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结队的白鹭鸟扑啦啦地从树上惊起,绕着广场的射灯乱飞,随即又在一圈一圈的盘旋中耗尽体力纷纷落下, “像雪片似的,一片一片盖在树上”。为了让鸟儿们继续赶路,这座县城决定熄灭广场所有灯光和部分街道的路灯。
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一拉电闸的事,突然就搞得全国皆知了。
撰文邢逸帆
编辑糖槭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为鹭鸟熄灯
这是仲秋的一个晚上。将近8点,湿漉漉的夜雾已经慢慢腾起,给花岗石地面铺上一层亮光。三蓝广场上跳舞的男人女人、卖发光气球的小摊贩、在喷泉边上玩水的小孩儿都忘了眼前的事,开始仰起脖子朝广场周围的樟树顶上看:成群结队的白鹭鸟扑啦啦地从树上惊起,绕着广场的射灯乱飞,随即又在一圈一圈的盘旋中耗尽体力纷纷落下, “像雪片似的,一片一片盖在树上”。鹭鸟的声音谈不上美妙,它们放声呱呱大叫,搅动了湖南永州的小县城蓝山。
“是有人放鸽子吗?”有人看着新奇,拍照发了朋友圈。
“鸟飞不走啦!”有人嚷道。
蓝山电视台领导孟江兵也拿出手机拍了照。这么大群的白鹭出现在县城的正中心并不常见,孟江兵只有在小时候才见过这么多的鹭鸟。那时鹭鸟也是这样在秋季(迁徙季)的傍晚一群一群地飞来,但是它们很快就会飞走。在孟江兵的回忆里,白鹭飞行姿势优美,起飞时细长的腿伸得笔直,宽大的白色翅膀慢慢鼓动,轻飘飘的。成群飞行时,它们会排出整齐的队列,绝不像现在这样跌跌撞撞。
上:白鹭围绕射灯低空盘旋;右下:水边的鹭鸟 ©唐盛利
孟江兵意识到,可能是广场上的射灯太亮,让鸟看不清了。而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他的朋友、鸟类爱好者唐盛利。
唐盛利今年57岁,从2013年开始,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观鸟上。每天和鸟待在一起,唐盛利开始变得特别敏感,“只要那个树上或者水面上有一点晃动,或者是远远的树上有一个不同的东西,我就能够判定这是鸟还是别的什么。”就连骑在摩托上看到鸟一闪而过,他都要停下车看一看。
唐盛利觉得,确实是灯让候鸟迷了路。像白鹭这样体型较小的涉禽为了躲避猛禽,主要在夜间迁徙。白天的时候,它们就要停下来,要么去小水沟里找鱼吃,要么隐蔽在树叶下面睡觉。到了天光开始黑的时候,起风了,会有一只领头的鹭鸟大叫一声作为出发信号,其他的鸟跟着从树里探出头,一个接着一个地飞出来集合。数千里的迁徙途中它们会借助星星和月亮来确定方向,但在能见度不足的雨雾天,候鸟就会把地面上更亮的射灯当成月亮,一次次地冲着“月亮”飞,直到筋疲力尽。
世界上有九大候鸟迁飞区,其中四个都通过中国。地形狭窄的蓝山是国内迁飞通道上最热闹的隘口之一,在天气变冷前,有数百万的候鸟必须走完这条“千年鸟道”。
唐盛利建议孟江兵“向上面反映”,在候鸟迁徙期关掉射灯。事实上这也不只是来自他一个人的想法。蓝山县消防局、林业局、城管局开始陆续接到市民电话,告诉他们“广场有大量鸟绕着灯打转”。
小县城人少,决定也来得特别快。市民的电话兜兜转转落在了蓝山县城管局副局长史玉林和路灯所副所长全昌余身上,他们两人一位管着市民生活的大小事,一位负责修路灯换灯泡。他们虽然不像唐盛利那样懂鸟,但也懵懵懂懂察觉到鸟的异常和射灯有关,两人一合计就决定,熄灯,“先让鸟飞走”。
9月25日晚上临近9点,史玉林和全昌余来到广场熄灯,广场上有些跳舞的人还没散,他们只好指着树上跟人们解释这都是为了“让鸟搬迁”。
关灯的操作很简单。城管部门同时管着广场的电闸。广场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史玉林派出的保安“啪”地把闸一拉,先是大玉米一样的装饰灯熄灭了,接着广场周围的高射灯也熄灭了。以三蓝广场为中心,小县城黑了下来,四下难得的安静,只有鸟的叫声大得惊人。
为保证白鹭雾天正常飞行,湖南蓝山连续三天熄灭高射灯 ©沸点视频
黄仕和,你们蓝山的鸟新闻
上热搜啦!
