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这种地大物博、国土横跨两大洋、各地文化迥异的多民族国家能够长期保持两党制,而没像西欧多国一样出现多党林立的现象,和其选举制度的设计有着密切关系。总统选举采用的选举人团制度和国会选举中采用的单一选区赢者通吃制度,决定了靠比例制分配吃饭的小政党无法在议会中取得席位,也拉高了总统竞选者的最低门槛。
从1854年辉格党垮台以来,美国所有总统都出自于民主、共和这两党。历史上尝试独立参选的第三党派人士并不少见,但只能扮演搅局者的角色,无法撼动两党的统治地位。
两党制在美国的演变
美国建国初期的制宪者和革命元勋均对政党的概念十分排斥,认为其存在将会腐化民主社会的根基,进而威胁到新生共和国的未来。因此,在涉及政治制度的考量中,制宪者加入大量限制政党活动的因素。在这个大环境下,开国总统乔治·华盛顿就是以独立人士的身份当选总统,他执政八年间也没有加入任何政党。
但错综复杂的社会组成,13个殖民地之间不同的经济发展水平和文化习俗决定了美国无法避免利益集团和政党群体的诞生。华盛顿执政期间,有关联邦政府权力之间的争论推动了美国最早政党的成型。华盛顿内阁中,支持扩大联邦财权来应对各类危机的北方州代表——副总统约翰·亚当斯和财政部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成为联邦党(Federalist)领袖。而来自南方蓄奴州、反对联邦权力过度扩张的国务卿托马斯·杰斐逊和国会议员詹姆斯·麦迪逊组成了反联邦党(Anti-Federalist)。
一般认为,华盛顿虽然出身南方,表面保持中立,但实际立场趋近于他的亲信汉密尔顿。华盛顿离开政治舞台之后,美国政坛中缺乏与他拥有同样声望和超人地位的“巨人”,党争随之而来。随后的总统亚当斯和杰斐逊分别来自于新诞生的两党,美国也由此进入政党主导政治的时代。
联邦党人在进入十九世纪后逐渐垮台,以杰斐逊为首的反联邦党人已改名为民主共和党,并短暂称霸政坛。民主共和党一党独大的地位在1824年走向终结。党内随之出现分裂,各派分别推举自己的总统候选人,最终亚当斯被众议院选为总统。落败的杰斐逊四年后卷土重来,当选总统。民主共和党也从此分裂,杰斐逊为首的一派演化成了民主党,而反对杰斐逊的一派则成为辉格党(Whig)。
此后三十年,民主党和辉格党维持了美国的两党制,双方互相取得白宫和国会的控制权。然而,到了十九世纪中叶,美国长期存在的奴隶制问题给社会造成分裂。辉格党党内因为无法在奴隶制问题上达成一致,不幸解体。北方的反奴隶制势力转而成立了共和党,并在1860年的总统大选中取胜,进而导致美国内战的爆发。
内战结束之后,共和党在南方主导的“重建”工程中以失败告终。1876年大选之后,联邦军队就撤出了南方州。此后一个多世纪中,民主党完全垄断了南方州的政治生活,形成了所谓的“稳固南方”(Solid South)。
基本上,除了罗斯福新政联盟成型解体带来的两次巨大变革以外,美国政治体制的基调在内战后就已成型。最近一百多年只是在这个基础上不停修正,形成由民主党和共和党主导的政治体制。
制度设计让两党制成为必然
美国两党制的成型,除了历史演变之外,亦有制度设计的影响。总统选举采用选举人团这种以州为单位的间接方式进行,无形之中抬高了候选人参选的门槛。由于各州的选举法各不相同,程序繁琐复杂,想在全美各地同时参选,很难离开政党机器和基层组织的帮助。
选举人团制度下,大部分州采用赢者通吃的原则来分配选举人票,更为两党制铺平道路。就这个问题,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杜瓦杰提出了有名的“杜瓦杰定律”(Duverger’s law),很好地总结了选举制度和政党体制的关系。简单来说,美国采用的这种相对多数代表制的选举方式会产生两党制;比例代表制则有利于产生小党和多党制。
