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让我既来之则安之,他一个三十多岁的湖南人,虽然被骗到这里,背井离乡几千公里,但他坦言:如果在国内,确实挣不到这么多钱。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18个故事 
2013年,我刚从省里一所大专院校毕业,想自己创业当老板。没找工作的我,先和朋友凑钱在学校附近开了家驾校。谁知没两年,股东撤资,分走红利,我又无法填补资金空缺,驾校面临倒闭。
第三年,我独自开了家文具店,后来又把文具店改成快餐店,但总遇到各种问题,经营不善,资金很快花个精光。我心灰意冷,回了老家,开始投简历找工作。
无奈我学历不高,看上的公司进不去,进得去的我又嫌工资少,工作也一直没着落。这时,初中同学梁铮的朋友圈吸引了我的注意。
初中时我和梁铮关系还行,一起打球,听他吹嘘自己。但他成绩不好,高二就辍学了。谁知这两年加了初中群后,却听说梁铮今非昔比,不仅找到挣钱的路子,还赚了大钱。
有了这种风声,梁铮主动加我微信时,我自然赶紧通过,发现他的朋友圈确实和我颓然的状态不同——住别墅豪宅,逛会所,整天吃香喝辣,还有嫩模服务。
才初中学历就混得这么好,我有点不平,半开玩笑地试探:“梁老板,最近在哪里发财?”没想到梁铮毫不遮掩地将“秘密”全盘托出:他在柬埔寨结识了有钱的中国老板,在做互联网生意,赚得盆丰钵满。
梁铮听说我还没工作,让我干脆去柬埔寨加入他们,因为他们的产业很大,急缺人手,“只要肯学肯干,一个月挣个三五万没问题。”
对于柬埔寨,我只知道暹粒和金边的旅游发展得不错。可梁铮说,其实那里的华人产业链更出彩,发展势头旺,聪明人都涌过去赚钱了,他公司的同事就全是中国人,交流很方便。
“反正来到这里,我是不愿回国干了,工作轻松,赚钱又多,机会都是留给勇敢的人,年轻人就是要闯一下。”
梁铮的话正中我的下怀,而他将这个门路告之于我的慷慨,又让我感激。我立刻给他发了份简历,应征网络运营。
谁知这份在国内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简历,不仅很快被公司通过,他们还愿意为我办签证、买机票,让我尽快过去面试。
得到器重的感觉洗刷了之前找不到工作的羞耻,让我无比兴奋。
2018年初,我从老家去往广州,又马不停蹄地飞去金边。
在金边,我没见到梁铮的影子,但有两个本地人专程从公司过来接我。我便又跟着他们从金边坐车,耗时四个多钟头来到了木排镇。
然而刚落脚,我就恍惚感觉到,自己被骗了。
木排镇是隶属于柬埔寨巴域的一个小镇,整个镇只有两条小街,目及之处尽是萧条。几米宽的街道两旁,破旧的房子和黑色塑料布搭成的木棚混在一起,人烟稀少,苍蝇横飞,三轮车驶过,黄土覆盖的路面便腾起一阵粉尘。
这地方和我想象中出入太大,一眼就看得出来,这里根本不可能有梁铮朋友圈里的那种别墅会所,更不可能有嫩模。
感到不对劲,我产生退意,但已经来不及了。
接我的本地人并不简单,他们虽然穿着不成型的POLO衫,皮肤黝黑,中文结巴,还用按键手机,但说本地话时简短果断,还和镇上的人都认识。
我觉得自己肯定被骗到非法公司来了,要是逃跑,他们一定能把我揪出来。于是我只好安慰自己,具体情况要等见到梁铮才清楚。
然而梁铮自始至终没有出现。灰色矮楼里,和一个像HR的中年男人见面后,没有面试,也没有介绍公司的环节,他就以帮我办理入职手续为由收走了我的护照和手机。
接着,我被带到另一栋房子,和七八个口音混杂的同事住在一起,我这才反应过来,人身控制已经开始了。
大家对我的到来见怪不怪,在同事老吴的普及下我得知,这里根本不是互联网公司,而是一家博彩公司。
几十名同事全是中国人,有被骗来的,也有抱着赚钱梦加入的。但进了公司,每个人的待遇都一样——限制人身自由,沦为赚钱的苦力。
“我是朋友介绍来的,做网络运营。”我说,并向老吴打探梁铮的消息。但老吴没听过这个名字:“他那些话就是骗你的,什么运营,博彩公司就是靠赌。他只要把你骗来就有人接应,在不在一个公司又有什么关系?”
