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文/林冠

摄影/安宁
必须说，庄文强很“怪”。
在他身上，竟没有什么年龄与身份的束缚。采访时，他很爱笑，很爱在正经回答中，加一些时鲜的词汇，俏皮的语调。谈及当事人的一些对话，他重现得绘声绘色。说起发哥如何给枪戏支招，他更是模仿得兴致盎然。50岁了，还是一个大男孩，聊到喜爱的玩具，可以手舞足蹈。
到底是个活络的创作者，对本土的文化，他摸得很透，对内地的潮流，他也毫不闭塞。有这样的心，才好接受不同的事物与思想。
他的“怪”，又表现在他的创作上。他喜欢拍别人没拍过的东西，喜欢越过常规出牌，哪怕在看似寻常的作品里，也喜欢藏一些“古怪的东西”进去。在这里，“怪”成了一种情调，一种趣味，一种挑衅，一种自律。
他把所有的迂回曲折，都用到了剧本创作上。而在与人交谈时，笑声与叹气，一点拿捏都没有。
现场采访照
在娱乐圈浸淫那么多年，即便早已尝遍项目无人投资的苦楚，他也还是会直言不讳。就像他对艺术主张的坚持，既然剧本写好了，那人为剧本服务，就是天经地义的。于是在整理稿件时，一旦想着要给他遮掩点什么，就会顿然觉得，庄文强岂是需要这种粉饰的？
他很“怪”，明明已有《无间道》系列、《窃听风云》系列等等众多佳作傍身，也还是会忍不住在采访结束后说，“有时真是觉得不能说观众，我们拍电影的人欠了观众许多，因为你赚了钱，应该是要拍好电影给大家看的”，而当我强调他已有很多口碑之作，他也会立马表示，“但是要多一些”。这种“贪婪”，最让慧眼如炬的影迷得益。
在当下依然唯利是图或鼠目寸光的创作环境里，还是要庆幸有庄文强这类“怪”人，依然想要再大胆一些，过火一些，把电影的疆域与维度，再拓展一些。
“怪”极了，也可爱极了，叫人不知该怎么敬仰才好。
快混不下去的时候，
 很害怕自己也得去装神弄鬼。
《电影》：都知道“麦庄”是金字招牌，这次为什么在《飞砂风中转》八年后，再次单独当导演？
庄文强：其实我跟Alan（麦兆辉）是两个很不同的人。他是很直接的，我是经常要绕圈子的。他永远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他不相信这个故事，觉得这个故事很冒险，一剧透就不好看了。我处理剧本时，就要朝着“即便剧透都要好看”这个方向来做。
但我做完之后，他还是不相信，说，“你拍的时候，只要改一点点，你整个故事就要散了。你怎么保证拍的时候不会改呢？”因为港产片一向是一路拍一路改的。我说我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它不要改。但他真的是接受不了故事这么迂回曲折，所以就分开做，他去做《廉政风云·烟幕》，是直接点的故事。
《电影》：《无双》在2006年就开始构思，为什么现在才拍呢？
庄文强：因为没钱。第一，没人肯给钱的原因是这个题材很敏感。2013年电影市场发达了，票房高了，审查松了，审查OK了就有人肯投资。另外一点，就是很多投资者认为，这电影一剧透就不好看了，而他们觉得不可能不会剧透，那样就血本无归。而且，他们不相信我能拍出来，因为演员一定会在现场要改剧本，但故事那么精密，改一个地方，整个就塌了。
《无双》现场工作照
《电影》：那这次有没有改？
庄文强：没哦，演员很听话。最主要是剧本（不能改）。跟发哥沟通后，大部分是微调。他说，你想说什么，剧本已经全告诉我了，我又何必再听你说一次呢？他也告诉我他会怎么演，问我有没问题，我听了，有问题的，我会跟他说。
有一天，正拍着戏，廖启智突然跟我说，“庄文强导演，你好大胆。”我说，“什么大胆？”“你居然真的改发哥的戏。”“哇，那有什么问题？我是导演呀。”他说，“对，我知道你是导演，但是30多年来，没人敢改发哥的戏。”哈哈，那我年少无知，不知不觉就做了。但我也去问了发哥有没问题。“没，你是导演来的，你说怎么改就怎么改。”
《电影》：所以您把他形容为法拉利。
庄文强：是啊。一跟他说，他就能立刻拿出几个方案给你看，就跟我和伟仔（梁朝伟）、青云（刘青云）合作一样。他们有同样的工作方法，可能因为都是从TVB出来。
《无双》现场工作照
《电影》：这个年龄层的许多演员都特别好。