杜瓦杰定律的原理在于,使用单一选区赢者通吃的地区和国家,当选的高难度变相地挤压了第三党派的生存空间,使得他们参选的积极性下降。与此同时,许多原本认同第三党派政策理念的选民,因为知道第三方候选人不大可能当选,为了避免自己的选票被浪费,转而自动理性回流到主流政党之上。这一来一回,就形成了恶性循环:选民认为第三党派赢不了,就不会投给第三党派候选人;第三党派候选人知道赢不了,自然也就不会认真参选。
民主党和共和党自然也深知这一点。虽然两党可能在政策议题上看法相左,但到了排挤小党派和独立人士的时候,两党基本会齐心协力保证现有政治体制不被颠覆。
两党对美国政治的把控,像极了微观经济学中的寡头垄断市场。两个垄断美国政治这门生意的寡头会关注彼此的行为并互相竞争,同时会合谋来排挤其他“卖家”入场打破平衡。两党合谋之下,美国政治存在着极高的入场成本和门槛水平,让除了亿万富翁和少数大牌政客以外的普通人难以触及。
幅员辽阔的国土以及相对宽松的竞选规则导致在美国参选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财力资源,而长期垄断这些政治必需品的民主党和共和党为了保证自己政党的利益,自然有强烈的排他性。两党把控的州议会和国会都相应通过法案来提高参选的门槛和标准,从提高注册选票需要签名数量这种小事,到指定“输不起法”(sore loser laws)限制本党初选落败的候选人独立参选。这些人为建造的高墙使得想要离开两党框架来开展政治活动,恐怕比登天还难。

为了跟上时代

两党也会求新求变
近年来,随着民粹主义在美国的兴起,两党内部都出现了带有民粹主义色彩的极端势力。共和党内先是出现了极端推崇小政府主义的茶党,又涌现出特朗普这样的“草莽英雄”。民主党内部也发生了变化,涌现出以桑德斯为首推行民主社会主义和环保主义的“进步派”。伴随这种内部生态的变化,舆论一直有看好两党制走向终结的声音。但这种看法,恐怕是低估了两党制在美国的坚韧程度。
美国两党制之所以能如此之稳,历史传统与投票惯性同样起到了重要作用。之前提到的“稳固南方”,自从民主党1960年推动民权法案通过后,南方州这个原本的铁票仓就开始缓慢向共和党阵营迁徙。但这个过程,足足花了五十年才彻底完成。直到奥巴马上台之前,南方大部分州议会仍是被民主党把持。当你全家和周围社区都和一个政党捆绑,一时间想要完成“脱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美国两党制延续了近两百年,大部分两党选民都形成了惯性思维,思想上不太容易接受非传统政党候选人。
2019年5月19日,美国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一名女性州议会大厦前抗议该州此前通过的全美最严苛的“反堕胎法”。
同样,两党还有着强烈的求变心态。一旦有新鲜的思想潮流和政策主张出现,为了争取选举胜利和扩大选民联盟,两党会积极去拉拢新鲜势力。共和党吸收茶党,民主党吸收进步派,就是近年两党内部发生的生态再平衡。历史上也有民主党和中西部“民粹党”结合,共和党和南方民主党人重组的例子。
两党不停地吸收消化美国社会发生的新鲜变化,保证两党的统治地位是能跟上时代运转的。如今两党选民愈发部落化,意识形态和政治认知两极化的大环境下,两党制在美国的前景仍无比牢固。
政党极化打造出美利坚“分众国”
近年来美国政坛出现的主要变化,正是所谓的极化现象。两党选民的政治立场愈发向两极方向发展,民主党左转,共和党右转,美国社会也随之被严重撕裂。两党选民的行为更趋近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敌对部落,考虑一切问题都从党派和意识形态的视角出发。有人很形象地将美国当今的政坛现状总结为美利坚“分众国”,准确描述了这一政治格局。
当前的政治极化,起源于上个世纪的70年代。1968年罗斯福新政联盟因为民权运动最终解体,民主党统治了一个世纪的南方开始了向共和党的转向。与此同时,文化和社会议题进入政坛,迅速割裂了美国社会。两个完全对立的阵营就此诞生。
