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248 篇文章
题图:来自电影《心灵访客》。
作者:张艺琼,文科科研狗一枚,曾留学、讲学和访学于新加坡、荷兰和英国等地。日常游走于东西文化之间,寻找被教育洗掉的自我。
我是一名大学英语老师,教最遭人嫌弃的写作课。但我本是个理科生,没有文字天赋,对写作有一种莫名恐惧。其实有很多理科生的语感特别好,但我不是。我是那种数理化轻松拿下、政史地总是抓瞎的理科生。弃理从文是被逼的,因为高考被调剂到了英语专业。
很长一段时间,靠文字混饭吃的我总被批评:“你写得不好!”;也偶尔被期待:“你要是文字功夫强一点,就不得了了!”因此,我总觉得我没有资格写文章,更没有资格教写作课。
有个关于教育的笑话:如果你不会做一件事情,就去教别人怎么做。我大概是把这个笑话践行得最彻底的地球人(此刻似乎听到学生们的哀嚎,也似乎看到课程组长把我从下学期课表上删除,哈哈哈哈)
我总以为,写作专属于那些有文字天赋的人。但或许正是因为我在这个事情上太笨拙,我一直在琢磨到底为什么写作让我如此对不起这个世界。我试图用自己擅长的理性和规则来面对文字。
慢慢地,我通过写作看见那个曾经不断被周围的人否定的自己,也看见那个一直否定我的世界的复杂。因为看见,我对很多的否定都释怀了。
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学生用写作来寻找自我,他们的收获和成长让我意识到,我们大部分人的学习和工作都离不开打“不擅长”这个怪兽。有时候是真的不擅长(比如我的写作),而更多时候是环境让你误以为你不擅长(比如我的写作)。因此,我想和大家分享我和学生们的经历,希望更多的人可以用写作来看见自己。故事从我儿子图图的一幅画开始。
  妈妈,在这打个勾!
上半年“神兽”因疫情被关在家,每天都上演着“神话”。一天早上,四岁的小神兽要求我陪他玩,焦头烂额的我连敷衍他一下的功夫都没有。沮丧的他找到一个本子,跑来我书桌的笔筒里抓了一根笔,一屁股坐在我身边。我的魂被键盘死死地吸着,分不出一丁点神来关注小兽。
▲ 小神兽的涂鸦。
过了一会,小兽拽了拽我的手说:“妈妈,在这打个勾”。他左手拿着一副涂鸦,右手拿笔指着“加油”那个地方。亲妈如我,本能反应是在“很棒”那打勾。回到这个评估本身,一个四岁的小孩得不到大人的回应,转向涂鸦来宣泄情绪,这不是很棒吗?拿起笔放在“很棒”那,还没来得及落笔就被小兽给喝止:妈妈,这!他指向“加油”后面的方框。这一精准把我的魂给招了回来。
我问,为什么要在这打勾?小兽说,老师都在这里打。我说你认得这些字吗?小兽:不认识。我翻看前面的涂鸦,小兽的归纳能力着实让我惊喜了一把,的确所有的勾都落在加油后面的方框。
老师的油加得很合理:每页右上角都贴着一副模板图,而他完全忽略模板,颜色和形状都是自由发挥。如果我是打勾的老师,估计油都不愿意给他加。这是他从学校带回来的美术画册,国内某著名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封面正中心是三行字:“开发想象力、全方位培养绘画技巧、激发各种潜能”。这三行字和每一页的“加油”联系起来,我这个亲妈开始凌乱了。
小兽说:妈妈,认字。我的魂已经彻底回来了,决定放弃这个极好的情景认字时机。我没教他认,但我知道很快他就会在其他场合认识这六个字。等他认得这些字,他一定不会再要求把勾画在“加油”后面。因为,这,太伤人了。
  评价的伤害  
很多人可能都没意识到,那轻轻的一笔打的其实不是勾,而是脸,后果很严重!脸被打多了,人会失去痛感。
我想起周轶君导演的纪录片《他乡童年》的芬兰篇中的一个场景。小学老师拉尼为了让孩子感知时间而带他们去养老院跟老人交流,其中一个互动是与老人互相画对方的脸庞。在旁观互动的拉尼老师告诉她:画画是为了表达自己,不是为了竞争,你只需要用创意表达自己的情感,这体现了芬兰人所追求的“为了生活而学习”。
在得知画画不是用来被评价的时候,经历了大风大浪的战地记者周轶君都无法淡定,她哭得像个孩子,说:“我从小一直被说你这个不行,那个不好,你不可能做到这个那个”。不惑之年的她才意识到,画画是为了表达,而不是我们教育和生活中的被点评对象。

▲ 图片来自《他乡的童年》。
画画表达在周轶君的成长中是种奢侈。所幸,作为记者的她还有文字。而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文字表达也是种奢侈。学生曾经跟我分享过她的故事,非常典型:
我的写作从小学开始就是被文科出身的母亲修改作文,很多时候自己的作文被钉在后面的公布栏上都会让我产生错觉。慢慢形成了错误的观念:写作文一定要写到可以作文范文公示才算好,才为止。
写作不再是表达自我的方式,而成为了彰显自己能力的方式。而且父母很喜欢对我的作文进行各种评价(主要是贬低的),以至于我都不敢面对原稿,因为总想着会被挑出错误和不足;我的作文的好坏都是由父母或是其他人评定的,或者写作本身的意义就是被评定的。
▲ Photo by hannah grace on Unsplash.
