多了,那为什么偏偏是她呢?我自己就觉得她有其他的价值,这个其他的价值就是,她可以让四邻宾服,像这样一个女性都能受到,有我们血统的人,居然受到大唐天子的宠爱,那大唐是我们的宗主,她有这种,但是这个价值在安史之乱之后立即消失。
史航:对。
陈凯歌:没有了,她没有价值,所以为什么我会有阿部宽的这种话外音,就是在极乐之宴的最后一刻,杨玉环已经知道了她自己未来的命运。
史航:对,我觉得您这个选择特别奇妙,我也想起乾隆宠香妃,越是这种文艺天赋的帝王,越对这种混血,这种猎奇感,有一个独特的迷恋性的东西,这就是他的诗意,所以这一层也很有意思,包括那个很奇妙的想象就是,长安人那么想看杨玉环,我让她在万众头顶荡秋千,荡秋千本身是一个浪漫,但又像是《荆轲刺秦王》那句话,危危乎高哉,它又是一种威胁,是一种凶险,是一种动荡,所以这种寓意都很奇妙,而最后她跟李白的对手戏,我也特别喜欢看,这要说到李白,其实听说你这里面有李白,我当时最担心的是这个事,超过唐明皇和杨贵妃,因为我觉得李白找谁演,怎么演是非常难的,但是这回的李白非常的奇妙,包括这“云想衣裳花想容”七个字怎么念出来,你都跟辛柏青找到一个很奇妙的方式,我非常喜欢他最后那个“呗”,花想容呗,不就只能这样吗,这个才是天才念头。当初你与辛柏青是怎么沟通的?
陈凯歌:其实辛柏青老师在接受这个事儿的时候特别紧张,因为李白是大诗人,他做了好几个月的准备,我也没见他,直到他来到现场,我说你预备得差不多了,他说,导演你得告诉我这戏该怎么演,我就跟他说了这感觉,但是辛柏青老师这样的戏骨,我认为他才是真的戏骨,这个人叫吃得很深,吐得很少,他知道他要走李白的什么劲儿,因为我自己对李白是情有独钟的,我认为他是所有唐代诗人最孩子气的一个,不像杜甫,杜甫一本正经,所以为什么所有的包括贾政在内的人物都说,学诗得学诗圣,得学杜甫,人家这诗端庄,李白就是所谓不明所以,上来一句就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是小孩的话,多么天真,说到“对此可以酣高楼”,醉了,还没怎么着。
史航:没心没肺。
陈凯歌:没心没肺,所以难演,但是我觉得设置李白这个人物在这戏里,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他藐视权贵的劲儿,他不知道给谁写的,你让我写,写呗,但是他那么天才地,把他想象中最美的女人写出来,他不是给杨玉环写的,但是当杨玉环来跟他说,“李白,大唐有了你,才真是了不起”之后,他才确认,这诗是给你写的。
史航:对。
陈凯歌:他有这个劲儿, 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呗”,肯定这是她了。所以我自己觉得戏拍了有两三天的时间,辛柏青老师觉得很不过瘾,但是他觉得他能找到那个劲儿,他有一些细微的动作上的设计,我说,不是情人不泪流,你真懂表演的行家能看出来,他靠在那龟上,他先有一个蹭痒的动作,这些细节真的就是,得入得了法眼才行。
史航:对,包括人说娘娘来看你了,他反应先往后面看,他根本连方向感都没有,就我这个诗也写得没有方向感,我这个人醒来也没什么方向感,他就整个拿花萼相辉楼当个大酒坛子泡着。
陈凯歌:没错,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他是演得很精彩。
史航:对,因为只有他是这个份儿,黄轩这个人物才有根儿,因为他就想超越李白,要是李白不值得超越,我们就小看黄轩这个白乐天了。
陈凯歌:说的真对。
史航:必须这个人是太难超越。
陈凯歌:对,是这样的。其实我觉得人物有的时候互为种子,你的这个种子最后的芽儿不是发在这人物身上,反而到了另外一个人物身上。
演员的
选择标准
史航:所以黄轩是特别有意思,他又很狂放又有恭敬的时候,他走路这样是很狂放,但是当他接近历史真相,或者接近大唐的那点气息的时候,就包括到那个残破的花萼相辉楼的时候,我觉得当他走过去捞出李白的笔的时候,我就想到当年你写你在云南插队知青的时候,你们放火烧山,然后知青再上山,觉得脚底稀稀拉拉踩着山的细碎的骨骼,再次被你们踩断的那些细小的骨骼。就当你探究真相的时候,那个历史再次在你脚底粉碎,因为你的《少年凯歌》那个书里,好几篇散文我是很偏爱的,尤其写那种文革的气息,就是相框里的相片迟疑一下才跌落下来,为什么是这种气息,所以就回头用那个文章来证这么多年之后写这个东西,后来我到一组人物的时候,我跟朋友说,我跟老曹曹华益说,我说这块儿真看出少年凯歌的少年之气,就是白鹤少年丹龙、白龙,这个地方可能是全片中最激动我的地方,因为白乐天为杨玉环的不平是远方的后世的不平,够不着,但当时看得着的人,他们难道整个全场都是历史的同谋者,阿部宽这种保持沉默的人,不是,有一个少年,尤其是刘昊然演这个少年。所以这块儿是我特别感兴趣,您当时这一处是怎么想的?