庄文强：可以这么说，因为他们熬过，吃过苦。其实不只是演员，我们这个行业每一个岗位都要吃苦。比如这个剧本，我想出来的时候，应该是我生活最艰苦的时候。大概是2006、2007年，我与麦兆辉刚开第一家公司，几个剧本都不过审，演员也不肯接我们的戏，拍了一部《大搜查之女》（2008），被剪得稀烂。感觉很糟糕，觉得自己在艺术或创意上，没办法超越其他人。那我是不是完蛋了？就想到李问这个角色。其实，这个角色是我。
《电影》：所以您从伪钞案件中看到了许多“对艺术的追求”，看到了许多“光荣”与“破败”？
庄文强：是啊。就是自己的这些经历。我看到案件会有共鸣，觉得里面很多人，都是在艺术上失败的。他们无法创造出什么，就去做一些作奸犯科的事。我那时很有共鸣，觉得很快就混不下去了，很害怕自己也得去装神弄鬼。
《电影》：从一开始的设定来看，周润发与郭富城的角色是否代表了光荣与破败的对立？
庄文强：所谓光荣和破败，我自己回看，更觉得是我们这一代与发哥他们那一代对时代的看法的冲突。发哥的角色不断地告诉你，我们爱一个人要专一，即便那个人不爱我们，我们也要爱他们。我们不能放弃，这很浪漫。而郭富城的角色一点浪漫都没有，他是现实的，他认为命运是这样的，那就这样了。于是，这就不是郭富城与发哥的冲突，而是两个想法的冲突，也是我这一代人的冲突。谁都想有专一的爱情，能坚持的事业，但能不能做得到？我没有答案，只是提出问题。而且，我也觉得这个拉扯的冲突很好看，就在电影里表达了。
《无双》现场工作照
《电影》：拉扯之中，大家都不知道光荣与破败下一秒会怎样改变。
庄文强：不知道下一秒会怎样，是一部好电影最基本的需要。就是观众看的时候，当然是要“怎么呢”“怎么呢”一直到结束才行。
 有了发哥，
 钱啊什么的都来了，不然这个故事就没了。
《电影》：《无双》很好看，也要归功于结构很厉害。
庄文强：我不会用一个俯视镜头去看结构。这几年我自己写剧本，是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的。有时设定了一些结构，或起承转合，其实是行不通的，因为假如不对的话，人物会反抗。那么，我会顺着人物去写。这个剧本有一个好写的地方是，其实真真正正的人物只有郭富城一个，那我就顺着他来写。当然，难度就在于，他经常在同一时间有三四个动机，有大的，有小的，但幸好他是一个人。那我如果只要处理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其实是比《窃听风云》系列（2009-2014）容易很多，因为那至少要处理三个。
《电影》：郭富城喜欢挑战自我，您给了他什么挑战，说服他参演？
庄文强：就是刚才说的，他经常在一个场面里，有两三个动机。那他在设计的角色里，要分得很清楚，在这里，我的动机如何？大的又是哪个？有时候，他在行动上是一个小动机，但内心却有一个大动机，这样，他的演出就与心理有冲突。当然，好玩的也是在这里。有时他在动作上多了，我就会跟他说，你心理上的动机是比这个大的，一说他就明白。演的时候，他在脑里经常要走进走出，不然不像嘛。
《无双》现场工作照
《电影》：这些年他的演技特别好，能处理好这些复杂、矛盾的角色。
庄文强：是好了很多，我是很惊讶的。拍的那几天，一开始我想了一些方法，以防万一，但没有用上。
《电影》：您说您从小就看着发哥的电影长大……
庄文强：谁不是呢？
《电影》：写剧本的时候，是不是照着他来写？
庄文强：不是。写剧本的时候，我是想写一个很像发哥的人，但没想过找他拍，因为当时钱都没有，怎么请得起？后来我找了Aaron（郭富城），他的经纪人问我，你想找哪个演画家？我说，其实我正在找发哥。他说，正在找？你找不到他？我说，找不到啊，一直都找不到。他说，不如我帮你打电话给他。他们合作过《西游记之大闹天宫》和《寒战2》，真的一打电话，发哥就问我要了剧本，第二天出来聊，2小时，就答应了。他还问我，你不找我演，找谁演？有了发哥，后面的事就好了很多，钱啊什么的都来了。真的很感谢他，不然这个故事就没了，毕竟拿剧本出去，没有人要。
《无双》剧照
《电影》：这个角色，给其他演员也不敢接吧？
庄文强：对啊，有些难度。但如果是周润发演周润发，他想怎么演都可以啦。
《电影》：发哥接了这部戏后，有没有增加什么动作？