老吴让我既来之则安之,他一个三十多岁的湖南人,虽然被骗到这里,背井离乡几千公里,但他坦言:如果在国内,确实挣不到这么多钱。
我对他满口“骗”字很是反感,但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承认老吴说的没错。
入职一周,我熟悉了公司的运营模式,剥去各种幌子,这其实就是个诈骗公司。房间装修得像个网吧,几十台电脑摆着,日光灯亮得刺眼,抽风机嗡嗡作响,我们就这样人挤人坐在房间里,变换三种模式赚钱。
第一种模式是情感诈骗,被我们称为“杀猪盘”,即假装富二代,在网上诱骗恨嫁女青年。和她们网恋后,运用话术搏得她们的彻底信任,等时机成熟便引诱她们到平台“投资”。
第二种模式是引诱陌生人到我们的网站赌博,一开始给他们盈点小利,但又达不到提现数额,这时绝大多数人都会为了提现而继续充钱续赌,继而中招。
第三种模式就是像梁铮一样,把更多人骗到公司来骗人,机票签证费用全包,只要人到了柬埔寨,总有办法让他到公司来。届时,介绍人可以拿到提成。
这时我确信,我是不可能见到梁铮了。
护照被缴,人身受控,为了维持生活,我也加入了行骗大军。
每天早上,我们从集体宿舍去往办公室,打开电脑和工作手机,开始一天的工作。
上班路上经过的一条街 | 作者供图
我像同事那样开了几个微信、QQ号,伪装成家境优渥,长相帅气,从常春藤毕业的富二代,专门找单身女青年聊天,取得她们的信任。
起初,我对这种把戏能否骗到人很是怀疑,因为我的女性朋友大多精明,不会被虚拟的情话拨动。但老吴告诉我:“聪明的女人本来就不是狩猎对象,那些蠢到根本看不出这是骗局的人才是我们的目标。”
经老吴点拨,我不再胡乱撒网,而把目光集中在那些学历不高、生活空虚、长相和家境一般、有正经工作的恨嫁女人身上。
最关键的是,她们对爱情的憧憬不切实际,相信灰姑娘的童话,相信真会有富二代透过现象爱上她们的本质。
加到了人,我便开始“养猪”。
嘘寒问暖,倾诉相思,占据她们的情感生活,大多一周就能确立网恋,甚至口头约定结婚。这时我就带她们进平台投资,说自己能在后台修改赔率,让她们先挣点小钱。
等她们越来越信任我,投入的钱越来越多,甚至不惜向朋友借钱,到最后再拿不出钱时。我便关闭平台,并把她们拉黑。
同时,我又当着游戏推广员,把带有赌博性质的扑克骰子游戏推广给另一群人。这些游戏能兑换人民币,也能充值,一旦沉迷,一天输个几万、十几万大有人在。
等他们从种种骗局中醒悟过来,报警想拿回钱财,却对我们束手无策——柬埔寨属于境外地址,国内网警鞭长莫及,而柬埔寨法律执行力差,本就是非法产业链的温暖巢穴。
正因如此,博彩公司在柬埔寨遍地开花,光是小小的巴域就有大小几十家公司。
收入和诈骗提成相挂钩,许多同事沉迷于此,譬如老吴,从早到晚编谎话,还主动加班总结骗人经验,挣了钱就去镇上的赌场和风月场所消遣。
他们的劲头和对收入神话的信念,确实支撑了我一段时间,想至少挣了钱,来得就不算亏,或许还能体验真正的别墅会所。
然而跟他们去了几次后,我觉得那里乌烟瘴气,据说找的小姐还有人妖,很快就腻味了。而没几个月我又发现,连那每月挣三五万的话也是假的。
我们虽然骗到金额不少,提成却少得可怜,每单提成2%,其余赌资全流到老板手里。
为了赚钱,我甚至走梁铮的老路,把朋友圈打造出奢华的模样,和老同学说这边有赚钱的项目,引诱他们到柬埔寨来,每拉到一人就有一千块提成。
把朋友骗到柬埔寨来当骗子,是三种模式中单笔收入最高的,这让我始料未及。但纵是如此,每月收入仍被各种借口扣除一半,除了老吴这些沉迷诈骗的人月收入可上万,我这样的工资连一千美金都不到。
不仅如此,为了最大限度地挣钱,我们每周只能休息半天,其余时间都在办公室帮老板骗钱,仿佛一台不需要生活的机器。
我开始频繁向老吴吐槽:“这里虽然钱赚得多点,但总觉得过得没意思。”见他不做声,我又打探为何被骗来的人被扣留了护照,却不报警。老吴面不改色地说,赌博在柬埔寨是合法的,政府不会过多干预,“报警被发现还要挨打,何必呢?”
