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新华门的卡夫卡
近期,独山县的一则视频引爆了舆论,由此关于地方债的问题一时之间又再度泛起,成为热点。笔者恰好进行过地方债和地方政府行为的研究,想就此问题探讨一下地方债和地方的发展。

独山的问题,是地方债务危机吗?

一个简单的回答,是。下文展开。
前些年,关于中国的政府债务、地方政府债务一度非常为人所瞩目。海外许多媒体爆炒中国人均负债数额、中国地方政府面临破产问题云云。然而,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中国政府依然好好的,中国地方债、国债问题总体稳定可靠可控,就是不见我们破产。那么,之前所说的,或者说现在所说的独山县债务问题,到底什么才是地方债务危机?
其实说破了也很简单。计算稳定现金流。现金流是否稳定、持续,未来前景展望是否向好,现金流是否能够稳定的偿付债务的本金和利息。如果说一个经济体,无论是国家还是地方政府,本身经济在不断增长,税收稳定,财政规模足以支付偿还本金和利息,手中也有足够覆盖债务的抵押资产,那么就不存在所谓的债务危机。而独山县的情况,恰好是不满足前述条件的。因此,发生在独山的,就是典型的地方债务危机。

为什么独山县发生了这样的债务危机?

在知乎,对独山县的情况讨论已经有许多回答,其中很是有一些真知灼见。然而笔者在此做出一个反直觉的结论,从地方政治运行的角度回答为什么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一些思考指出,根据新闻来看,独山前后的情况是将黑锅都甩在了时任县委书记潘志立身上,似乎其他地方官员都是纯洁无瑕或者白璧微瑕,这是有失公平的,这种思考认为就地方政府运行的实际规则来看,这里肯定充满了上下其手和集体越位,潘志立其人可能不过是一个总体背黑锅而已。
笔者认为,恰恰相反,这样的举债和“大手笔”,潘志立至少应该负有七成以上的责任。
简单地说,是因为当地缺乏制约而非相反的“小鬼太多”,造成了这一结果。
近几十年有一句俗语,“官出数字、数字出官”,说的是官员为了出政绩而拼命堆砌甚至编造数字,而数字好看的人也往往会被提拔,成为更大的官。在这背后,隐藏着我国政治规则的逻辑,提拔主要看政绩,而可以数字化的政绩,往往是最直观、明晰的。
更具体来说,独山的“大手笔”,是一个人政治野心的体现。设立投资平台、决策投巨资、设立开发园区和景区、更改发展规划,这些行为,需要的是人事、财政、经济、组织等方面的配合,更不要说围绕其中的廉政风险,能让纪检部门对此视而不见,在这其中,全县数十万人,唯有一人能有这样的权力。
反过来,其他的县委常委或副县长,大多是某一部分的分管者,没有动机谋求如此规模宏大的“大手笔”政绩,这样的政绩实现后,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推动者必定是潘志立本人无疑。(按:根据公开新闻,其时的县长同样被调查)
上文讲到了“官出数字,数字出官”,我们再引申一下:某一地方政府,其财力是有限的,如果能通过举债增加手中的财力,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有更高的政绩,有利于官员们在“政治锦标赛”中领先乃至拔得头筹。因此,普遍存在的是,对政绩的追求导致的对财力的追寻,进而举债。这一逻辑在之前数年地方融资平台泛滥时是普遍存在的,通过扩张地方财政的基数,增大本级政府的能力,进而获取政绩。

独山的问题,是单独的吗?

我们介绍了政绩观的基本逻辑后,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几乎所有的地方政府,在我国的政绩考核制度下,都有扩增本级财政规模,增强政府能力,多出政绩的需求。事实上,周雪光曾指出,在某些情况下,我国的地方政府运作结构,极易导致通往集体债务陷阱。不同于科尔奈所指出的那样前苏联时期东欧国家的预算软约束,在市场化运营体系之下,我们存在的一个广泛的“逆向预算软约束”体系。
所谓的“预算软约束”,是科尔奈加以描述东欧国家的计划经济的。一般原则来说,预算的约束,应该是刚性的,牢固的;然而,由于东欧国家执行的国家主导的、一元化的预算体系中,上下级之间的关联关系,导致了预算的刚性执行是不可能的。西方学界称之为“父爱模式”下的预算关系。在实际执行中,预算往往以各种形式被打破、被改变,故而预算的约束不是刚性的,而是软性的,成为预算软约束。
而所谓的“逆向预算软约束”,则描述了这样一种现象:为了尽量扩增本级政府的财政规模,在上级预算约束刚性的情况下,通过表外预算、平台发债、账外运行、乃至从下级汲取财政资源,逆向地突破预算刚性约束,实现了更大的财政规模,以此能够服务更大的政绩目标。我们从生活中观察到的经验可以看到,自2008年以来,对地方政府举债和金融监管的放松,形成了我国规模庞大的“地方债”,以至于前些年有些危言耸听者一度鼓吹“中国债务危机”等不实之词。固然普遍性的债务危机还早得很,但之前地方政府举债缺乏监督和制约,随意性较大,并非是个例。

这样的举债发展,在东部地区能成功吗?

