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大概是上大二的时候,我参加过一个会议,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其中的一个小游戏我至今都印象深刻。
游戏里,我们要两两配对,每个人在一张白纸上画一条线,这条线就代表了我们的人生,左侧的起点代表出生,右侧则代表当下这个时刻。在这条线上,我们要标记几个点,每个点都是一个人生的里程碑,那些 “对人生有重大改变的事件”。画完之后,每个人要把这条线和其中的故事和搭档分享。
即使是和身边的同学和朋友,很多人也不一定会聊到童年时期的故事,但这条以出生为起点的线,却让我们把时间线拉长,走进记忆深处。我记得我和搭档分享了我十岁之前重度哮喘,花了很多年治疗,每周要渡江去上海看病的故事;他和我分享了他小时候随着家庭从印度一个邦搬家到另一个邦,不断转学重新适应的故事。
虽然只是短短十几分钟的游戏,但每个人在分享完之后,都感到和配对的搭档产生了紧密的连结。后来我每次遇到有趣的新朋友,总是忍不住想问,“那你生命中的重大转折有哪些呢?
这几年我渐渐发现,也许不是所有转折都是以事件为标志的。我曾经觉得每个人都是过去发生事件的合集,小学、中学毕业了,大学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做家长了… 从这个角度上,也许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着差不多的轨迹。
但我现在意识到,一个人绝对不只是毕业证书、工作履历和家庭关系的合集;真正了解一个人,是了解ta的三观,ta的个性,ta看待世界的态度。而这一切,不一定完全来自于ta的亲身经历,也可能来源于ta读过的书,受过的教育,听过并记在心中的一句话…
于是我改变了自己的问题,不再只是好奇一个人“生命中的重大事件”,而更多想去了解 “你的人生观受过哪些重大的影响呢?
这样一个我觉得可能是人一生当中最重要的问题,在学校里并没有专门的课程来学习。当下教育体系里暗藏的许多观点和思维模式,指向的并非快乐与合作,而是不断的竞争和输赢。
在当一个好学生和好员工的路上,我曾经被默默灌输过很多人生观:
“考高分值得骄傲,考低分是不光彩的。”
“成绩好的学生一定比成绩差的学生有出息。”
“上好大学是为了找好工作,找好工作是为了挣钱。”
“好员工就是在公司里晋升速度最快的那个。”
“我不开心,是因为我还不够优秀。只要我再(有钱一点、漂亮一点…)我就会快乐了。”
以上种种,我统一称之为焦虑的源泉,快乐的杀手。
我不否认这些思维方式或许可以让一个人在学校和职场平步青云,快速上升,甚至获得外界的声声喝彩。但在我如今的三观里,这些观点都完全消失了,而我也活得更自我,更放松,更快乐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认可这些被社会广泛传播的信条,重塑了自己的人生观的呢?
大概是从我听到下面这三句话的时候起吧。
 第一句话:
“毕业五年后的校友聚会,大家比较的是工作上的成绩。毕业二十五年后的聚会,比的是谁依然拥有幸福的家庭。从一个不错的学校出来,没人真的混到流落街头,人人过的都在中上水平;真正的区别不是你挣了多少钱,而是你离过几次婚,你的孩子还愿不愿意和你说话。”
这是我大三那年听到的,来源是一位成功的校友,具体是谁我虽然已经印象模糊,但听到那一刻醍醐灌顶的感觉却记忆犹新。
许多Type A人格都是被强烈的不安全感驱动的。担心自己努力不够多,会被优秀的同伴们甩下;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持续得到外界的认可;担心自己占据不了金字塔顶端的一席之位。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个大大的问号。What if the thing we kept worrying about over the years has been wrong? 如果我们一直以来担心的都是错的呢?
