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尼古拉策划:阿迪民
北京的夏天过去了,《乐队的夏天》也放完了最后一集。
关于乐队,我们追忆过水木年华的黄金年代,也与李岩聊过与民同乐。
但有这么一支叫作康姆士的乐队,我觉得他们是所有乐队里面最有故事,最值得讨论的。
我对康姆士最为好奇的一瞬间,是康姆士乐队主唱永驻在《乐队我做东》里谈笑风生时说到,他最刺激的事情是从战区逃离。
永驻的许多歌曲,如果深入研究,都与一些沉重的历史有关。
比如说《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永驻唱的“前方一定有路,幸福在不远处”。
其实就是来送给2015年永驻在缅甸南渡银矿见到的那些一辈子都要困守于此,遭受贫穷与污染的儿童。
为了了解背后的故事,我们去找永驻聊了聊。
对永驻的第一印象是,感觉并没有网友说的那么像宋晓峰老师。
对永驻的第二印象是,他很有表达故事的欲望,永驻喝完川贝枇杷膏后,就拍拍沙发,说:“来来来,坐这里。”
谈笑风生间,我很难想象去年他刚从战区走出来,开着车穿过叛军的包围网。
永驻现在工作生活在台湾,偶尔往返于福州,祖籍在云南,出生在缅甸。
永驻在《乐队我做东》中说曾在战区逃离七天七夜,就是在缅甸的经历。
“听说你曾经从缅甸战区逃离,逃了一周才出来。”
“你觉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年前么?“
“你完全错了,这是2019年9月的事情。“
去年,在奔赴康姆士中秋节福州演出之前,永驻带着妈妈回了一趟缅甸老家。
当永驻回到出生的城市——腊戍后,身后唯一的交通桥梁就被缅北叛军给轰了。
掸邦北部满怀河桥被叛军炸断。
缅甸政府军和缅北民族武装的战争由来已久,那次的冲突在8月突然爆发,各区的叛军纷纷动作,他们破坏路桥建筑,烧毁过往车辆,无差别射杀平民。
这些是被缅甸叛军炸毁的车辆,幸好永驻的车不是其中一辆。
被叛军破坏的车辆 
为了离开,永驻带上妈妈开始逃难。
他们像游击队一样走山路、走小路、走任何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在失去外部联络的情况下一路躲避战火。
永驻只有一辆汽车,车后还挂了辆机车,因为要视紧急情况,随时准备使用备用路线。
示意图,永驻的装备没有这么拽
永驻在逃亡的时候,有一个音乐节主办方联系不到永驻,于是找到康姆士乐队的鼓手世翔,说:“你们乐队赶快拍那个视频!”
世翔说:“我们主唱在缅甸,还活着不活着都不知道”。
逃亡的期间,永驻躲到了一间宾馆里,永驻记得宾馆老板长得很像李荣浩。
在炮火声中,永驻拿出手机,搜索了“李荣浩”三个字。
于是蹦出了一张照片。
永驻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老板说:“不认识,这人没来店里住过,可能还没逃到这里。”
永驻前后逃亡了约有一周时间,最终活着找到了一趟航班,离开了交战区。
如果永驻没有活着回来,那么他就不会参加《乐队的夏天》了,我们的故事,也只能写到这儿了。
很多人觉得永驻是缅甸人,但其实永驻是一个缅甸华侨,或者说,他是果敢人。
什么是果敢?
95%的读者都会发出这个疑问。
有人会问,要是果敢是一个地名,它代表的是果断、勇敢吗?
