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慧（化名）是我在做“亲密关系中的恶：反家暴为什么这么难”这一期封面文章时，湖北省荆州市监利市“万家无暴”项目的负责人万飞推荐给我的采访对象。在杂志文章中，我最终没有使用曹慧的例子，因为曹慧并不能代表大多数家暴受害者。
从第二次家暴开始，她就坚定地报警，并在第三次后坚决地离开。她现在已回到了家庭，但她回到的并不是原来的暴力关系。对她的丈夫，对她的婚姻，她现在依然处在观察和重建判断的过程中，但很明显地，她能够掌控局面了。10多年的家庭主妇生涯里，她一直在成长，始终充满勇气，这是我特别想分享她故事的原因。
口述｜曹慧 
记者｜王海燕
01
我跟我丈夫认识的时候，他32岁，我20岁。当时我们都在上海工作，老家是中部同一个省份。我们认识半年就结婚了，因为未婚先孕，不过他当时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结婚对象，开一家小公司，长相不错，孝顺父母。
我结婚前在一家酒店做前台，结婚后就没有工作了，因为需要带孩子，两家的老人帮不上忙，虽然他说可以请保姆或钟点工，但我觉得管人很吃力，就算了。我们的大女儿一岁半的时候，我又生了小女儿，这个孩子是在计划当中的，因为我觉得一个孩子太孤单了。
他一直希望我再生个儿子，因为他们整个大家庭，尤其是他妈妈都认为，他是几兄妹中经济条件最好的，怎能没有儿子。但我当时坚决不肯，因为生了老二后我发现，带孩子成了我一个人的事。他是个工作狂，周末都在工作，晚上8点回家算早的，10点是家常便饭，回到家就是吃饭，看报纸或者看会电视，其他什么也不做。
图｜视觉中国
他陪孩子也很少，因为他回家时，孩子一般都睡了。每次他跟我提生儿子，我都会说，宁愿离婚，也不会生。为这事，我俩没少吵架，尤其是他每次回老家再到上海时，他跟他老家人打电话时。我甚至听到有人怂恿过他，说“你怎么老婆都管不住”，暗示他应该动手。
不过在婚姻的头十来年，我俩最多生生气，骂骂人，他摔过两三次东西，但没到动手的程度。那时，我俩的问题出在其他方面，比如说我喜欢看书，他却除了看电视就是睡觉。
从世俗的角度，他应该算个好丈夫，从不在外面应酬，抽烟但不喝酒，虽然不会给我很多钱，但家里要买什么东西，他都会很大方，每年还会带我和两个孩子出去度一两次假，手机不设密码，我可以随便看。
他的家庭责任感很强，会给老家的哥哥盖房买车，我弟弟到上海读书，他也很痛快地资助。他虽然想要一个男孩，但对两个女孩也非常疼爱。但问题在于，他认为作为丈夫和爸爸，只需要挣钱就可以了，我就应该在家里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平时也不需要什么交流。但我是个很感性的人，在那个家里，我根本感受不到幸福。
他很早就显示出了比较强的控制欲，比如我俩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我看电影到半夜，他出去找我结果没找到，等我回家，他唠唠叨叨教训了我三个小时到凌晨三四点。他吵架有个特点，就是会一直按照自己的思路，让你听从他，服从他，我一开始还想反驳，后来发现根本没用，说不过他，不如当他张口的时候就闭嘴。
这种顺从某种程度是一种纵容，我的责任在于，从一开始，我就没跟他建立起互相成就，一起成长的平等关系。
02
他真正对我动手是在2015年过后，根本原因是他的公司做得越来越糟糕。当时我们俩都感受到了经济压力带来的影响，从我的角度，我觉得他总是在犯同样的错误，因为之前我去他公司工作过一年，能明显发现他在管理上的一些问题，我真的不想跟他过了，我以前也有过离婚的念头，但从来没有那么强烈。
他自己则因为遭遇事业危机，变得疑神疑鬼，不再有信心能绑住我。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在变得极端、可怕，连发火的方式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一次他侄儿结婚，他回了老家一趟，回来又提起生儿子，我当然还是拒绝，他就在微信里骂我。以前我俩是你来我往地争吵，那时候就变成了人格上的攻击、羞辱，有些话我现在都说不出口。
他第一次动手是在2016年，还是因为生儿子，动手前两三天他在出差，一直在微信上骂我，我没回他，也不敢屏蔽他，结果他越骂火越大，我已经感觉到危险的气息，第一反应是悄悄在外面租了个房子。
