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六一儿童节之际。
下午探视结束，小方医生来到我办公室：主任，刚才我接待患者家属时，12床的两个家属差点吵起来......
我疑惑的看着他......

12床是个脑出血患者，女性，51岁，入院4天，脑外科医生已经做了血肿清除术，目前昏迷，生命体征平稳，呼吸机开始慢慢撤离了。我记得患者丈夫去世多年，每天来探视她的就一个儿子，20岁出头，高高胖胖，白白净净的样子，有几个亲戚也只是送患者来住院那天来过，后面就再没有见过，那么儿子和谁吵架呢?

小方医生说：主任，我也是才知道，其实患者还有个女儿，是儿子的亲姐姐，在外地工作，姐弟俩感情不好，所以弟弟就没说家里还有这个姐姐，还是家中长辈想办法联系上了姐姐，想着她母亲病危，应该叫她回来看一下，患者女儿昨天晚上从外地赶回来了。现在，他们在接待室等你呢......

我听明白了，是姐姐和弟弟发生了争吵......

见家属前再看一下患者，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因为我是一名ICU医生，我们面对的是危重病人，他们的病情瞬息万变，我不能用前一秒的记忆去告知患者家属患者此时的状况。

12床在监护大厅最里边，此时，她安静的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面色晦暗，有些水肿，像许许多多ICU患者一样，她的全身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气管插管、深静脉穿刺管、胃管、各种监测管、尿管等......

看完病人，我来到家属接待室......

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距离很近，但谁也没有看谁。弟弟皮肤白一些，脸圆圆的，看起来有些健壮，穿着一件橘黄色T恤，正低着头在看手机，而姐姐显得有些瘦削，扎着马尾，穿着黑色衬衣，黑色裤子。她望着窗外，似乎在思考什么。

见我进来，姐姐立即站了起来：“主任，您好!”......这是一个聪明灵气的姑娘，我心里想。

她接着说：我是来看12床的......

她的冷静超出了我对年轻人的想象，我以为她会说“我是12床女儿或者12床是我母亲”......

她像其他家属一样常规了解了患者病情，在这个过程中，弟弟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偶尔抬一下头，似乎很嫌弃的样子瞟一眼姐姐。

我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静悄悄的，静到仿佛能够听见病房里他们母亲的喘息声......

这究竟是怎样一对姐弟，仿佛在他们血液里流淌的不是爱，而是恨。

好一会儿，姐姐打破了沉默，她显得有些激动：“主任，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前两天，我姑姑打电话说‘她’快不行了，让我回来见她最后一面，我昨天晚上，严格说是今天凌晨回来的，可是，我刚进家门，他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就让我去交医疗费，还让我辞职，回来照顾她......”她一边说着一边望着他，也就是她的弟弟。

我打了个寒颤，感到一股冷气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

姐姐的话还没说完，弟弟就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大概觉得不妥，立刻又坐下了：“主任，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妈妈病了好几天，她才回来不说，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进去看一眼，她就是不孝之女......”

看着两个和我女儿一般年龄的孩子，各说各有理的架势，我又气又想笑，我以为就是小孩子闹家家这么简单(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于是让弟弟先回去休息，我和姐姐聊聊......

弟弟瞪了姐姐一眼，走了......

家属接待室只有我和姐姐，潜意识里，我觉得整个房间的空气柔和了许多。

“主任，您还记得我吗?”

我一下愣住了，她是谁？我完全没有记忆。

“其实我也是您的病人。”

“我的病人!”我吃惊极了......

“是的，我也是ICU的病人，而且我进过两次ICU”。

两次！！！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用什么词能形容我的惊讶.....

姑娘倒显得很平静：我第一次住进ICU时，你们科刚成立不久，那时我上初中，因为我要买复习资料，但是父母宁可给他们刚上小学的儿子买游戏机也不给我买，说家里困难......我偷偷喝了爸爸种地用的“敌敌畏”，大概有大半瓶，我被送进了ICU......