点评无论好坏,都让我们远离表达,看不见自己,也看不清世界,对文字麻木,对世界冷漠。
这种麻木和冷漠对我这名写作老师来说,像一把大颗粒海盐洒在长久不愈的伤口上,痛,但有点钝感。每天都被这种顿感折磨,因为我的血液都是干脆的。无数次想逃离到小学或幼儿园去,只为了低龄孩子们那痛快的情感回应。无奈被迫弃理从文的我已经无处可逃,唯有直面冷漠。
  用文字与世界连接  
麻木和冷漠是因为我们的文字教育往往是将学生从现实中抽离,文字只是机械式的符号,大多用于抄写、模仿和背诵,学习者无法通过文字符号跟世界建立连接,阅读和写作变得枯燥乏味,甚至让他们心生厌恶。
因此写作需要先解决心理问题:接纳并放下对写作的冷漠、厌烦和恐惧情绪,然后才谈技巧。我放弃了曾经苦苦沉迷的对他们语言基本功的训练,不再用那些半是威胁半是哄的分裂伎俩让他们多记一个单词,多熟悉一个句型。
我也不会跟他们说,某个词或者句子错了;而是问:为什么你会用这个词、这个句子或者这个时态?我想培养他们对自己的文字行为归因而不是判断的习惯。通过归因,我们将写作转化为反思和探索个人经历与社会文化互动的出发点,逐步发现和构建自我身份。
写作是我们从一个包含词汇、句子、段落和篇章等不同层面的复杂系统中在进行选择和组合,而每一项选择背后都蕴含着各种人性和社会文化因素。举个特别简单的例子,“奴隶社会”读者可能会常常说这几句话:
1)我喜欢“奴隶社会”的文章;
2)“奴隶社会”的文章吸引了我;
3)“奴隶社会”的文章好看。
这三句话咋一看去没什么两样,但其实大不一样。“我”在三句话中的主动性和凸显度越来越弱,作者对评价承担的责任越来越少,但对读者同化效果却可能越来越强。去“我”化会弱化读者对评价奴隶社会文章这件事情主体的意识,因为有“我”的存在,读者更容易意识到还有“你”和“他”。
对“奴隶社会”文章的评价可以用动词“喜欢”、“吸引”,也可以用形容词“好看”。什么时候用第一句合适?在对“奴隶社会”友好还是不友好的情景下用?没有标准答案。其实,每一个文字的选择都是我们和世界互动的镜子。
当我们将自己的文字组合跟其他人的组合对比,就可以和各色人等进行跨时空的对话,通过文字来反思、重构和丰富我们的世界。这样,我们用文字重拾自己与世界的连接,以文字里的世界为镜子,寻找真实的自己。向外看的同时向内看,慢慢了解自己是如何理解这个世界的人和事。
  碎玻璃上的月光  
通过写作寻找和看见自己,这个宗旨和芬兰的画画是为了表达自己本质上是一样的。契科夫(Anton Chekhov)曾经说过:“Don’t tell me the moon is shining,show me the glint on broken glass.不要告诉我月光很明亮,而要展示它在碎玻璃上闪烁。
“The moon is shining”是教科书式的写法,是对月亮的一种客观描写,是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用文字表述出来,看不出作者的情感和个性。但能让读者好奇的不是月亮发光这样的已知事实,而是每一个独立个体对月光这个事实的感受。
▲ Photo by Davide Sibilio on Unsplash.