他回来后，我们一起开车去学校接孩子，我当时已经不敢坐在他旁边，而是坐到了后排。他一边开车，一边羞辱我，我就说要下车去，结果下车后，就在马路边，他开始对我拳打脚踢，骂我是妓女。当时周围有人试图拉架，他又把我拽进车里去打。
他打我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但你会感受到，他下手根本没有轻重，就是要把所有的怒气、怨气，都发泄到你身上。
第一次动手后，我就回娘家去了，大概一个星期后他也来了。我娘家人试图维护我，我弟弟还跟他吵了一架，不让他接我走，但他毕竟帮助过我弟弟，我弟弟并不想打他。后来在一种不太和谐的气氛中，我就跟他一起回上海了。
在路上，他说他虽然动手打我了，但还是爱我的，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打我。那时他也许是真心实意的，但人很快就会在具体的情景中发生变化。
他第二次打我是在2018年，当时我们卖了房子，搬了家。因为经济状况不好，我决定出门去找工作，找的是一家健身房，教柔术、跆拳道这些，我做的是销售，我很希望自己也能锻炼得强大一点。他当时非常不支持我，说我天天出门，净跟些男人接触，很不好。
那次他动手的爆发点是，我请老板和一个同事吃饭，但没跟他说。那段时间我俩关系非常糟糕，我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告诉他，结果越不说，他越怀疑。那天聚餐回家，晚上睡觉时，他突然就从床上爬起来，把我拽到地上，掐我脖子，拿我的头往地上撞。
第二天我就去报警了，并作了笔录，警察其实让我去验过伤，并且问我，是否需要警告我丈夫。但我当时特别害怕他知道我报警这件事，就说不用了。我当时报警的目的，只是想留下家暴的证据，以防有一天我想离开他，不至于口说无凭。
那次我已经想到离婚，在老家找过一个律师，但他每次都让我付一笔钱，然后帮我写一张非常流程化的起诉书。至于我要不要离婚，要怎么离婚，他给不了任何建议，态度就是那种事不关己的。这个律师让我感到非常无助又犹豫，加上我丈夫一直跟我说孩子不舒服，让我回去照顾，否则我就不是个好妈妈，我只好回去了。
我婚后自己找的第一份工作也就这么黄了，一共做了两个星期，其实在那家健身房，我真的特别开心，干劲十足。
03
第三次动手就是去年8月，当时因为孩子升高中，我们已经回到老家的省会城市。有一天，我带着猫出门去洗澡，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没来得及给孩子做饭，他自己先回家做了。等我回家后，他立刻就爆发了，说挣的钱都用在了我身上，而我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把我赶了出去。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有点轻微抑郁了，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没有任何动力做任何事情。我那时也不敢去看心理医生，因为太贵，只能自己看一些心理方面的书，自己排解，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只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暴跳如雷。
那天晚上我被他赶出门后才发现，手机忘在家里充电了，只好在门口等大女儿晚自习回家后，跟她一起进门拿手机。随后他就不让我走了，把我逼到卧室，让我用手机在各种APP上贷款。我当然不肯，我的理解是，他要把我套进去，更加离不开他。
当时大女儿还在边上看着，求他放手，但他把孩子赶了出去后，就一直拉着我的手，让我输密码。幸运的是，当时我拿着手机，我又一次报了警。后来手机他又抢过去了，好在警察又打了过来，打到第三次，他让我接了电话，警察答应出警。
就在警察过来的十几分钟里，他对我的下身敏感部位施暴了。警察过来后，把我们俩都带去了派出所。当时我特别希望警察把我关起来，因为感觉那样就安全了，警察最终把他关起来了。
我当天晚上就回去收拾了行李，简单找了几件衣服准备离开。第二天早上我去验了伤，这里插一句，我当时很想去妇科验伤，但她们不给验，最后只好去了外科。验伤的过程中，警察一直在打电话催我，这个兵荒马乱的过程，太需要强大的心理才能完成。从第一次被家暴，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才能够完成这一系列复杂的处理程序。