原来这样，但说实话，对她，我没有一点印象。

她继续说着：第二次进ICU，我已经读高二了，我不想再去回忆具体的原因，我吃了整整一瓶子安定......主任，我的两次生命都是被你们救过来的，我真的很感谢你们，因为我现在活得很好，在这个世界上我找到了爱我的人，我想好好活着。

我看到，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我不忍心打断她，这个聪明的姑娘好像知道我想问什么：“您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一而再放弃生命吧，尤其在那么小的年纪”......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因为绝望!彻底地绝望!她自问自答......

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一个人在没有经历过他人同样境遇的时候，是体会不到对方感受的。那时，我只是一个孩子，我没有能力反抗，甚至，我连独立生活的能力都没有，面对所有的不公和委屈，我只能选择接受，接受，再接受，当有一天，我实在接受不了了，我就想逃离，逃离到一个有温暖、有阳光的世界去......

这就是我不想活着的原因......

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她转头看着窗外：因为他们不喜欢我，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两个人都不喜欢我......

我常常问他们，也问我自己：

爸爸妈妈，难道我不是你们生的孩子吗?

无数次，我都想大声告诉他们：

爸爸妈妈：我也是你们的孩子!

她的身体在颤抖，却没有一滴眼泪。

我说：他们经常打骂你吗?

不，他们几乎没有打过我，是冷漠，忽视，就像你不存在于这个家庭，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比如：我和他(弟弟)都在房间写作业，要吃饭了，父母会在客厅喊一声，然后再去他房间叫他出来吃饭，并且把饭盛好，筷子摆好，而对我不管不问......有一次，我故意没有出来吃饭，他们也没有来叫我，一直到他们吃完了，我父亲才想起来，我怎么没有出来吃饭，而那时，我已经在房间里哭了很久很久......

看着她，我的心一阵阵酸痛......

她继续说着：我的心理改变就是第二次住进ICU时，你们可能都不记得了，当时，我旁边病床住的是一位22岁的小姐姐，她很漂亮，皮肤白白的，我经常盯着她看，一边看，一边哭......她快要死了，她是骑自行车被车撞的，伤的太重了。那天，医生护士们在大厅说：这个孩子真可伶，小姐姐的老乡一直给她外地的父母打电话，说孩子可能不行了，叫他们来一趟.....她的父母竟然说来回一趟要花好多钱，最终也没有来，因为小姐姐是女孩子......我那时就想，我比这个小姐姐幸福多了，因为我还健康活着，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自己争气，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离这个不爱我的家远远地，远远地.......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外省的大学，刚开始，过年还回来几天看看他们，慢慢的，就不回来了，尤其父亲去世后这几年，几乎没有和家再联系。

我理解了他们姐弟的关系，理解了她为什么不愿意进病房看一眼她病危的母亲，因为她的心里有太多的怨，太深的恨......

我说：但你还是回来了，因为你长大了，你想她毕竟是你的母亲，你还是见她最后一面，对吗?

她没有回答，眼睛湿润了......

我接着说，你回来以后，见到了你的弟弟，你发现，这个家还是以前的样子，你又后悔了，你本来燃起的那点爱再次转化为仇恨，你再一次绝望.......

她没有接我的话，她说她已经订好了明天下午回去的机票.......

我说：你既然回来了，还是进去看她一眼吧，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呢，不要留下终生遗憾......

护士给她准备好衣服鞋帽，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

在护士的引导下，她来到了母亲的病程床前，远远地、静静地站着，看着，时而用湿巾擦着眼泪。突然，患者的右手轻轻的动了一下，一个年轻护士喊了一声：她手动了，你看，你妈妈知道你来看她了......

姑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走上前，紧紧地握住了妈妈的手......

第二天一早，她来到病房，告诉我，她已经续交了部分住院费，一会儿就要返回了，最后拜托我们尽力救治她——她的母亲。

她走了......

看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伤感，有心痛，更有深思，因为我也是一个女儿的母亲。

愿天下每个孩子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
征稿啦~
本文是一位ICU主任的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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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医学界
作者：田红
校对：臧恒佳
责编：郑华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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