史玉林和全昌余怎么也没想到,一拉电闸的事,突然就搞得全国皆知了。
9月28日上午10点,负责运营“蓝山新闻”微博账号的县电视台员工黄仕和发出了“我县熄灭城市射灯为候鸟让道”的新闻:
“25日晚,在我县三蓝广场上空出现成群白鹭长时间低飞盘旋,鸟儿们不时落入绿化树木上,不一会又被城市的喧嚣和行人惊扰飞起。这一现象会导致夜间飞行候鸟极易被灯光吸引而迷失方向。发现这一情况后,县城管局立即熄灭了广场所有灯光和部分街道路灯,倡导高层建筑和酒店、商家主动熄灭霓虹灯、外墙灯,让鸟儿们继续赶路。”
运营微博的黄仕和与孟江兵低头不见抬头见,黄仕和有点怕孟江兵:江兵不太玩手机,也不玩微博,话少,很老派。不过还好孟江兵不玩手机,不然他就会看到“蓝山新闻”的账号从2014年注册至今,发了一万多条博文,每一条博文的转发评论和赞数几乎都是零。
可是这条微博发出几小时后,一个在深圳工作的同学在班级群里喊了一嗓子:“黄仕和,你们蓝山的鸟新闻上(百度)热搜啦!”当天下午,黄仕和发现这条微博已经火了。已经六年没有动静的微博涌入了大量新关注。仔细一看,发出不久的新闻已经有四千多个转发,评论也有八百多,“一个县里的微博怎么会有这么多评论转发啊!”黄仕和简直受宠若惊。
他一条条地认真看评论,网友们都在夸蓝山。有人评论,“(新闻里)没有某某领导高度重视的文字,但领导有没有重视,大家是看得到的。”黄仕和被夸得特别不好意思,“其实你往前面多翻一下的话,前面还是蛮多领导,刚好这一条领导没露面。”
微博下的评论 
“为候鸟让路”的新闻正是孟江兵写的——从“小水鸭入城越冬”到“碧水杜鹃相映红”,一些和动物、和自然相关的新闻孟江兵总是亲手写。
蓝山很小,电视台所在的蓝山县融媒体中心大楼(当地人更习惯称这里为广播局)正对三蓝广场,孟江兵工作闲了往窗户外面一瞄就能看到热闹的人群。三蓝广场是县城里绝对的中心。白天这里会办摄影展,开动员大会,搭台子唱歌跳舞,晚上的广场则要更加热闹——6点开始,广场灯次第亮起,人们陆续从家里散步到广场,卖气球和闪光发箍的小贩也随人流而来。最热闹时,三蓝广场上仅跳舞的队伍就有十来支,挤得没地落脚——蓝山县城坐落在湖南南部众多瑶族乡之间,能歌善舞的瑶族领队们一举把蓝山广场舞水平推至全国先进。从此前的视频里能看到,每个晚上,三蓝广场两侧的12个路灯和 4 个高射灯都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直到去了外地上大学,黄仕和才感觉到蓝山跟别的地方挺不一样。他在电视台办公室里能听到鸟叫,秋天走在路上他会忍不住抬头看天,因为“经常能看到大片鸟飞过,很壮观”。早在蓝山还没人居住时,这里就已经是候鸟乘风迁徙的必经之路了。蓝山的地势北面低洼开阔,像个喇叭口,到了南边则急速收紧拔高,就像一只扎紧的口袋,“袋口”接上了南岭山脉。这种地形使得从蓝山经过的季候风风力迅速增强,如果在迁徙季站上蓝山海拔1400米的“袋口”四海坪,连人都要被吹得东倒西歪。上升气流是候鸟最好的朋友,从西伯利亚、内蒙古草原、华北平原飞来的鸟都在蓝山这个气口休息,然后飞向温暖的两广越冬。
蓝山常有候鸟飞过 ©唐盛利
鸟和人的世界在蓝山交汇了,麻烦时有发生。唐盛利经常被鸟吵得睡不着觉。有一阵秋雨连绵不绝,晚上下了大雾,凌晨3点他突然被一阵一阵的鸟叫声惊醒,他翻身下床拿着录音机跑到天台上去把它们的叫声录下来。
雾天能见度很低,唐盛利看不见鸟,但能听到“很壮观”的声音:鸟鸣夹着成百上千的翅膀扇动的声音,像海潮一样轰隆隆地接近,又轰隆隆地远离,如此反复到凌晨4点,“我能听出来它们一直在楼顶上打转,没有走”。第二天早上,唐盛利看到朋友圈里住在附近的朋友都在说,“昨天晚上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要有上万只,叫声一直不断。”这种情况一连持续了好几个晚上。唐盛利把天台上的录音发给了中南林科大张志强教授,教授听完后判断迷路的鸟群“主要是白鹭”。唐盛利家正对着一条繁忙的马路,夜里路上的灯光总是很亮,这和广场上的情况差不多。
