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张东荪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干将之一,报业先驱。先后在光华大学、北京大学、燕京大学等地任教。曾领导中国民盟。
张东荪在学界和政治圈子的名气极大,曾为袁世凯和蒋介石的座上宾,但张不为所附,一直坚持自己的中间路线和文人风骨。在日寇占领北平期间,不予合作,甚至数次以自杀明志。1949年傅作义准备起义,但在投诚的条件上谈不拢。作为中间调停人,张东荪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日后毛评价北平和平解放时说:“张先生第一功。”
但张东荪对歌功颂德一向极为反感,曾经在报纸上大骂袁世凯破坏共和,还为了反对蒋介石自行组建反对党,要求还政于民。
1949年1月,张东荪与费孝通等人应邀赴西柏坡。期间领袖对张东荪的“中间路线”主张和反对外交上投靠苏联的观点进行了批评,认为张存在严重的“亲美恐苏”思想。其后张东荪不再发表文章。有人劝之,他说我还有沉默的自由。
1949年9月30日,政协第一次会议召开,在选举国家领导时, 576名代表只有1人投了反对票,事后传为张东荪所投。1951年,张东荪卷入所谓的“美国特务案”,领袖有言:“坏分子张东荪,我们不能坐在一起开会了”,建议对张东荪“劳动改造”。张被迫检讨自污。
1968年文革高潮中,已经82岁高龄的张东荪被旧账重提,逮捕抄家,1973年死于秦城监狱。张东荪的三个儿子都是海归知识分子,二儿子、三儿子在文革中先后自杀,大儿子被捕后精神几乎分裂。两名成年的孙子也被判重刑。
② 
张道藩曾经是国民党内CC系骨干人物,也是民国时期著名文艺理论家。曾在伦敦大学美术部就读,是该院有史以来第一位中国留学生,号称“三民主义文艺理论家”,对国民党文宣与党务系统有极大影响力。
身居高位的张道藩三十年代中在南京创办戏剧学校,中共地下党员殷扬奉命潜伏。殷扬本是北大中文系高材生,学生运动领袖,风度翩翩,极具才华,深得张道藩赏识。
  南京宪兵司令部收到情报,将殷扬抓捕,命悬一线。张道藩爱才,亲自出具证明保释殷扬,并派国民党学生唐绍华立即送他离开南京,临走还送了殷扬一百大洋作为路费。
  1949年上海解放,在上海从事电影工作的唐绍华认为自己有国民党身份,恐怕凶多吉少,只能坐以待毙。后来果然被公安部门约谈,哪知公安局长正是当年自己奉命搭救的殷扬,已经改名杨帆。杨帆见唐的第一句便问:道公(张道藩)可好?
  杨帆对唐绍华说,“你在电影艺术方面是有才能的,但是在上海你的才能发挥不出来,我建议你还是到香港去发展,给中国留下几部好电影。”然后开具通行证让他远走香港。唐绍华心领神会,次日即动身前往香港,辗转奔赴台湾。
1954年,杨帆卷入“潘汉年、扬帆反革命集团”案,坐牢25年。解放前因为扬帆地下工作成绩突出,有同志开玩笑说古代孟尝君有三千食客,不乏鸡鸣狗盗之徒,扬帆手下人才济济,各色人等俱全,恐怕还不止三千。结果因此定为“反革命集团”。期间精神崩溃,幻听幻觉非常严重。因为长期从事地下情报工作,他一直认为有一台万能发报机,能和任何人联系,而他幻想的联系人就是自己的老上级——周公。 
但至死都未有人为他出声。
③ 
邵洵美是民国时期的男神,拥有希腊雕塑一般的英俊外表,同时也是为数不多真正称得上贵族的诗人。出版界的翘楚。祖父邵友濂官至湖南巡抚、台湾巡抚,外祖父是有中国商父之称的盛宣怀,李鸿章是他的叔外祖父。他的妻子是表姐盛佩玉。这么显赫的家世,在名流荟萃的上海滩也是极罕见的。
邵洵美年少即留学英国剑桥,和徐志摩并称为“诗坛双璧”。但邵洵美真正的名声既不在文学上,也不是家世上,而是热心出版,慷慨好施。
邵洵美虽为富家子弟,却相信“钞票用得光,交情用不光”,乐善好施。但凡有人相求,不管交情如何,绝不会空手而归。徐悲鸿、张道藩、蒋碧薇、丁玲等等无不受过恩惠。邵洵美资助朋友,从不提归还,故而赢得文坛孟尝君的雅号。
他一己之力搞文化产业,热衷于出版事业和开书店,先后出版的刊物多达数十种,民国的名人,不管左派右派,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在他旗下几乎都出过书。1938年,邵洵美还冒着极大的风险,请美国作家项美丽将毛的《论持久战》翻译成英文出版。为此,邵洵美被日本人约谈,其所办的刊物被迫停刊。期间邵洵美拒绝了日本人的利诱,绝不合作。
  1949年,胡适为邵洵美定了两张赴台机票。邵洵美却拒绝了。当时地下党做通了他的工作,劝他留下。而他本人也相信自己文化成就有目共睹,何况还有冒死出版毛著作的先例,应该不会有大患。
1950年,《人民日报》连续七天发文,不点名批评邵洵美的出版刊物。邵洵美的出版事业和连锁书店旋即陷入破产危机,只能就此终止。
这位最后的贵族,曾经救助过无数人的“文坛孟尝君”,为了文化事业不惜耗尽家财的诗人,穷困潦倒,竟然到请不起客的地步。1958年,他为了给老友陆小曼祝寿,被迫贱卖了自己祖传的吴昌硕印章,换得10元钱,请陆小曼吃饭。
其后他在香港的弟弟患重病,住院急需资金。邵洵美一筹莫展,想起在美国时项美丽曾向他借过1000美金,他不得不“厚着脸皮”让项美丽将那1000美金转账到香港给弟弟救命。为此专门写了一封英文信请友人转交。结果就是这封信,被公安部门截获,被作为里通外国的证据,邵洵美随后以“历史反革命”的罪名被逮捕。
  邵洵美在狱中饥饿难耐,几乎每顿都是一下子就吃光,刮光,还要舔干净饭盒外面的米粒,然后挺着挨饿。他看见同监的狱友、作家贾植芳,两眼放光,“咱们不是在韩侍桁家一起吃过螃蟹吗?”他知道自己丧失了话语权,特别请求贾植芳,有朝一日若是平反,一定替他写一篇澄清的文章,消除当年鲁迅对他无中生有的一些攻击。贾植芳不忘所托,果然在平反后为邵洵美作文纪念。
