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讲透伊朗经济四十年

1979年1月16日，伊朗发生政变，统治伊朗达37年之久的巴列维出逃，直奔埃及，在那里他一直呼喊“美国救命”，但美国对他已无兴趣。他在回忆录里写道：

“我像一只死耗子一样，被美国扔出了伊朗。”

　　2月中旬，霍梅尼从他流放的巴黎返回祖国，成了万众景仰的人物。伊朗首相巴赫蒂亚尔，被迫放弃他原来坚持的“阿亚图拉”（什叶派中地位极高的神职人员）不能建立一个竞争的革命政府的主张。一位发言人说：“我们只好让他回来，并希望我们能成功。

　　实际上，绰号“波斯湾的宪兵”的巴列维国王，一直是美国的好朋友，在遏制苏联方面，巴列维国王不遗余力，尽量让美国满意。美国也很满意，但是，巴列维却总想在石油收入方面多分一杯羹，甚至对美国“趁火打劫”，让美国越来越搓火。例如在1970年代“石油危机”时，伊朗居然以“石油紧缺”为理由，带头哄抬油价。

　　为什么巴列维要哄抬油价呢？除了要为伊朗争取更多收入外，他还想摆脱“傀儡”的形象，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靠美国上台的。所以，巴列维在国内宣传民族主义，以证明自己是民族主义的代表。但越是这样做，就越站到了美国的对立面。

　　于是，美国对其越来越不爽，开始考虑用霍梅尼取代他。1977年，美国总统卡特和夫人在德黑兰的晚宴上还盛赞巴列维：

“由于巴列维国王的伟大领导……我们跟其他任何国家都没有如此亲密的关系，没有一个国家的领导人能让我如此深怀感激。”

　　这只是烟幕弹。1978年2月，伊朗由于贫富差距增大，抗议运动已经席卷全国。在1978年的3月21日的伊朗新年上，时任中国大使焦若愚和时任美国大使沙利文正好站在一起。此时巴列维国王正从远处向两个大国的大使走来，沙利文突然对焦若愚说：

“这个国家缺少领袖！”

　　翻译把这句话翻译给焦大使，焦大使一听觉得很奇怪，于是就问他：

“您是不是指的这个人？”

　　沙利文说：

“是的。”

　　这说明，美国人在这个时候，早已对巴列维丧失信心了。

　　后来，当伊朗国内动乱正酣时，美国与远在法国的霍梅尼达成协议，同时收买伊朗军队将领，给政府高层开空头支票，再派沙利文“诱骗”巴列维放弃抵抗，流亡海外。

　　美国为什么对霍梅尼那么有信心？

　　因为，当时的美国CIA综合了很多情报，认为霍梅尼对苏联全无好感，之后会像巴列维一样投靠美国。

　　但实际上，霍梅尼既不喜欢苏联，也不喜欢美国，他后来的口号是：

“不要西方，不要东方，只要伊斯兰！”

　　所以，霍梅尼利用美国和巴列维的矛盾，实现了自己利益的最大化。

　　他一回到伊朗，就展示了鹰派面目。当时美国记者问他：“你会感激美国吗？”

　　霍梅尼冷冷地说了一句：

“NO！”

　　霍梅尼回国后，利用自己的巨大威望，赶走了美国支持的政府总理，驱逐了美国顾问，关闭了美国驻伊朗的情报基地，彻底走向了美国的对立面。这时候卡特又想起巴列维的好，可惜已经太晚了。

　　1979年11月4日，伊朗学生冲进了美国驻伊朗的大使馆，把里面的66名美国人扣为人质。美国起初还指望霍梅尼出面斡旋，没想到霍梅尼直接肯定了伊朗学生们的做法，美国没招了，只能营救，但只救出6个人。伊朗手中依然扣押着几十个人，并且提出必须用巴列维国王来交换。

　　从此，美伊关系全面恶化，直到今天。

　　霍梅尼，是个人物。

　　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与美国为敌，基本上就是与西方为敌了。再加上霍梅尼对苏联反感，伊朗在国际上基本上是四面楚歌的状态。

　　那么，霍梅尼有什么底气，和东西方同时为敌呢？

　　因为1979年的伊朗，经济还可以。

　　下图是1960～1979年伊朗GDP的数据增长趋势，从1960年的41.99亿美元暴增至1979年的903.92亿美元，年复合增长率高达17.53%，实在是太猛了。

　　同期，占世界GDP的比例，也从0.31%上涨到0.91%，涨了两倍。

　　1979年，伊拉克的GDP是378.16亿美元，只有伊朗的41.8%；石油王国沙特的GDP是1118.60亿美元，只比伊朗多20%。由此可见，当时的伊朗可以算是中东一霸。再加上当时人们都觉得石油还有几十年就开采完了，油价将越来越高，所以伊朗经济貌似前途一片光明。