凡是灯亮的地方就会飞来迷糊的鸟。七层高的融媒体中心算得上县里气派的建筑——五楼和三楼分别塞进了县文化执法局和一家负责发射电视信号的网络公司,一楼负责收缴有线电视费——曾经每晚都开着霓虹灯。4年前,唐盛利接到过蓝山电视台的求助电话,说有一只长得怪怪的鸟昨天晚上撞进了办公楼,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唐盛利赶去一看,是一只小池鹭,需要把它带到山里放生。唐盛利教育电视台工作人员,“你们晚上 12 点钟以后就要把灯关掉,不然还会有鸟飞进来”。从那以后,大楼每夜熄灯至今。
在这栋楼里,黄仕和每天勤奋地转发着电视台的新闻,领导动向,还有蓝山当地企业、学校发来的投稿。尽管没什么关注,但时间长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读者、自说自话的工作状态,直到“为候鸟让路”的新闻突然出圈。
当天下午例会上,黄仕和分享了这个特大喜讯。编辑部里不常有这样意料之外的消息,一时大家宛如过年,充满了喜悦的气氛。一些不玩微博的老同事也开始下载微博注册账号去现场围观。虽然点赞这条微博的人很少有人知道蓝山到底在哪里,评论里也不断有人把湖南蓝山县和牙买加产咖啡豆的蓝山搞混,但这都没有影响大家的快乐。
第二天,黄仕和悄悄把这条“得意之作”放在了微博置顶的位置。因为这是“第一个拿出手的东西”,他希望大家“一进入页面就能看见”。虽然如此一来,鸟的新闻就排在了蓝山大大小小的领导动态之前,但他觉得电视台的同事,尤其是领导孟江兵,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
多自由啊
孟江兵和唐盛利经常搭档去云冰山、舜水河观鸟,一个写文章,一个摄影。他们合作的鸟新闻有时会突然出现在蓝山新闻网上,夹在“种粮大户冒雨抢收秋粮”和“中秋临近粽叶热销”之间。一提到鸟,平时连形容词都很少用的孟江兵总是忍不住要多写几句,写得很详细:
“清晨,在蓝山县塔峰镇榴源村村口的这口山塘里,瞬间聚集起数百只大型鸟类,白羽毛细长腿的小白鹭尤为打眼,眨一看,水面上宛如泛起团团移动的白雪球。”
“这只小䴙䴘在水中追逐到一条小白条,无奈小白条有些肥壮,尝试了几次也未能吞下去,费了大力气捕到的猎物弃之可惜,小䴙䴘把脖子伸得直直的,在反复几次伸缩吞咽下终于吃进了肚里。”
和鸟有关的新闻他们写了好几年,就也像鹭鸟入水一样,不慌不忙,黑色的细脚激起一点点小小的水花。
蓝山农田里,人、机、鸟共处©唐盛利
对蓝山人来说和鸟相处再正常不过。蓝山人把 IUCN 濒危物种东方白鹳叫“还林鸟”,把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鹳叫“麦斗啄(音)”,红胸黑雁、红嘴蓝鹊也都曾经是这里的常见鸟——但甭管什么鸟,一度都是食物。唐盛利年轻的时候,周围的人吃天鹅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迁徙季山区里经常有飞不动的大天鹅,躲在山民的屋檐下,老百姓晚上起来就去抓那些天鹅,“(它)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像抓自己家里面的鹅一样。”
那时,山民春天打鸟给小孩交学费,秋天打鸟准备过年。别人打鸟用鸟枪,这里打鸟只需要用竹竿往兜子里敲,唐盛利回忆,“那时候打鸟,一个山头就是上百人,整个山头都像是白天一样,全部是灯光,全部是打鸟的,一晚上能打200斤鸟”。
2012年到2013年间打鸟最猖獗,曾经经常出现在蓝山的鸟一度绝迹。也就是从2013开始,湖南省检察机关开始批准逮捕违法捕鸟人,当年9月,有人因涉嫌非法捕杀野生候鸟 48 只被蓝山县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抓鸟要坐牢”的信息很快就传开了。
政府护鸟,最开心的就是蓝山爱鸟人。在“蓝山爱鸟”微信群里有中学退休教师,有专业的鸟类摄影师,也有像唐盛利这样的服装厂退休职工。群里的“彩虹”大姐四十多岁,每天上班她都要先擦一擦窗台上留下的新鲜鸟屎,有时候不小心把车停在树下,下班时就会发现自己“又得洗车了”。但彩虹大姐还是不舍得说鸟一句坏话,并且在每个有空的周末都跟着唐盛利去观鸟,“鸟飞的样子多自由啊”。摄影师唐基造一直独来独往,因为他有自己的秘密拍鸟机位,与多余的人结伴只会耽误他搞创作。至于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在拍鸟上,唐基造也说不清楚,大概因为“拍家乡的鸟很享受”。中学教师老宁退休后就跟打鸟人“杠上了”,经常拿着棍子去捣藏在山里的打鸟窝棚。想到不法分子晚上回来后发现“作案工具”不见了,想到自己又为鸟守住了一晚,老宁就很有成就感。