谁知事后另一名同事警告我:“老吴和管理关系好着呢,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你要是真动什么念头,他转身就告诉管理了,你想挨打吗?死在这里可没人知道。”
我心里一惊,想到身边可能还有其他眼线,随时汇报我们的情况,再不敢把心里话告诉任何人。
到2018年末,我再次动了离开的念头。
那是11月的一天,柬埔寨雨季的夜晚,空气像凝滞在房间里,加速了汗臭味的发酵,各种虫鸣此起彼伏地从窗外频频传来。我躺在床上,对这种热带气候已经见怪不怪,屏气听着大家讨论今天一个逃跑的同事。
自我来到这里,公司一直不乏新人加入。但这人被收缴护照后并不屈服,据说今天查房时不见人影,保安立即出动寻找,在半路捉到了他,才知他想逃去大使馆。回来后,他就被捉进小黑屋,遭到一顿毒打。
在公司生活将近一年,殴打事件并不经常发生,只有逃跑或报警被发现才会受罚。但我因长期进行单调的诈骗活动,被人监视,生活无望,不能和父母联系,连个可以吐露心声的人也没有,已经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听到这事,我只觉得气血往头上涌,想一嗓子吼出来。但我内心的波动不敢让同事发现——他们太习以为常,老吴甚至翻了个身嘀咕:“偷偷摸摸逃跑算个什么东西。”这让我不寒而栗。
那以后,我开始暗中了解逃脱路径,并获得一些信息。譬如,可以像同事那样,逃到大使馆寻求庇护,但被发现后,后果十分严重。
也有本地人在我休息时,突然从路边靠近,试探地问我是否想跑路。这些年由于被骗来柬埔寨的人越来越多,出现了以偷渡等方法护送劳工回国的生意。但收费高昂,途中也可能被公司的眼线发现。
权衡再三,只有缴赎身费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博彩公司允许员工一次性缴清赎身费离开,几乎所有安全离开公司的同事,都是用这个方法。
于是我私下找到管理,表明心迹后得知赎身费并不便宜,须缴纳七千美金,也就是五万人民币的赎金。
这一年来,因为镇上设施单调,除了偶尔去趟市中心,挣了钱也无处可花,因此我也有了将近三万元的存款。于是我又有点犹豫,是否要继续工作一年,独自把钱凑够。
谁知还没等我想好,公司里的变故彻底让我做出了决定。
自从有同事逃跑被捉,有人被打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公司的管控更严了,不许我们交头接耳,自由活动时间缩短,甚至有保安在宿舍站岗。大家敢怒不敢言,毕竟要是死在国外,成了黑户,压根没人知道。
这种精神控制让我忍无可忍,于是2019年初,我在管理的监控下联系父母,请求他们将两万元转到账户,加上我自己的三万,总算凑齐了五万赎身费。
凑够了钱,我要离开的事也传了出去。
有同事私下问我:“你是不是准备跑路了?”我没有回答。我已经打定主意,直到彻底离开,否则绝不透露真实想法。
好在没多久,我顺利拿回了护照。
那是一个下午,同事们还在上班,旱季来到,柬埔寨更显炎热。但我毫不在意,避开所有人收拾行李,跑出公司,然后坐车出城,直接回国,一刻都没有多待。
直到双脚踏上国土,我的心才踏实落下。
此后,我仍密切关注着博彩公司的动向。
据说回国不久,巴域就透出风声,柬埔寨要有大规模网络诈骗犯遣返行动。但许多人并不在意,毕竟高额的收入练就了他们的胆量。
然而就在今年8月,中柬合作执法,清扫网络赌博诈骗,金边、西港等地都抓捕了不少人,巴域自然也受影响。
有人顺势回国,也有不少诈骗犯依然逗留在柬埔寨,等待风头过去,或是逃往其他东南亚国家。以至于9月份,菲律宾领事馆通知,带有柬埔寨签证的护照不能办理菲律宾签证。一时之间,博彩公司受到重创。
在家的几个月,我总算平静下来,打算实际一点,找份踏实的工作。或许收入不高,但能和朋友常聚,这已是失而复得的自由。
当时我在浏览招聘信息时,又看到东南亚公司广告,声称薪资两万左右。
我问朋友觉得这工作怎么样,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我:“先查查公司靠不靠谱再说吧。”我突然想起,当初受了梁铮的哄骗,我一心只想赚钱,连公司信息都没核实。
这时,我终于弄懂了老吴的话:聪明人从来就不是狩猎对象,但一定有人为了钱,为了欲望,侥幸到根本看不出骗局,而这些人,往往就是骗子的目标。
注: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口述 | 叶顺辉
作者是星,现为教师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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