似乎不是,果敢在缅甸,缅甸语ကိုးကန့်,音译自“高岗”,即9个伙头管理的地方,古代烧火做饭的人就叫伙头。
从感性上来说,果敢地区的果敢族,其实就是汉族。
果敢自治区的人们,讲中文,花人民币,用的是中国移动电话卡,甚至骂人也用云南方言。
果敢地方台,现在还讲普通话
果敢人自称“外国人”(uai ko zen)。
但果敢人骂缅族人时,却骂他们“外国屎”(uai kuo si)。
但理性上看,果敢是缅甸的领土,缅甸领导不让他们自称汉族,所以果敢人只能自称自己是果敢族,讲的汉语叫果敢语。
所以,当云南人骂果敢人时,也会骂他们“外国屎”(uai kuo si)。
果敢,中缅边界的热带丛林,地处缅北、金三角地区的一部分,在漫长的历史上,这里并没有明确的国境线。
果敢鸟语花香,果蔬丰饶么?这不过是文明世界对热带丛林的集体想象。
果敢的经济构成毫无浪漫可言。
翡翠、玉石、罂粟,一度是果敢在内的缅北地区的主要经济来源。
缅北地方武装控制的山间罂粟田。
但贫瘠的果敢,也与丰饶的中华大陆有着深远的联系,无论是经济还是血脉。
首先,从血脉上,果敢在明朝之前十分贫瘠荒芜,但在晚明时期,涌入了一波南明的残军、遗民。
到了近现代,大批国民党残军也辗转来到果敢。
20世纪50年代,国民党败走大陆,大批无法撤往台湾的云南部队,踏上同一条亡命异国的道路,成了东南亚孤军。
他们在此后近二十年的历史动荡与政治算计中几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最终,大部分人选择撤入泰国美斯乐,而一部分人则永远留在了果敢
根据柏杨小说改编的电影《异域》,是缅北孤军的真实写照,罗大佑创作了片尾曲《亚细亚的孤儿》
永驻的外公,是一名国民党军官,曾就读于黄埔军校,那时校长还是蒋介石。
在50年代,外公带着部队逃到果敢后,就原地解散了部队。“各活各的吧!”
他的外公随后当起了果敢老师。
果敢的历史,就以这么一种沉痛、沉没的形式,和中国一脉相承。
永驻出生在缅甸腊戍的时候,是在80年代。
在那个年代,缅甸不缺乏自然资源,石油、翡翠、硬木、黄金,俯拾皆是。
但同样的,缅甸也不缺乏战争与军阀。
80年代的地方民族武装在缅共的领导下与政府军打作一团。政府军压制不力,索性让这些地方势力成立各种民团“保境安民”。
有钱人雇上几十条枪,就可以称霸一方。
因此,在战乱中,缅甸也不乏穷人,不乏牛鬼蛇神。
80年代的腊戍。找到腊戍的照片非常难,感谢社群线人平克提供的照片。
遗留在腊戍的,多数是国民党的小兵小卒,大官们都弃他们而去,跑去了宝岛台湾。
听说大官们在那里享福,这些大头兵们也十分向往台湾。
发展到八九十年代,华人越来越多,有的华人也变成了果敢人。
腊戍这里龙蛇混杂,有卖毒品的、卖土制枪支的、卖玉石的,做得好的老板就这样在边境穿梭,开厂、招募雇佣兵。
由于毒品泛滥,在腊戍的大太阳底下,你能在一些街边看到横七竖八地躺着瘾君子,用方言、汉语跟你喊道:“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缅甸瘾君子。
80年代,腊戍是极度缺电的。
每天早上五点多永驻都要拿着蜡烛去学校,读书也用蜡烛。
在果敢,要怎样才能用上电呢?得抽奖,有点像摇号的形式。“有一天你家抽到电表了,就说你家有电了。”
1992年,永驻家忽然抽到了一块电表,家里有了一个电灯泡。
但是缅甸当地的电力太弱,灯泡还亮不过洋油汽灯,于是永驻又用回了蜡烛。
洋油汽灯,民国常用。
曼德尔施塔姆曾写过:
但我爱我这不幸的土地,
因为我没有见过任何别的。
当时的永驻也是一样。
1992年,永驻有了这么一个电灯泡,他就能因此感知到整个时代巨大的割裂感么?
不,太难了。
同样讲着汉语的马化腾,在1990年就已经考入深圳大学修读计算机,与此同时,中国已经有了60万台个人电脑,多数是从美国进口来的。
这是一个刚刚接触到电灯的人所无法望见的事实,同样说着中文的两端,境遇已经天上地下。
此时的果敢,在军阀的控制下,封闭得像一个大铁笼。
永驻的少年时期,整个缅甸还在军政府戒严期间。
因为随时都会打仗,运气不好就会被军队抓去挑子弹,或者去探地雷,看你长得挺高的,就一把抓走收编了,所以那段时间永驻很少出门。
如果每一天都充满着混乱,那么混乱就是另一种变异而脆弱的稳态。
这种稳态不被打破,身处于腊戍的永驻会成为什么样的青年呢?