伊朗经济的腾飞，当然是一贯坚持和美国友好、实行世俗化治理的巴列维国王的功劳，顺便占了石油涨价的光。

　　但是现在，却给了霍梅尼足够的底气。

　　伊朗过于强硬的外交政策，让他的邻居 ---- 伊拉克的萨达姆，觉得有机可乘。伊朗和伊拉克早有边界纠纷，萨达姆也有自己的野心。于是在1980年9月22日，伊拉克出兵进攻伊朗。萨达姆原本以为，依靠苏联武装起来的12个装备精良的师，可以在三到六个月内打垮伊朗。但实际上，之后双方对掐了整整八年。

　　这是因为，伊朗的国力毕竟远强于伊拉克，也能使用人海战术。在初期的挫败后，伊朗迅速进入战争模式。霍梅尼极其强硬，决不妥协。加上伊朗毕竟是被侵略的一方，全民众志成城，和伊拉克展开殊死战斗，一时竟然难分高下。

　　但伊朗也知道自己很困难。为了缓和和美国的关系，霍梅尼在1981年释放了美国那批人质。但是，感到丢脸的美国并没有立刻改变态度，而是继续暗中支持伊拉克。

　　但是，由于苏联和阿拉伯国家都支持伊拉克，美国开始担心如果伊朗崩溃，苏联有可能南进波斯湾。这是美国更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于是，出于“平衡”的考虑，在1985年以后，美国也暗中支持伊朗了。

　　美国起初还羞羞答答，坚决否认，但在1986年11月，迫于压力的里根总统，在电视直播里承认了此事。

　　美国转而适当支持伊朗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如果再不支持，伊朗经济有崩溃的危险。

　　下图是1980年代的伊朗GDP走势，伊朗GDP在1986年达到2090.95亿美元的局部高峰，然后快速下滑至1989年的1204.96亿美元。占全球GDP的百分比，也跌落至0.60%。

　　有了美苏两个大国在里面搅合，两伊都看到这场战争如果继续打下去，等于大量死人和借债，给别人做了嫁衣。这就是在1989年去世的霍梅尼，在1988年两伊战争已经战死53万人、受伤95万人之后，不得不和伊拉克停战的根本原因。

　　再打下去，伊朗经济就崩溃了。

　　伊拉克当然也很困难。但这里不说伊拉克，还是回来说伊朗：战争结束后，伊朗缓和了和美国的关系吗？

　　没有。

　　因为上台的哈梅内伊，继续执行和美国不妥协的强硬路线。

　　这就说到哈梅内伊了。

　　1981年，伊朗总统拉贾伊被暗杀，哈梅内伊（1939～）在同年10月的总统选举中，以95%的得票率当选总统，并在1985年以85%的得票率再次当选，可见人气也不是一般的旺。

　　哈梅内伊是第一位担任总统的阿亚图拉，霍梅尼原本不想由教士出任总统，但后来改变了主意。这可能由于哈梅内伊和他的政治观点相似，以及当时两伊战争已经爆发，霍梅尼不想在国内有更多动荡。

　　在发表就职演讲时，哈梅内伊就宣誓要消除“异端、自由主义和受美国影响的左派”。在两伊战争时期，他协助霍梅尼带领国家，并与霍梅尼复制起来的伊斯兰革命卫队发展起日益紧密的关系。不过，哈梅内伊比霍梅尼稍显鸽派，例如在1982年伊朗击退伊拉克的进攻后，他不赞成霍梅尼向伊拉克本土发起反击。

　　1989年6月4日，也就是在霍梅尼去世的第二天，哈梅内伊就被伊朗专家议会选举为新的最高领袖，得票数大约为三分之二，由此可见在霍梅尼之后，哈梅内伊已经成了伊朗事实上的老大。

　　但是，哈梅内伊并没有霍梅尼的绝对权威，所以他不仅延续霍梅尼“相互制衡，避免一方独大”的政策，而且为了维持“最高领袖‘监护’而非管治的形象”，他与日常的政治事务保持距离。哈梅内伊从没有举行过记者会或接受采访。另外，他还广泛发展人际网络，先从军队入手，继续巩固伊斯兰革命卫队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力，接着便是主要的宗教组织（烈士基金）及库姆和马什哈德的神学院。最终，哈梅内伊的办公室成了“伊朗政治舞台上无所不能的监视者”。