每个人因着不同的背景和经历而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就像站在不同的角度,光折射而呈现出来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并且,broken(破碎)才是现实的世界,更值得我们去了解。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值得尊重的,都是有价值的。
世界就是一颗钻石,没有人能在同一时间将所有切面看完,我们需要将不同人看到的不同切面拼凑起来才能得出一个相对完整的钻石,无所谓高低,无所谓贵贱。
碎玻璃上的月光让学生们脱胎换骨,他们开始通过文字感知世界,看见自己。
阅读英文杂志和原版书的感受都有所不同了,我的摘抄里不再只有漂亮的用词和句型,我会想:得要是多美好的人,才会关注到这样的小细节并用这么戳心的形式描写它,我怎么就注意不到呢。
当你置身于文章中的情景的时,你会发现自己不自觉地随着文字去观察去感受,可能是平时自己从来不会静静观看的落雪般的梨花飘落,可能是自己从未体会过的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无奈惆怅,可能是擦肩而过的人肩膀上一点满天星花瓣。
置身其中的我深刻体会到修饰的美妙,每个人生来都会有对于美的向往,只是有些人在后来的经历中不自知地失去了这份宝藏;比如我。
失而复得的这份宝藏让我在自己写作的的时候也开始使用修饰的语言,这并不是刻意的描述,而是内心的驱使,确确实实自己目光所及,所以这样写出来的修饰也不会显得矫揉做作,反而会使文章更真实生动。
我开始学会观察生活中的细节,关注跟学习没什么太大关系的事情。我跳出高考时眼里只有学习的思维模式,开始看看今天的天空是什么颜色,闻闻下雨前的潮湿气味,慢慢品尝这北门消失之前每一样我喜欢的美食并牢记他们的味道,偷听外国留学生的对话(虽然大部分听不懂)……
我渐渐明白这些看似无聊的生活碎片和闲事有一天会成为我写作的灵感,他们也会成为我宝贵而独一无二的人生阅历。我学着把我对生活的观察,把我对人生的所思所想融入我的写作之中。
我觉得写作就是自我意识的体现,时至今日,我认为我写不好的原因跟自我意识的缺失有着必然的联系,从小习惯了为别人着想体会别人感受和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却一直忽略了自己,无论是感受还是需求或者其他方面的。如此,我根本不可能写好作文。
这门课最为触动我的也是我最为欣赏的是老师提出的“自我意识”。这个暑假参加灯塔去义教前接受灯塔培训是第一次真正地接触这个词,也尝试着去做了一些改变,直到再次接触它时是在写作这门课上,这个词确实影响了我,从思想到行为上。
写作这个过程,就是运用它的过程,在描述自己的情绪前就是对自己内心情绪的觉察,在对各种信息进行筛选以及排序时就是自我分析能力的运用,将一个个习以为常的形容词一个个地换掉就是自我思考并敢于挑战常规的体现。
▲ Photo by Tyler Nix on Unsplash.
  看见的踏实  
慢慢地,学生说,写作能让他们踏实。
这种踏实不是闲云野鹤,漫游云海的抽离感,也不是规矩绳墨,足不履影的孤僻感,说不清道不明。揣摩揣摩,才发现,这种踏实,实则被辜负了好些年。
不管是汲汲于追逐分数,汲汲于功成名就,还是苟利于博取声望,苟利于沽名钓誉。到底是辜负了这最令人凝神静气的一处精神家园。码字,原本是把最为柔软细腻的心思在遣词造句中淋漓尽致地道一番,而今,好像丢掉了写纯粹的东西,只有无病呻吟,矫揉造作……
这份纯粹,真的应该守其本心,候其真挚。
是的,写作最朴素的功能是让我们踏实,因为我们能通过文字看见自己,而看见的能量是巨大的。
在通过写作构成的二次世界里我便是女王,独一无二不得侵犯,所有的规矩都由我自己制定。一切都是开放的,一切的思维都是被允许的……
我可以任凭自己的思维游走,也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感觉我是被尊重的独立个体,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有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现实往往是看不见或看而不见,因此我们的日子有太多的无奈和不满。不管外界如何对我们视而不见,我们都还有属于自己文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们都能用文字捕捉、记录现实,看见自己、看清世界,而后出走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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