唐盛利对鸟的喜欢要追溯到小时候。
那时候唐盛利的小学在操场上开一个会,大概是下午三四点左右,天色灰蒙蒙的,突然有一群野鸭子黑压压地从头上飞过,排山倒海似地闹出巨大的响声。领导还在讲话,但是学生已经没有心思听了,就也不再看主席台,全部抬起头往天空看。“大家都在站起来,都在叫哇,都指着天上,老师训也没有用,因为它们太太可爱了”,唐盛利觉得那个画面像梦一样。
有的时候,一些童年时期的画面会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不知怎么就成了人生的背景音。小时候见到的鸟就给了唐盛利这种感觉。1996年下岗后,唐盛利终于有时间去看鸟。每天早上4点,他就会穿上迷彩服(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迷彩服)带上相机和望远镜,隐蔽在舜水河边,或者白鸤洞水库边候鸟藏匿的树丛间。5点半晨雾会腾起,觅食的鸟在朦朦胧胧中从天而降。唐盛利可以在这里趴上两三个小时,拍照记录鸟的种类和数量的变化,观察它们在水边进食、梳理羽毛。有时候他也会和朋友在深夜上山,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林子里,去拆山民藏在树中间的捕鸟网。找到困在网里的鸟后,他得先判断鸟是从哪个方向闯进网的,再用手保护好鸟的双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的翅膀从网上解下来。
穿着迷彩服拍鸟的唐盛利©唐盛利
唐盛利和老婆都是下岗职工,每个月只有两千多元的退休金,但买个单反再加上拍鸟用的长焦镜头就要五万多。他们只好精打细算过日子,“看到超市里鸡蛋打折就多买点鸡蛋,土豆打折就多买点土豆”,肉好久也不吃一次。
2017年正月初一,唐盛利没有去串亲戚,他骑着摩托拉妻子去都龙庙水库散步,那里有三只他观察了好几年的䴙䴘,那天他惊喜地发现三只䴙䴘变成了六只,可能是䴙䴘夫妇生孩子了,也可能是之前离开的䴙䴘又回来了,总之这是一个好迹象。去年8月30日,唐盛利像往常一样在舜水河边上观鸟,突然一只“飞行速度,飞行角度都完全不同”的大鸟从天而降,他赶紧拿出相机连拍了50张照片。这只羽毛闪着古铜色金属光泽的大鸟,后来被发现是已经在我国绝迹多年的彩鹮。
广场熄灯那晚,唐盛利又钻进树林拆鸟网,所以没能亲眼看到。但他觉得这个消息没那么意外,毕竟多年前电视台就在他的建议下熄了灯。但他也感到,“像三蓝广场这种市政广场,人又密集,灯又亮,还是国庆期间,所以想着在这个时候把灯熄灭保证候鸟能够顺利迁徙,这还是很不容易。”
在大家的夸奖之下,城管局副局长史玉林也开始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并决心对这件事负责到底,把灯关到“鸟没了为止”。
但是从蓝山经过的鸟群一直不断,“有的时候来一下,有的时候又走一下”,没完没了似的。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的史玉林只好又派出一名保安专门守在广场上,专门观察今晚有没有鸟聚集,劝说跳舞群众把音响声音关小点,顺便随时做好拉闸关灯的准备。有时候史玉林自己吃完了晚饭,也会晃悠到广场,蹲蹲点,看看还有没有迷路的鸟。
候鸟的迁徙现在仍在进行。凌晨两点到四点,唐盛利还是会偶尔被鸟群的叫声和振翅声吵醒,但是如果仔细听,就会听到它们是由远及近一群群地来,再匆匆地飞走,就和蓝山人小时候见到的那些候鸟一样。不出意外,三天后,它们就会飞到温暖的广州,和早已等在那里的同伴们汇合。
◦ 封面图由唐盛利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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