我为自己的生计、收入、职业生涯的成功感到担忧,却没意识到真正的风险来源不是这些,而是包括家庭、友情在内的亲密关系和几十年后人生的幸福指数。
正如这个校友所说,如果拉一个数据库,展开每一个校友毕业几十年后的动向,鲜少有以穷困潦倒收尾的。但家庭破裂、中年危机、孤独终老这些关键词,出现的频率可就高多了。
人总是过度强调短期而忽略长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做出决定,我永远不能忘了自己的长期人生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如果真的要比,我想做那个在25年校友聚会,在50年校友聚会上,依然笑到最后的人。
第二句话:
“当你开始工作,你会发现职场里有很多人分不清Ambitious(有抱负的)和Driven(被鞭策的)的区别。Ambitious是设立远大的目标,是愿意解决有挑战性的问题而不畏困难。Driven是想要挤出每一分钟来工作,无法停下来休息。Be ambitious, but don’t be driven.”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毕业了,还有两个月就要去麦肯锡上班。16年夏天我在一个训练营里认识了Tom,一位八十多岁的斯坦佛教授。我记得当时在一个关于职场的小组分享上,一个男嘉宾说 “我在投行干了几年,那两年每周上百个小时的工作真的很辛苦,但是you know, it is what it is. 你需要忍受过这两年的辛苦,然后日子才会好过。” 在场的人纷纷点头,Tom却优雅地提出反对,“我不觉得这种 burning out 耗尽自己的工作方式是必须的,快乐和平衡是你的选择。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告诉我,you pay your dues in the first two years in the professional world — 投行也好,咨询也好,被高强度的工作压榨是职场晋升的必由之路,唯一的秘诀叫做“熬过去”。然而熬过去就一定会好吗?答案也是模棱两可的。
我敏锐地捕捉到,Tom有一套和我之前认知中完全不同的工作哲学甚至人生观。于是我约了他一对一聊天,想要沿着这个话题抽丝剥茧下去。
就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告诉我上面那段话。我当时其实并不能清楚地区分ambitious和driven的区别,难道不都是努力工作的方式嘛?但我回家后还是把他的话记在了自己的私人博客上,随后很快就忘记了。直到去年十二月,我偶然打开博客,翻看之前的文字,再次看到了这篇写于三年多前的记录。
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工作之后选择的生活方式正是ambitious,而不是driven. 我ambitious地相信自己可以在工作的同时保持对世界的探索,过自己理想的生活,有亲密的朋友圈和给自己充电的兴趣爱好(即使大多数人都告诉我这是不现实的);我选择了不被职业发展的压力和高强度的工作节奏driven,而是找到自己的节奏,宁可慢一点,但走的远一些,久一些。
虽然当时的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理解Tom的话,但他向我传输的理念却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我的工作哲学。
和Tom多年没有联系,我在去年底看到自己三年多前的文字后,决定给他写一封感谢邮件,分享一些自己的近况。意料之外的,我几乎在几分钟后就收到了他的回复。
有些话也许要事后才能完全理解,
但在当下聆听并记录,依然自有意义。
第三句话:
“我有足够的钱买几乎所有的东西,但依然买不来一切。真正值得花钱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人际关系,二是经历和体验。所以继续做你正在做的事吧。”
2017年的夏天当我突然拿到火人节的门票,距我要离开美国只剩下不到半个月。我所有的行李都已经被搬家公司打包运走,只好在最后一刻借了朋友的帐篷睡袋,又在网上找了人拼车,从洛杉矶出发一起开到Black Rock City. 当年开RV载我去火人节的大叔Todd,就是告诉我第三句话的人。
Todd是个来自圣地亚哥的连续创业者。他创立过各种公司又成功卖掉,有丰富的商场经历和人生智慧。我们在来回火人节的路上聊了很久,但我很快离开了美国,和他失去了联系。直到去年八月我离开国内,重新回到各种国外的社交媒体,突然收到他的信息,“如果你回到洛杉矶,随时欢迎来找我。”