在派出所我给他交了200元保释金，让他出来了，我不想让他被拘留太久，怕留下记录对孩子有影响。（编者注：实际上，普通的行政拘留不会对孩子造成任何影响）。即便如此，他仍然需要在派出所待满24小时才能出来，趁这个时间，我离开了家。
因为我手里还存了一笔钱，离开后，我立刻给自己找了一个心理咨询师。第一个咨询师看起来很资深，价格也不便宜，我把他殴打我的画面，我多么恐惧害怕，我的创伤都讲给她听了，结果她一开口还是问我，“就不能再复合了吗”。我再也没找过她。
其实我知道，在家暴里，我并不是身体受伤害特别严重的那一种，但我长久以来，始终觉得自己过得很压抑，暴力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让我感到了自己婚姻的全面崩塌。我当时的想法是，哪怕我去做乞丐，去流浪，我都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
04
第一次心理咨询失败后，我没有放弃，又通过网络找了一个咨询师，听说我的情况后，她建议我离婚，并且给我了很多鼓励和安慰。同时，我还决定出去找工作，不再躲在宾馆里胡思乱想了。
我找的工作是在一个茶楼里做服务员，很快就成为销售提成最高的，两个月后，老板还让我做经理，可以管大概十几个人。但我拒绝了，因为做经理人家需要培养你，你起码得做个一两年，我的情况显然不合适，所以我还是继续做服务员。
茶楼里工作时间比较弹性，老板也好说话，所以我又开始找律师，这个律师也给了我很多建议和信心，告诉我，只要想离，最终肯定能成功。这让我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依然有力量坚定地想要离婚。
那段时间，我拉黑了我丈夫和试图劝说我俩和好的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我是8月离开家的，过年连娘家都没回，就是怕他找到我。不过我并没有离开我们共同居住的城市，因为我不想离我的两个女儿太远，那样的话，我会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我其实偷偷去见过孩子两三次，但即使见孩子，我内心也充满了恐惧。
两个女儿一直希望我回去，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叫我去照顾她们，说自己生病了。但我只能硬着心肠拒绝，她们因此对我很失望，甚至把我拉黑了，但我那时候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处理好我跟她们爸爸之间的问题，才能再考虑以后，这对她们也好。
除了舍不得孩子，那时候我真觉得，一个人的生活特别好，工作就工作，休息就休息，什么都不用担心。
图｜视觉中国
我是在疫情期间刷到万飞老师的视频的，当时他在讲一个反家暴的技巧，我立刻就联系了他们，他们的志愿者赵红老师后来一直在网上给我做咨询。疫情结束后，我立刻去了监利当地找他们，想当面听听他们的建议。
那时候我真的特别迷茫，工作也换了，跟他的关系也没有确定的结论，特别想念和担心孩子，完全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不管是见到他们，还是之间见到律师，每次都在哭，觉得很崩溃，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思路清晰。所以重要的是，一定要求助。
 “万家无暴”项目的宗旨是，不会告诉你该离婚还是不离婚，只会告诉你怎么去选择。所以我请他们帮忙写了人身安全保护令的申请，因为万飞老师以前是警察，又做了好几年家暴工作，经验很丰富，但这个申请书直到现在我还没用上。
从监利回来后，女儿又给我打电话，说她们的爸爸要去上海工作了，没人管他们了希望我回去照顾她们。大女儿甚至在电话里哭着求我，我当时真是心都碎了。最终，在万飞老师的建议下，我决定回去，并且跟我丈夫拟定了一条原则，就是未经我的允许，他不可以回家，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我就带着很忐忑的心情回家了。