庄文强：没有。我写剧本时，一向会把动作写上去，发哥一看，就知道自己的动作，我想这也是吸引他的地方。我这几天才知道，原来他之前在访问中说过不再拿枪，而我让他重新拿枪，一定是有原因吸引他。现在的小年轻不知道发哥拿枪有多好看，其实，没有任何一个演员拿枪能比他好看。拍戏的时候，也是他教我拍枪，他在这方面很厉害。
《电影》：怎么厉害法？
庄文强：有时我们设计了，却拍不出来，但他有很多方法帮我们拍出来。比如换弹夹。他就教我们，放掉这个弹夹，上另外一个弹夹是不对的。他一弄弹夹，手一放，再从左腰拿出来，就可以直接“砰砰砰”了。在泰国村，他拿着两支小枪扫射，我拍了几次，观察后问他，“你是不是记住自己开了多少发子弹？”他说，“当然啦，我每一支枪都留一发的。”我说，“要不要这么夸张，拍《英雄本色》啊？”他说，“不是啊，导演，如果我连最后那一粒子弹都打出来，枪是会退膛的，那就不好看了嘛。”他真是很厉害很恐怖的，不是乱来的。还有很多技巧，感激他能教我。
《无双》剧照
《电影》：您觉得新世纪的发哥，这次表现出什么不同的气质？
庄文强：80年代，他都是演一些冲动的，或性格、背景、动机比较单一的角色，但这一次，他的动机不断在变。在电影前面一大部分，你会觉得，这家伙是不是神经病？他是神经病，因为没有人会这样。但到后面转变，你会看到，他是在展示自己——我演什么都可以的——这就很让人敬畏。前面我们也有调过，他有问我，导演，我会不会太过火了？我说，发哥，其实你过火也没问题的，你就应该是这么过火的。他说是咯，我也觉得是，那干脆我们都别想了。于是，就越拍越过火，哈哈。
《电影》：但其实过火的状态特别适合这部电影。
庄文强：是啊。其实我很喜爱电视剧《大时代》，“画家”就是我的丁蟹（郑少秋饰）。
《电影》：这是发哥近年最好的电影，他也很满意对吧？
庄文强：他是很满意。我不知道你们怎样，但我是发哥影迷。我有时看他的一些电影，我是伤心的，不愿意看下去。我不觉得，我喜欢的发哥是要去拍这些电影的。但现在证明，他是可以的。
《无双》剧照
《电影》：但《无双》这种适合他发挥的剧本很少有。
庄文强：是呀。假如我这部电影有很好的票房，我也不觉得接下来会有很多。这是很难复制的。但我希望华语电影，我们电影工作者，应该大胆点，多想点。其实今年国庆三部电影我都觉得很有创意，而且这么巧，大家都在讲替身题材。
 这么多年每次都是于老板投资，
 他真是比较大胆。
《电影》：双雄电影在香港很多，如何设计平衡感？
庄文强：一向的做法是一阴一阳。就是有一个沉稳，另外一个就冲动。我也说了，这次的处理是新旧观念的冲突。发哥代表了我们以前很珍而重之的道德也好，感情观念也好，阿王（郭富城昵称）就代表我们废青一代的想法的冲突。有了这些极端的设计与想法，平衡感自然会出现。如何实现？就是通过冲突。
《电影》：回过头看，“无双”这片名特别好。
庄文强：我小时候有部电视剧叫《无双谱》（1981）。我当时觉得很合适我的电影，写完才改名的。
《无双》剧照
《电影》：那原本叫什么？
庄文强：原本他们想叫“XX风云”，我就说不要啦。其实也要多谢于老板（于冬），“无双”是他一口咬定说，这个名字卖钱，别叫什么风云。他是有料的。
《电影》：拍完《无双》后，有什么想尝试的？
庄文强：我写了很多故事，很多剧本，但没有人投资。这么多年一直如此。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于老板投资，他真是比较大胆，哈哈。我有一个剧本，是2006年写好的，比《无双》还早，我当时是写着玩的，没想到又有人拿出来，说拍这个。我自己都要问，行吗？其实我没怎么想过，究竟下一部是怎样的。我的电脑里有十几个剧本，甚至有大型战争片，也是没人肯投，因为也有一些古怪的东西在里面。希望大家看了这部电影后有些信心，觉得可以投。
《电影》：您的作品普遍质量较高，是怎么保持的？
庄文强：不是，其实拍戏最重要的是自己过瘾。我经常教学生，你们对别人的电影要求那么高，经常骂人家的电影是烂片，那你们自己做的时候，就做好一点啦。我的电影起码得先过了自己这一关。我觉得拿出来是要见得人的，不要那么难看，（像是）骗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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