　　应该说，他的统治手段还是很高明的，伊朗政局也显得更多样化。但是，哈梅内伊总体上算是霍梅尼的延续，对美继续执行强硬政策。例如，1989～1997年的伊朗总统拉夫桑贾尼是一位鸽派人物，希望与美国妥协，但哈梅内伊成功阻止了拉夫桑贾尼的意图。1997～2005年的伊朗总统哈塔米，想将伊朗民主化，也被他阻止。

　　按理说，以哈梅内伊的鹰派风格，伊朗肯定会继续被西方围堵。但是萨达姆在1990年8月2日命令伊拉克军队入侵科威特，立刻改变了美国的外交政策。美国和西方国家把萨达姆当成最大的敌人，并在1990年的海湾战争中彻底击败伊拉克，2001年“911”事件后，美国又彻底清除了萨达姆，这在客观上为伊朗留下了发展和周旋的空间。

　　下图是伊朗1990～2005年的GDP走势。

可以看出，在1990年代初期，伊朗还在经历战后的阵痛，然后是国际油价下跌对经济的继续重创。但是在1993年以后随着油价的上升和国际经济的发展，以及美国把萨达姆和宗教极端势力视为主要敌人，伊朗的经济也探底回升。这十六年，伊朗经济的低谷是1993年的637.44亿美元，高峰是2005年的2264.52亿美元，总体上是越来越好的。

　　也就是说，伊朗在2005年的GDP，总算超过了1986年2090.95亿美元的局部高峰，达到了伊朗历史上的最高水平。

　　但是，由于全球经济也在发展，所以伊朗占全球GDP的比例，反而从1990年的0.55%，继续下降到2005年的0.48%。

　　之后，伊朗经济继续发展，以后多年都徘徊在四五千亿美元的位置，如下图所示。

　　可以看出，伊朗GDP在2012年达到了5988.53亿美元的局部高峰，但之后又开始螺旋下降了。

　　这主要因为国际油价在2005年以后继续上涨，并于2008年冲至每桶140美元上方。这为伊朗2000年代的经济，进一步注入了活力。

　　后来的下降，固然有油价大幅回落的因素，但是中国的采购已经上来了。所以以石油工业为主的伊朗GDP，继续上冲。

　　自中国2000年加入WTO后，GDP继续猛增，对石油的采购也大幅增加。例如，中国在2003年进口石油为9102万吨，2013年达到28200万吨。不仅总量急速上升，而且对伊朗的采购比例也在螺旋式上升。中国从伊朗的采购量，基本上是沙特的一半，长期处于前四名的位置，这对伊朗经济是个有力支持。

　　那么，2012年以后伊朗经济怎么又不行了呢？

　　一方面是国际油价的疲软，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美国的制裁越来越严厉。这和伊朗新任总统内贾德有关。

　　伊朗总统和美国一样，都是四年一届，而且基本上都可连任两届，这和美国也很像。哈梅内伊统治下的第三位总统内贾德，在2005～2013年连任伊朗总统。

　　内贾德是穷人出身，作风低调，朴实亲民，勤俭廉政，深得广大伊朗普通民众的支持。在内政上，内贾德认为国家资源不应当过分集中于政府手中，而应当交给人民用于推动国家发展。在外交上，他主张发展“公正的国际关系”，特别是发展与周边国家、伊斯兰国家的关系。关于伊美关系，他认为，只要美国对伊朗采取敌视态度，伊朗就不会、也没有必要改善与美国的关系。

　　看起来好像不错？应该说，内贾德好像是一位稍偏鸽派的总统。

　　但是，他在任内却要大力发展伊朗的民用核设施，这捅了马蜂窝，遭到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强烈反对，也被阿拉伯国家所反对。内贾德也狂怼美国，让他看起来像个更硬的鹰派。所以美伊关系依然处于冰冻状态。他的一意孤行，也让伊朗被严厉制裁，经济发展困难，很难进步，百姓也为此反而遭殃了。

　　内政方面，内贾德虽然清廉，想以更极端的伊斯兰化来赢得底层民众的支持。但是他得罪了手段灵活的鹰派哈梅内伊，也得罪了鸽派拉夫桑贾尼，所以在他2014年回归校园当教授之后，基本上处于被监控的状态。2017年4月12日，内贾德宣布要参加新一届总统选举，但在4月20日被伊朗宪法监护委员会取消了参选资格。

　　所以从内政外交来看，内贾德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了，也得罪了国内两位大佬。

　　2013年以来，伊朗总统是哈桑·鲁哈尼。鲁哈尼也是一位鹰派人物，而且从内贾德的遭遇中学到了东西，变得“乖”多了，基本上唯哈梅内伊马首是瞻。虽然鲁哈尼也想在外交上采取更温和的方式，寻求“同世界进行建设性互动”，但又表示不会向西方“低头”。所以，鲁哈尼总体上仍然是强硬政策，但他不敢得罪哈梅内伊。