我是在4月份回家的，五一放假时他就想回来，但我拒绝了，他虽然有点生气，但还是照办了。我俩第一次见面是2个月之后，他当时特别激动，一直对我说谢谢，好像我帮了他的大忙。
他回来后，我发现他的确有一些变化了，会跟我交代孩子的学习和身体，比我原来照顾时还细心。可能是孩子感化了他吧，因为无论当他做得好或不好，都会立刻从孩子的难过和开心里得到反馈。他对孩子的爱是毫无疑问的。
他现在大约两周回来一次，回来会铺床，洗衣服，做饭，洗碗，什么家务都做。有一次，他二嫂还告诉我，他叫他二哥不要再打他二嫂了，因为女人真的很不容易。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学会控制情绪了，变得很有耐心，有时候我很烦躁，他还会安慰我。
从4月份到现在，我已经接受了这种生活方式，服务员的工作已经没做了，后来又找了两份工作，但都不太适合我。他现在很支持我工作，但回来后我也发现，带着孩子真的很难做事，又要管孩子，又要上班，真的心力交瘁。好在我丈夫现在比较理解我，总是会说，真的辛苦你了。
我现在终于把我以前工作的地点告诉他了，还去做过一次小时工。我发现，两个人的关系有了信任感后，很多东西都是可以说的，不像以前，他怕我出轨，我嫌他无能。
当然，我现在还在观察他，我依然保留我起诉离婚的权利，他这一点他也知道。
05
如今回想，在家暴这件事情里，我也有一定的责任，我指的是我曾经的退让和妥协，纵容了暴力。我俩都成长在暴力环境中，我公公婆婆现在70多岁了，还会动手；他有两个哥哥，大哥会冷暴力，吵架后能够一个月不理人，二哥常常动手。
我父母稍微好一点，现在不打架了，但年轻时也打，我从小就怕我父母打架，怕得要死，愿意做任何事情让他们少吵几句，少打两回。并且我家非常重男轻女，我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是自闭症，一个弟弟，从小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会留给他。我爸爸偶尔觉得我不听话的时候也会生气打我。
我知道有些女性非常勇敢，比如我有个朋友，她说她丈夫敢打她的话，她会拿刀砍他。但我做不到，我太教条了，我从来没想过反抗，我的原生家庭里也从来没有教过我，要如何自立自强，如何坚持自己的原则，如何分清人与人之间的界限。
好在我喜欢读书，我的学历并不高，只有初中文凭。我结婚的时候几乎还是个孩子，所以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直到婚后，受到周围人的影响，我开始看书，自我意识不可遏止地苏醒。
我丈夫一直希望我在家做个听话的家庭主妇，但我真的不开心，我讨厌没有自我，没有社交，找不到自己位置的生活。我一直都特别想出去做自己的事业，我小时候注射药物导致左耳听力障碍，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弱者，对自己特别苛刻，但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了，出去打工的时候我发现，原来有些事情我可以做得挺不错。
更重要的是，当我证明了自己的独立能力后，我丈夫确实更尊重我了，他现在会好好听我说话，会听我的建议，会反思自己。我现在还在努力探索很多工作可能，比如整理收纳师，跑步助教（我以前非常讨厌跑步，现在隔天会跑一次），我也在自考本科。以前我看育儿书，书上说，其实对孩子最好的教导是做好自己，我特别赞同，我真的特别希望能成为两个女儿的好榜样。
从去年到今年的改变，我丈夫其实也是受益的，一是他自己说从孩子身上学到了很多，二是以前他跟我动手时，身体也不好，一堆毛病，非常焦虑，我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并没有宣泄掉。现在他偶尔甚至会跟我开玩笑，说巴不得不上班了，回家来带孩子，他以前绝不会开这样的玩笑。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迹象，说明他正在从原来的那种刻板的性别定位里挣脱出来，这种性别定位对他应该也是很大的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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