陈凯歌:其实在我的戏里就是,一个女性命运,一个少年的突围,都是挺重要的主题。我觉得与社会发生紧张关系的都是少年,能够说,我只问对错不问功利的人也只可能是少年,我们所说谭嗣同、陈天华这样的人,我觉得都是少年心性,他才可能做得出来。所以我觉得在我的电影中间,永远有少年与成人世界的紧张关系。在马嵬驿,玄宗简直可以说做得天衣无缝, 可以合理、合法、合情地埋葬杨玉环的时候,只有这个少年站出来说,不许你们活埋她。我觉得说的声音很低,但石破天惊,这个就是我自己自身的态度所在,在这个人物身上是体现我自己态度的。你可以说他30年来都是执念,没有错,他是深陷于执念中间,而且他滥杀无辜,但这些都不能够掩却他自身放射的光芒,他对这个世界的黑暗抱着这样的不平心。所以我们和曹郁老师在讨论的时候,他就说这是最黑的夜和最亮的光。
史航:对。
陈凯歌:是这样一个概念,所以我觉得他最后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解脱。一个人在执念中间生活30年是一个非常痛苦的事情,而且已幻化成猫身,他再没有选择的机会,可是我觉得他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是我们很晚才确定下来的,就是这一句,“我知道她死了,我只是一直不舍”,这是把他30年来的心境,我觉得都说尽了,可以这么说。
史航:对,我觉得有刘昊然演的白龙这个角色,人间还值得继续,要不然都是那样的一切,每个人都可以被活埋,我就不值得继续。所以那里面连丹龙,就是成泰燊演的角色,最后折腾来折腾去,我这一年干了什么,我就是把你捞出来放她旁边,这种敬重和成全,我记得我看到那个画面的时候,我哭得非常厉害,那一大段我都是泪如雨下,但那块儿特别强烈,因为我跟我侄女史晓僮一块看的,她也跟我哭,但她会有点分心,因为刘昊然对她来说是个熟脸,就是一个熟脸在这里,张榕容生但是刘昊然熟,就会分心,但我其实回头想就是,即使付出有时候会有点分神、出戏的代价,但是让年轻演员浸没到这样的历史感,他跟欧豪的介入,我觉得还是特别好的事情,因为这样他们带动他们的粉丝,也会面对这样的一个历史感,和这样的一个企图心,和这样的一种少年意气的东西,这可能比他们演的别的戏,看起来门槛要高一点,但过来之后是极乐之宴。所以这也涉及到,在这所有的演员选择中,您的标准、您的倾向、您的意图是什么?