他或许会和大量当地人一样,一辈子守着翡翠矿坑讨生活。
他会等待上天的某一次眷顾,挖到宝贝发一笔小财,但或许有一天,因为矿山塌方,被活活压死。
采挖宝石矿的缅甸贫民。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走什么道路,当时的永驻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乐队的主唱。
命运注定要对所有的腊戍住客开一个残酷的玩笑。
1988年3月22日,夜深人静时,一场大火突然蔓延,将腊戍烧成焦土,113人在火灾中罹难,20000多人无家可归。
因为大火起火点就在永驻家旁边——大水塘街,永驻父亲为了救屋内的租客,不幸遇难,而永驻朝山上的五保水库狂奔而去,此时,山顶之下,已是一片火海。
五保水库,永驻避难点。
大火之后,幸存的人编纂了一个玄幻传说,来解读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
说是一群好事的年轻人,打死了一条蛇,而这条蛇其实是火龙的化身,火龙一怒之下就把腊戍全烧了。
一场大火之后,因为腊戍大量的木质结构建筑和物件都被烧毁了,唯一没有毁坏的就是黄金、项链之类的贵金属。
于是永驻就和其他孩子一起,拿着根棍子绑着勺子(怕烫),在废墟焦土中寻找金属锡和铁来卖,整个过程对于当时还是孩子的永驻来说,犹如一场寻宝。
年代久远无图片资料,示意图。
当时的《纽约时报》,还划出了一个极小的版块来陈述这场大火,是当时为数不多关注这个事情的媒体。
“一场从厨房引发的大火瞬间席卷了腊戍。”
“腊戍是一个有着20万人口的城市,是北部掸邦最大的商业中心,东北军队指挥部所在地……”
总之,它就是发生了,数百万果敢人的命运,就此发生了改变。
1996年,永驻终于是离开了腊戍,母亲为了让永驻融入更大的世界,于是带永驻去了更为繁华的曼德勒读书。
不同于果敢,也不同于腊戍,这座缅甸第二大城市,可以说是一座国际之都。
有不少缅族人、印度人和其他少数族群,但当时果敢人很少,一句缅语都不懂的永驻,身边一个果敢人都没有。
永驻第一次走出了自己的小天地。
在曼德勒,永驻也开始了他的音乐启蒙。
他听到了Beyond,听到了黑豹,甚至还有李春波(对,就是写《小芳》那个)。
关于缅甸地区为什么会流行《小芳》,这是一个特别复杂的故事,里面涉及60年代意识形态输出、知青等要素,在这里我们也不多讲了,但是在那儿听到《小芳》,绝对不是一个偶然事件。
在曼德勒,永驻学会了骑脚踏车。由于他是班级里最小的那一个,所以他也经常被欺负。
很巧的是,班上同样有一个因为年纪小而被欺负的朋友,他叫“阿波”,特征是嗓门很大,很爱吹牛。
阿波就此与永驻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阿波经常告诉永驻,你知道吗?我姐姐在中国台湾!台湾是宝岛,台湾特别好玩,特别屌。
90年代的台湾
但永驻只是听听,因为当时永驻能够触碰的世界,无非就是这片比腊戍广袤数倍的曼德勒。
永驻初中毕业后,母亲给了永驻一笔钱,告诉永驻,永驻啊,现在是信息时代,我给你点钱,去报个电脑班吧,以后你会有出息的。


80年代广州大学,正在学用电脑的学生们,进机房得换成拖鞋。
永驻听了听,然后拿着这笔钱,就悄悄报了个吉他班,只学了两个小时吉他,懂了一些和弦,就退班了。
因为教他的老师才12岁,永驻想了想,有点丢人,就不继续学习了。
永驻初中在缅甸读的,高中却在机缘巧合下去了台湾。
此处说到一个背景,因为缅甸军政府曾在1965年颁布了《私立学校国有化条例》,所有华校被迫停办,所以有些果敢人便把“入台升学”当成了高中进修的一个路途。
通过严苛的联考,极少一部分脱颖而出的学生便可以前往台湾读书,甚至留在台湾。
严苛在只要你报名表上填错一个字,或者多了些污渍,都能成为准考官取消报名资格的把柄。
类似的报名表
一个想要去台湾联考的果敢孩子,他一定得买两份报名表,要是填错一份,还有一份可以备用。
在1999年的某一天,自信的阿波拿着两张去台湾的准考报名表过来,一张工工整整填满字的,一张空白的,过来告诉永驻,“永驻,我觉得我填得很好,挑不出错了,这张空的给你,你也考看看吧!”
本来无心去台湾,便抱着去试试的态度去参加了考试。


曼德勒上学的孩子。
永驻确实是去试试看的。
永驻通宵唱了一晚KTV,刚好早上去考试,第一科考试快结束的时候,永驻直接抓过周围人的卷子,什么题都抄,包括主观题。
或许是考官觉得永驻这样也没救了,也不管永驻,收了永驻考卷就走了。
考完第一科后,阿姨贴心地给大家都准备了鸡肉盒饭,由于永驻通宵没睡,实在太困了,就错过了那份鸡肉饭。
参考图
永驻迷糊糊地睡着,直到被监考老师叫醒,“喂,接着考试了!”