在此之前定义美国两党的并不是其推崇的意识形态,而是由历史遗留、政治地理和社会阶层等因素决定。民主党和共和党内部均存在大量意识形态相左的派别。民主党内虽然在罗斯福新政之后由北方自由派主导,但以保守派白人为主的南方民主党人仍占据了半壁河山。共和党也是同理,虽然保守派逐渐取代东海岸的温和建制派成为党内主流,但东北部的自由派洛克菲勒式共和党人依然有着较大的势力。
两党内部意识形态不统一就导致了无法单纯使用意识形态来驱动选民,更多还是依赖利益分配和阶级对立来进行区分。传统意义上来讲,共和党的支持者更偏向于富裕阶层和白领阶级,民主党的支持者则主要是工人阶级和各类少数裔。
1970年代开启的政党重组,打破了这一平衡。南方民主党阵营的更换,使得民主党不再需要维持相当大规模的保守派势力,可以更多照顾作为党内主流的北方自由派。同时,随着美国经济出现制造业外包、服务业占据经济主体的新常态,工会势力随之衰落,让民主党无法再依赖工会来控制白人蓝领阶层。
而吸收了南方势力的共和党,同样面临着类似问题。不满共和党过度右转,在社会问题上持自由立场的洛克菲勒式共和党人开始投向民主党的怀抱。共和党逐渐甩掉了自己党内的自由派势力,稳固了保守主义的主导地位。里根的上台,进一步确立了共和党内保守派为王的基本原则。
这使得两党的内部意识形态认知愈发趋同——民主党更加自由左倾,共和党更加保守右倾。初选制度的出现进一步挤压了温和派的生存空间。由于参加初选的往往是党内意识形态比较极端的积极选民,两党的国会和总统候选人也会通过“极端化”自己的立场来迎合这部分选民的胃口。这一现象使得两党政客和选民自然而然走向了意识形态的极端,要求政治立场“纯洁”、可靠。与敌对政党妥协折中,反而会被选民惩罚。
文化战争的兴起,进一步推动了美国政治和社会的极化。两党必须在堕胎、同婚等一系列社会问题上做出选择,这种站队还和社会正义联系起来。当社会问题沾染上道德因素之后,两党立场的不同就不只是利益冲突了,更多的是正义和邪恶之间的殊死之斗。两党选民愈发把对立面看作是敌人,这种仇恨情绪自然加剧了美国社会的分裂和极化。
媒体的发展进一步推动了政治极化的进程。此前,人们接收外界信息往往依靠主流纸媒和ABC、CBS和NBC这三大广播电视网,能得到相对公正、涵盖事情对立面的叙事,因此更能客观看待问题。而随着二十四小时新闻周期的到来,里根政府废除美国广播管制中的“公平原则”,让具有鲜明党派立场的电视台顺势诞生。
到了今天,美国民众愈发依赖符合自己意识形态和政治认知的频道来接收信息。比如,自由派只看MSNBC和CNN,而保守派只看FOX,这种行为只会进一步拉大民众对于各类政治问题的认知差,无助于缓和当前尖锐的社会矛盾。而基于算法的社交媒体出现,更对极化现象推波助澜。
1912年8月,罗斯福在芝加哥的总统竞选造势活动上向支持者挥舞礼帽致敬。当年,他带领大批进步主义者脱离了共和党,使之元气大伤,用了一代人才渐渐恢复。
政治极化的直接后果是让美国的民主制度出现问题。必要的政治改革和政策变化,因为立法机构的机能瘫痪而迟迟得不到解决。演变至今,民众几乎对所有事情都会通过党派利益和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衡量。哪怕连戴口罩这样的科学问题,也会因为党派利益而抵制或拥护。
政治极化还让选民很难改变意见,也让每次的选举结果十分接近。调查显示,可被说服的中间摇摆选民数量持续下滑,极端情况下只有不到10%的选民表示可能改变意见、会在两党候选人之间摇摆。2000年以来的几场大选,除了在金融海啸背景下的2008年大选,结果都十分胶着。今年如果没有疫情影响,选举结果大概率还是会非常接近的。

大选中前来搅局的第三方
除了两大党派,也有第三党派候选人加入大选厮杀,但能泛起水花者寥寥。毕竟就算一个独立候选人有相应资源和知名度,能和两大老牌政党分庭抗礼,他所拿到的普选票也很难转化为起实质性作用的选举人票。更多时候,第三党派和独立候选人所扮演的是搅局者的角色,只不过往往有意无意会帮助到两党候选人之一。