  1968年,被释放出来没几年的邵洵美在极度潦倒中病死,他死前穷到连床都要卖掉,睡在地板上。即便如此,还欠医院400多元医疗费,欠房管处一年半的房租600多元……
④ 
陈寅恪是民国时代清华大学国学院著名的四大导师之一,当时年仅36岁。他家世显赫,祖父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父亲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著名诗人。夫人唐筼,是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
他年轻时在日本、德国、美国、瑞士等地游学13年,师从大家,学贯中西,号称活字典,会八种语言,人称“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他在清华上课的时候,不仅学生来听,教授们也经常来听。他在国学院的学生,后来几乎都成为学界大家。
同为国学大师的王国维自杀之后,陈寅恪曾经在给王国维写的碑文中提出了自己的治学原则:“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甚至说,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1948 年12月,在国民党“抢运学人”计划中,陈寅恪,胡适等被列入第一批计划被转移的学者之列。但陈寅恪最终决定留下,回到广州任教。1953年,新的历史研究委员会成立,拟聘请陈寅恪担任相关职务。
为了说服陈寅恪,陈寅恪弟子,北大教授汪篯携带郭沫若的亲笔信,南下广州。陈寅恪毫不犹疑的拒绝,他说“不能先存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他甚至对已经入党的汪篯决绝的说:“我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
因为拒绝了郭沫若,郭沫若于1958年的反右斗争中公开点名批判陈寅恪,已经双目失明,双腿不能行走的陈寅恪成为“反动学术权威”,境况堪忧。尽管他多次写书面检查交待声明“教书四十年,只是专心教书和著作,从未实际办过事”,但仍然难逃劫难。助手被赶走,护士被撤离,工资停发,存款冻结。住宅之门脸、衣柜、床头,甚至衣服上都贴满了大字报。
1965年,文革伊始,弟子汪篯因为和陈寅恪的师徒关系被批判,最终自杀。此事对陈寅恪震动极大,一病不起,夫人为了保护他,屡屡遭到红卫兵殴打。红卫兵故意把高音喇叭置于陈寅恪屋后,这位患病的老人一听见喇叭声就尿裤子,造反派却还不甘心,进而将喇叭干脆绑到其床头……
  1969年,不能进食的陈寅恪泣血而亡,百年史学大家,国学泰斗就此谢幕。
⑤ 
  大部分愤青只是阶段性的产物,所谓一时。极少有人能像千家驹这样,左派右派都当过,一辈子都是愤青。
  1925年,16岁的千家驹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入党,考入北大后,作风激进,组织学生运动,反张作霖,反蒋介石,反国际联盟……屡屡组织学运,因此多次入狱。后虽然名义上脱党,但事实上依然千丝万缕。在抗战期间,在广西大学任教的千家驹不改作风,加入民盟,积极参加救亡和民主运动,被人认为是民主党派中的共产党。建国前夕还被毛特别召见。
  1957年反右斗争,全国55万名知识分子被划为右派,而知识分子集中的民盟被认为是右派大本营。作为左派,千家驹也参与了对所谓右派分子的攻击,尤其是对救国七君子之一的章乃器大加批判。但厄运很快降临到他头上,他因为与华罗庚、钱伟长等五人联名发表对科学体制的几点意见,也被划为大毒草,同样被批判。当惯了愤青角色的千家驹此时才幡然醒悟,对死不低头的章乃器大为赞赏,充满愧疚。
文革开始后,目睹暴行的千家驹迅速右转,从左派变成了一名彻底的右派,对诸多现象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结果自然难逃抄家暴打的命运。从北洋军阀时代就坐了无数次牢,自称是“不可救药的马列信徒”的千家驹难忍悲愤的心情,买了一瓶二锅头,坐公共汽车去香山,决心在跳崖自杀。
结果,他到半山被红卫兵发现,被迫下山,在中途再跳崖,却命不该绝,断了肋骨,未死获救。未来得及医疗,第二天又被批斗,挂上五块牌子,还要自己布置会场,打扫卫生。他回家对长子抱怨:“我平生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入党”,不料竟被亲儿告发。罪上加罪,天天劳动前皆请罪。
  改革开放平反后,垂暮之年的千家驹不改愤青本色,在政协会议上感想感言,从不避讳,威望极高。在1988年4月2日的政协会议上,他讲话了30分钟,获得掌声31次,语惊四座,为人侧目。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最后被迫于八十年代末远赴美国,并在美国皈依佛教。
  有人后来问他,你作为一个马列信徒,何以遁入空门,看破红尘?他说看破红尘不假,但这个红,是另一种红。
20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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