永驻考到一半,突然有一个同学捂住屁眼,站起来说:“报告老师,我要拉屎!”,老师示意之后,同学就飞奔而出。
话音刚落,又有几十个同学跑去拉肚子,此起彼伏地说着“报告老师,我要拉屎!”。
等回归平静后,基本没几个人坐在教室考试了。
永驻突然明白,这盒饭肯定放久了,食物变质了。
这一年,由于这场集体性食物中毒事件,整个考区只有七个人通过入台考试,永驻就是其中一个,如果放在以往,一般都有300-400个学生考过。
认真准备的阿波,因为拉了肚子,留在了缅甸。下次见到阿波的时候,就是19年永驻在战区逃难了,他俩寒暄了一番后就一起逃难了。
而漫不经心的永驻,至此踏上了前往台湾的道路。
采访时,永驻告诉我:“我的人生不是某个瞬间决定的,但是无数个瞬间构成了永驻。
永驻能够从缅甸考来台湾,有人会简单地归结于这么几个瞬间。
一次通宵的KTV、一个松懈的监考老师、一份有毒的鸡肉饭。
永驻踏入宝岛台湾的那一刻,他真的迎来了无数个挨饿的瞬间。
永驻刚到台湾,碰巧迎来了春假,要连放10天,学校把永驻踢出来了,说:“春假你得出去住,不能在宿舍住。”
永驻就这样默默走了出来,但他把储蓄卡忘在了宿舍,身无分文的他,就即将迎接10天至少20顿饭的挨饿日子了。
春假时的台湾
永驻当时暂住在朋友家,朋友春假出去玩了,永驻饿得不行,东找西找,整个屋子里,唯一的食物就是一大盒蚕豆。
机智的永驻把蚕豆分成了20份,“这样就能挨过20餐了,刚好十天!”
于是,永驻第二天一早,就把20份蚕豆都吃光了。
永驻虽然是和中华文化一脉相承的果敢人,但毕竟永驻是个肉眼可见的异乡人。
永驻在台湾倍感陌生、孤独,孤立无援。
饿得不行的永驻走出了屋子,开始在公园喝自来水,连喝7天,他喝不动了,没办法,他找到了一家炒饭店,问老板:“可以求你给我份炒饭吗?我真的很饿。”
台湾街边的炒饭店,参考图。
老板说:“可以”,于是煤气灶一扭,哐哐就炒了起来。
永驻吃完一份后,又说:“老板可以再来一份吗?”
老板说:“可以”,于是又把煤气灶扭开,哐哐又炒好了一份。
异乡人永驻在吃完了两份炒饭后,拍了拍肚皮,总结了一个道理:“人们是有温暖的,我们是世界人,是一个整体的,只要你愿意请求,就能得到回应。”
永驻在街上晃荡了一会儿,看到了同校的学长踩着脚踏车驶过,永驻看到后,狂奔带大喊:“学长!学长!帮帮我!”
学长停下车,回应了一句:“你他妈是谁?”
永驻终于在死缠烂打之下,在学长家蹭了几天饭,熬过了这个春假……
90年代台湾
永驻和许多从缅甸过来的果敢人一样,他们无疑是台湾的圈外人。
他变得有些沉默,在孤独与试探间不断地游走。
最后,他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小空间中——他的宿舍。
于是,在他台湾这种孤独而躁动的高中生涯,永驻彻底爱上了弹吉他,他唯一渺小的乐趣就是弹吉他,每天除了上课、打工,就是弹吉他。
他开始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疯狂地写歌,记录自己每一寸生活。
最后,在大约2000年的某一天,永驻弹累了之后,躺在床上,想:“如果我要建个乐队,我要给乐队取什么名字呢?”
“就叫Crazy In Music Zone,CIMZ吧,在音乐空间里疯狂。”
“但CIM好像不够帅。”
“对了,现在是互联网的时代,是COM的时代,就叫COMZ吧。”
“好像还不够酷,加一点吧,COM'Z吧。”
“COM'Z”
永驻看了看他的那把吉他,房间内空无一人,空无一人的房间内,还有一把吉他。
在这个千禧年的某月某日,虽然永驻不知道未来将面对着什么,但是好像窗外充满了阳光。
设计/视觉  YULI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