　　但是，鲁哈尼在外交上更为柔软的姿态，让他取得了重大成果，那就是在2015年7月20日，联合国安理会一致通过了伊核协议。协议主要内容是：伊朗不得从事5%以上丰度的铀浓缩，停止阿拉克重水反应堆建设，允许更多核查，有关六国将不追加对伊新制裁并松绑部分现有制裁。

　　当时的美国总统是奥巴马，所以伊核协议的通过，和奥巴马的大力推动有很大关系。

　　不过，2016年上台的特朗普，在2018年5月8日宣布美国退出伊核协议。由此引发了伊朗强烈反弹，英法也呼吁双方“冷静”。但是美国态度强硬，而且加紧了制裁，这让美伊关系雪上加霜，伊朗经济继续下滑。

　　2019年，伊朗GDP的数据现在还没出来，但世界银行估计伊朗的GDP会下降10%，IMG估计会下降8%。总之都是很不好的数字。对于一个国家来说，GDP同比下降8%或者10%，都说明经济崩溃了，至少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就是2019年以来，稍有风吹草动，伊朗民众就会大规模上街表示不满的根本原因。2020年以来，随着苏莱曼尼被“斩首”，伊朗国内局势越发不稳。

　　但由于有很多假消息和局部的热点消息，所以本文就不讨论这些了。我只说一点：在美国的严厉制裁下，伊朗经济自2018年以来正在快速下滑，目前还没有见底的征兆。在这种情况下，伊朗国内局势恐怕不容乐观。

最近几年，伊朗经济越来越靠中国的石油进口来支撑。

　　例如，2013年，中国进口石油的总量是28200万吨。2018年，中国进口量为46190万吨，2019年更达到50600万吨。所以自2014到2019年，中国的进口石油的年复合增长率，达到10.23%。

　　这是个惊人的数字。

　　中国的进口量不仅以两位数的速度增长，而且加大了对伊朗的石油进口，基本上呈螺旋上升状态。尤其是在2019年美国加大了对伊朗的制裁后，伊朗大部分石油是出口中国的。一项数据显示，2019年4月伊朗出口中国240万桶石油，日均80万桶。但伊朗的日产量已经从之前的日产300万桶，下降到制裁后的100万桶左右。这意味着伊朗80%的石油出口中国。

　　对伊朗来说，这可是雪中送炭。

　　但是，中国的进口，对伊朗经济来说又是不够的。

　　时光进入2020年，东方大国今年将进口多少石油？从伊朗又将出口多少？目前不得而知。

　　1月15日，中美签署了第一阶段贸易协议，中国要新增进口524亿美元的能源产品，天然气和原油肯定是大项了。由于中国2019年进口的5.06亿吨石油大致相当于1800亿美元，所以要从美国买524亿美元的能源产品，绝不是一个小数字。可以预计，假如协议认真执行的话，我国必然相当幅度地消减从俄国、沙特和伊朗等石油大国进口石油的数量。那么，我国该怎么对待伊朗石油呢？

　　假如，我是说假如，伊朗的出口石油继续大幅减少的话，伊朗经济恐怕将进一步探底。

　　最近几年，伊朗国内经济有以下特点。

　　1、通胀率高企。下图是伊朗最近几年的通胀率，可以看出，2019年的通胀率基本上在50%左右。后来虽稍有下落，但会不会是一个暂时的“休息”？

　　2、货币贬值很快。伊朗里亚尔对美元贬值极快，2014年至今，一美元兑换的里亚尔数量，从26000上升到了44000。

　　3、进口正在超过出口。

　　下图是伊朗最近十年的进出口数据，可以看出自2019年以来，随着石油出口的大幅萎缩，但是生活必需品的进口又不可能萎缩得太厉害，伊朗正在变成一个出超国家。

　　这对伊朗货币，将形成进一步打击。

　　4、贫困人口上升。伊朗的贫困人口，已经从2013年的8.1%，上升至2016年的11.6%，世界银行估计其2019年末的贫困人口有可能超过20%。

　　综合过去四十年的情况来看，伊朗经济对石油依赖过大。伊俄、伊中关系虽然越来越好，但中俄两个大国对伊朗经济的帮助，相当有限。伊朗总体上是在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指导下，执行过于强硬的外交政策，在萨达姆时代结束后又向中东进一步渗透。这让伊朗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以及和沙特为首的阿拉伯国家的关系，始终都很不好。

　　时光进入2020年，随着哈梅内伊的日益老迈和伊朗国内的强硬派被美国严厉打击，伊朗的内政外交政策，会不会又到了一个大幅转变的临界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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