“真的吗?我十月份刚好要回洛杉矶!”我兴奋地回复他。就这样,去年十月份我们在两年没见之后重聚。我抵达洛杉矶时他其实还在外出差,却把自己的房子密码告诉我,让我 “当自己家,随便住”。
刚到他家的时候我的反应只能用惊艳来形容。他的房子坐落在南加州最美的一处海滩边,从台阶迈出五步,我的双脚就站在沙滩上。他给我留的客房在三楼,正对着太平洋,每天醒来可以看到粉红色的天空,日落时分可以躺在床上悠然看着太阳落下海平面。如果说真的有什么所谓的加州梦,大概就是住进这样的房子里,与大海和棕榈树为邻吧。
Todd慷慨地给了我一个在洛杉矶的家。后来我才从他和邻居的聊天中得知,Elon Musk曾造访过他家,昆汀塔伦蒂诺曾在这住过一个月,写出了被解救的姜戈(彼时他自己去其他州度假了,把房子租给了昆汀)
十二月的一天,我再次回到洛杉矶。在客厅我找到一本新的相簿,是他今年生日时和朋友们一起去哥斯达黎加的照片集。我俩在家门口的海滩上散步,互相分享着过去几个月的生活近况。
Todd对我来说,既是导师也是朋友。于是我诚恳地问他,人生到了这个地步(以外界和社会公认的眼光,从各个方面看都是“人生赢家”)还有什么是他最在乎的。
在曼哈顿海滩的紫色余晖下,他对我说出了这第三句话。他意识到即使自己再有钱,世上也总有买不尽的东西。也许他已经有了最好的房子,那豪华跑车呢?私人飞机呢?用金钱满足物质欲望的问题在于,永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有钱人总有比自己更有钱的朋友,物欲带来的快乐是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无底洞。相比之下,把钱花在relationship和experience上,则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带来的快乐和满足也是真正长久的。
他看着我认真地说:“Yi,我了解你,你愿意把时间花在你在乎的人身上,而且每次见面总能告诉我一大堆新的体验和经历。继续这样生活吧,你会成为最富有的人。
那天的日落格外美。原本我们报名了一个五千米的沙滩跑步比赛,但Todd受伤了没法跑步,于是我陪他在沙滩上慢慢走路,成了最后的两名完赛者。
他问我:“你不想和大家一起跑步吗?不用等我。” 我说:"我不在乎比赛。I'm here to spend time with you. That's what matters to me."
我俩慢慢走到终点的时候,刚好看到了远处Marina del Rey的烟花。我俩相视而笑:
“如果不是我们走的慢,哪会看到这么棒的风景?
// 写在最后:
今年我读的第一本中文书是蔡崇达的《皮囊》,专业媒体人出身的他有着极佳的文笔。来自闽南海边小镇的他,是靠自己不断打拼获得社会认可的典范。父亲瘫痪在家,他从小便学会当家,用笔耕不辍和无数努力,换来了报社的实习机会,终于从小镇走到北京,27岁便成为了GQ全球最年轻的报道总监。
可读完《皮囊》,我记住的不是他有多勤奋。书里我印象最深的一篇叫做《我们始终要回答的问题》。他的好友王成刚死于心脏病突发,去世时刚刚三十多岁。蔡崇达写道:
“我疯狂工作,不让自己有空余时间,除了真实的生存压力,还在于,我根本不敢让自己有空余的时间。因为时间一空下来,我就要回答怎么去填充时间,怎么去面对生活,去回答这个问题 — 我要怎么生活,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我真正享受什么?”
现有的教育体系并没有给我们独立思考这些问题的空间,甚至没有留下提出问题的余地。也许很多人,无论阶级、收入、是否取得了外界认可的成功,在读到这段话时都心有戚戚焉 — 我们真的有答案吗?我们真的认真思考过吗?
我曾想过,回到公众号之后要写些什么。很多人说我过着他们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我不知道理想生活是否有模板,但我很清楚,我对当下生活的选择和怡然,皆来自于这些年渐渐塑造出的一套属于李奕的价值观和看待世界的思维模式。
过去我写过很多术,方法论总是受人追捧的;而现在我也想试着写一些术背后的道,一些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底层信念。
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
题图是我在Zanzibar的海滩上骑马。
搬到肯尼亚之后我从零开始学骑马,
掌握马儿奔跑的韵律是一件超级美妙的事情。
世界上还有好多奇妙有待我们去发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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