陈凯歌:其实最早是,演员,副导演跟我第一次合作,拿来的都是流量明星,但是我说这不是我的风格,同时我也认为,对于有些年轻导演来说也是不得已,因为现在演员说起来很多,但其实挺缺的,尤其是会演戏的好演员。我比较幸运,就是我跟他说,我说你好好看看剧本,然后咱们再谈,他看了两三遍剧本说,我现在明白了,你是谁合适谁来,我说,的确是这样的,这就是要有一个整齐的阵容,这个阵容不是因功名心而得,比如说,我当然了,你说我希望我的票房怎么样,那我当然就谁流量大,我就用谁了,但是让我觉得无趣,就这是一个南辕北辙的事,你明明知道是南辕北辙,你还要这么干,我就说服不了我自己。所以这些演员我觉得都是一个一个慢慢确定的,我自己认为他们在这部戏里的表现,都是非常生动的,因为我觉得做演员,难就难在生动二字,你看秦昊,我就说,如果我们做一个观影指南,就得给你提问题,你演得这么痞色痞色的,经过你老婆同意了吗?他就是会有这种,他有那个气象在。
史航:对,就他自然就,谁喊我,回头那个欠,很贱的那个。
陈凯歌:对,那个真的我觉得是非常好的,这种在表现上是非常好的。
史航:对,跟他后来的陈玄礼那个塑造,又是完全,那个持重,过去一抱皇上大腿,基本没话,我就这样了。
陈凯歌:对。
日本演员
的表现
史航:秦昊是非常好的演员。这里面最后想说一下日本演员,因为这里面其实很有意思这几个日本演员,从老和尚然后到松坂庆子演的晁衡之妻,完了再到晁衡阿部宽这个角色,再到染谷将太这几个人,晓僮也说,她觉得有一场戏特别舒服,染谷将太对松坂庆子,因为两个人纯用日语在聊,说的都是特别淡的事情,但那时候就在长安,两个日本人异国他乡遇上那个东西,我觉得找这些日本演员,第一是合适,再一个,他们的气息是一种光泽,而不是光芒,光芒会很刺眼,因为日本演员也有好多种,也有很流量的很扎眼的,但他们这几个人就选得非常合适。您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陈凯歌:其实首先是空海,因为空海是主角之一,就比较难找,其实前面是推荐了三位,前面两位的名气都比染谷将太还要大,但是直觉告诉我不是特别妥当,然后将太是最后来的,来了以后,我也没什么太大感觉,因为他像昨天那样,头发挺长的那个劲儿,但他只是跟我说了一句话,就是日本人的表达方式的确不一样,他说,我对我自己的头型很有信心,我说这什么意思,结果就把头剃了,我一剃我一看,这就是一休,他就是一休那个劲儿。我认为染谷将太是一个年轻人,演戏的,24岁的,但是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他是这么一个人,因为和尚多难演,你不能有太多动作,你都得是眉梢眼角的这种东西。有的时候他又有肃然而立,脸上有一种光彩在,眼睛里头有慈悲心,这挺难拿的这劲儿,这是不容易的。
史航:对。所以我觉得空海特别有意思,前面黄轩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眼角浅笑,他是智商上碾压别人的,是这样,但到最后,到棺木前,从棺材里出来,他看到棺盖儿是那些血字的时候,他后来那个痛苦那个哭,只有那一处的时候,他动情,所以就特别高级,前面那一切的不在乎简直是神探夏洛克了,但最后的时候是多大的悲剧,让这么一个淡定的小高僧他完全失控。
陈凯歌:所以史航老师你说得特别对。我跟染谷在这个事情的交流,我说,你的情感流露只能有这一次,我们只做了这一次,平常他好像都是事不关己的,但是这个时候,他的我们所说的人间的人性出来了。所以我觉得阿部宽这个演员挺有意思,为什么呢?他的戏理论上来讲是没法演,都是仰望、赞叹,要让眼睛里演出东西来,这特别不容易,他后来跟我开玩笑,他说,我这回是做了一次很好的训练,就我现在已经特别清楚地知道,在没有台词的情况之下,我该怎么演戏,他就是从这里头有这感觉。松坂庆子那的确可以说是久经战阵的演员,那个松弛劲儿,那个淡淡地把话说清楚了,我觉得是挺妙的。

赋予
猫人性
史航:对,包括把日记呈上的时候,就举手投足的那个气息特别重要,说到举手投足,我要问最后一个我很感兴趣的问题,就咱这只妖猫,前面你看到只是萌和凶恶,就萌着萌着突然杀人,但到后半截怎么做的?它怎么颤抖,它怎么流眼泪,它怎么吐血,它怎么抬起前爪擦眼泪,到最后两次蹿上那个棺木,两次掉下来,掉下来顺着就跟头把式地到那,最后变成一张皮,这是怎么做的?怎么设计的?