自美国现存两党制成型的19世纪中叶以来,头一次出现第三党派候选人改变大选走向的是1912年。
1908年,时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下称老罗斯福)卸任交棒给自己挑选的接班人塔夫脱,前往亚马逊和巴拿马进行探险。当他回国时,却发现塔夫脱没有延续他的进步派政策,反而和共和党内的保守派打得火热。深感被背叛的他愤然参加了1912年大选,力图挽回自己的政治遗产,却没能获得共和党总统提名。一向我行我素的老罗斯福愤而脱党,创建了进步党,并带走大批党内进步派人士。
◆老罗斯福
罗斯福和塔夫脱的决裂,让共和党的选票在1912年大选中严重分流。老罗斯福凭借自己的超高人气,破天荒拿到了27.4%普选票和6个州的88张选举人票,成功PK掉了塔夫脱。只不过,他的这番努力,反倒给民主党候选人威尔逊做了嫁衣。普选票仅得41.8%的威尔逊横扫了选举人团版图,取得40州435张选举人票的大胜。威尔逊主义也就此登上历史舞台。此后,再未有任何第三党派候选人能掀起和老罗斯福一样的巨浪。
   ◆1913年,候任总统伍德罗·威尔逊(左)在就职典礼前与时任总统塔夫脱在白宫。
之后1948年、1968年和1980年的三场选举,都出现了第三党派候选人分流两党之一选票的现象。1948年的民主党,因为民权问题分裂成了全国范围支持的时任总统杜鲁门一派,和南方州所支持的“州权民主党”。民主党的分裂意味着统治美国政坛二十年之久的“新政联盟”(指支持罗斯福新政的利益群体和投票者的联盟)开始松动,虽然杜鲁门在大环境不利的情况下爆冷取胜,但分离的种子已经埋下。
二十年后的1968年,民权运动带来的冲击彻底终结了“新政联盟”,作为南方州代表的乔治·华莱士赢了大部分南方州,并变相帮助共和党人尼克松赢下白宫。这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有第三党派人士赢得选举人票和任何一个州的胜利。

被称为“里根革命”的1980年大选也有第三党派人士搅局,当时不满里根保守主义的共和党众议员安德森脱党独立参选,拿到6.6%普选票的他反而拉低了民主党人卡特的选情。
最后一位在总统大选中发挥显著作用的独立参选人士,是在1992和1996年两次参选的得克萨斯州亿万富翁罗斯·佩罗。不满里根和老布什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和社会问题立场的佩罗,打着贸易保护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旗号,靠巨额个人财富吸引到大批白人工人阶级的支持。
1992年第一次参选时,佩罗在中途退选之前的民调支持率一度超过了克林顿和老布什。等他晚秋重新加入战团时,虽然无力追赶领跑的克林顿,但最终仍取得了18.9%的普选票,是老罗斯福以来第三党派人士最佳表现,但一张选举人票未得。四年后他再度参选,虽然没能再现辉煌,但得到了8.4%的普选票支持。直到今日,仍有共和党人将老布什的连任失利怪罪在佩罗身上,认为是因为他分走了共和党的选票,才把胜利拱手让给克林顿。
除了上述提到的知名案例以外,几乎每次总统大选,都有第三党派人士的候选人出现在选票上。两个传统的第三党——自由意志党和绿党均会在总统大选中推出自己的候选人。2016年大选中,自由意志党候选人拿到了3%的普选票,绿党候选人拿到了1%的普选票。这两人在关键摇摆州的得票总数要比特朗普最终获胜的票数多,某种程度上也算助力特朗普取得胜利。
不过,受到疫情影响,第三党派候选人可能很难对今年大选造成任何实质性影响,但这不妨碍他们在未来继续发挥搅局者的作用。在几千票就能决定大选走向的今天,任何微小的变化都可能影响大局。
特约撰稿 /王浩岚  编辑 / 漆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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