陈凯歌:我和视觉指导不知道开了多少次会,我一再地跟他说,你要明白一件事儿,这是个人,不是一只猫,你要赋予这只猫人性,要具体地说它的眼睛,我们都知道,有的时候这个瞳孔会竖起来,有的时候是圆的,这完全都是受到他整个人物情感的变化和影响的,另外它是一只瘸猫,所以这些点就是,我说,我要它是一只有重量的猫,我不能让它是一个纸片儿,它要是个纸片儿,它所流露出的所有感情,大家都不相信,最后它是毛发苍苍的局面,跟刚出现油光水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觉得它像一个人物一样,有一个逐渐变化的渐进的过程,我自己觉得这也是很难做到,因为你全都说到了,包括它举起爪子擦眼泪,这都是人的动作,这不是猫的动作,它这种背身走去一个长镜头,那种失落的感觉,那个绝望,它没有力气再活下去,因为这一句话已经把他的梦想,梦幻化泡影,就“不是这个身体已经很久了,杨玉环已经死了。”不要再生活在执念之中,所以这个我还有一点要补充的东西,就是关于在结构上,其实前面的陈云樵和春琴这一对人物,其实是唐玄宗和杨玉环的化身,他们前面的戏是预演,所以猫会问他,“她是你的女人,你救不救?”
史航:“死到临头,你救不救?”
陈凯歌:“死到临头,你救不救?”这就是向唐玄宗作出的发问,然后最后勒死她,这是唐玄宗,所以白乐天会跟空海说,她是被勒死的,对不对,这是很清楚的一件事儿,那就证明是被勒死的,但是后来这个台词我拿掉了,可是空海就说,不对,她临死的时候说的什么话,“别埋我,地下冷”,这就逐渐向真相前进,所以我自己都觉得,这两对人物实际上是重合的。
史航:对。
陈凯歌:它是有这样的意味,所以在结构上,我自己觉得先果后因,我们上半部是果,是这么个事儿,然后追溯到因去。
对作品
的期待
史航:对。所以这样的一部《妖猫传》让你看到大唐的男人们,要么是秦昊、张鲁一这样的,陈云樵、陈玄礼、李隆基这样的,要么大唐的少年们,白乐天这样的,白龙这样的,丹龙这样的。其实我觉得这样的一个电影,它就不完全是面对一段历史,它是面对亘古的人心,就不同的观众看来之后,你喜欢谁不喜欢谁,你可能过两年都会变,但是你不可能觉得这个看完之后,只觉得这个历史片跟你没关系,我觉得这一点是特别奇妙,因为这一年到头,有很多作品都是猎取票房,当然顺便要叩问人心的,但《妖猫传》积蓄这么久,这个叩问感是特别有意思的。那最后导演你对这样的一部作品有什么样的期待呢?
陈凯歌:首先我自己就觉得,其实有的时候,有朋友问我说,你想说什么,我就会说,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说,因为我对大唐可以说是崇敬,使得我在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充分调动了所有的可能性和手段,去创造一种所谓大唐气象,这个东西我觉得是一个视觉盛景,我们可以为之骄傲的就是,这个世界帝国,唐是我们中国的朝代中唯一的一个世界性帝国,3万多外国人住在长安,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超过百万人口的城市,这些都值得骄傲,如果我们从观众的角度讲,我们只看到这一层,我都觉得非常满足。
史航:对,所以我就觉得好电影它是一个礼物,但是它分几层,有的观众只打开第一层,也可以当食品,第二层可能化妆品,第三层又是个纪念意义的东西,这个礼物能拆几层算几层,反正还是特别高兴导演今天来跟我们分享这一切,而且说得这么具体,好多东西我一下马上就觉得很难忘,所以希望这个好作品有一个好的结果。谢谢导演。
陈凯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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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味毒叔》第287次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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