知乎上,有多个答主,以各种形式来阐释举债发展在东部地区的普遍性,以及东部地区的成功经验,并试图以此说明这样的案例在东部地区会有完全相反的结果。事实真的是这样嘛?
我们知道,确实,一个地方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本地的自然禀赋和社会结构、人文状态。笔者认为,如果是在一把手潘志立的老家,江苏海安,他是难以轻易举债如此大的规模的。海安县如果想大规模举债,首先要经过其上级南通市的审批,以及江苏省省级金融监管部门的监管,同时,潘志立还需要说服一同工作的海安县同事们,包括县长、常务副县长、县里的老领导,以及其他相关的、具有威望和威信的人。
而在独山县,作为贵州向东部地区引进的优秀干部,潘志立天然带有光环,同时这种光环也在迎合独山人民渴望发展、渴望变革的情绪下,形成了潘志立相对当地其他人难以比拟的威望。根据相关资料,潘志立在到独山后,大抓发展和建设,一时间独山的面貌有了较大的改变,而这样的改变是当地老百姓极为渴望的。因此,在这样的威望的加持下,县里同僚、上级领导面对潘志立时,也都会气短。同样是一把手,独山县的潘志立的实际权力,要远远大于其他地区那些普通的县一把手。
而这样的权力,具有典型的双刃剑的作用。一方面,在一把手的强人意志的推动下,地方的行政效能、工作作风会在短时间内有较大的转变,内部渠道完全对一把手负责,上下互动效率高,沟通快,落实工作快,十分灵敏;但另一方面,在这样的体制机制下,对一把手的要求也非常高,一把手的一举一动都有特殊的影响,这一机制的灵敏度甚至可能到了一把手碰了碰,就在基层刮起一阵风暴的程度,更不要说如果一把手“拍脑袋决策”“拍胸脯保证”“拍屁股走人”,那影响就更加恶劣了。
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如果潘志立没有这样的一重光环加持,独山的债务陷阱可能不会跌的这么深。
然而,事实上陷入债务陷阱的,也并非只有独山、或贵州的其他贫困县。近年来,“北大连、南湘潭、西毕节、东镇江”的城投债,评级较低,市场兴趣缺缺,盖因这四地债务规模较大,偿还风险较高。
我们以镇江为例说明,2018年初统计镇江的各级政府部门共计有外债3900亿,而镇江市上年的财政收入不过三百亿,即便加上卖地(土地使用权出让)的收入,也不会超过五百亿。在考虑到市场实际利率的情况下,即便不吃不喝,债务偿还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根据相关资料,镇江上报财政部的债务风险化解方案,举措包括加速土地出让、妥善债务打包(压缩利息)、出让部分国有资产等。
有人认为,自2012年起的七年多时间,镇江换了四任一把手,每任领导到任后都想通过举债、大拆大建,以短平快的方式“更上一层楼”,是镇江当地债务危机的根本原因。得益于上级部门更审慎的处理这一债务风波,苏南的债务并未酿成波及较广的危机,然而从这一事例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在东部地区还是在广大的中西部地区,债务危机的风险都是存在的,只是风险的大小不同罢了。

应该如何衡量举债和发展的关系?

既然举债发展,都是具有风险的,那么应该怎样平衡和举债之间的关系呢?笔者亦曾考察多个案例,如近年来被冠以“超级投资银行”这一名号的合肥,以及全国债务水平较高的内斗省,还有内地几个国家中心城市,在这其中笔者发现了一个共同的情况,债务无论是否合理,无论是否规模过大,在发展的势头下,最终一时的债务都归于平静。
换句话说,在江苏省,和内地的大城市,由于通货膨胀和资产增值的情况存在,当地政府举债发展经济,即便一时不慎失控,最终也会随时间将债务自然化解。
在中央政府提出“房住不炒”这一政治纲领前,由于房地产的资产增值速度高于利息,土地使用权作为地方政府手中重要的资产,增长率也高于利息,以土地作为抵押和未来还本付息的凭仗,地方政府的借债额度反而是越来越大了,可以越借越多。同时,地方政府为发展经济所举债,其债务往往形成了资产,许多资产通过调整权属结构和运营模式,以及一段时间的静置,往往自己能走出“债务陷阱”。
21世纪初,国内外学界一度称“中国在大规模制造鬼城,制造债务危机”,来描述全国的“新城建设运动”,其中典型的是郑东新区和鄂尔多斯的康巴什新区,然而如今的郑东新区和康巴什新区,都完全和鬼城沾不上边,随着时间的推移,渺无人烟的新区已经变成的城市真正的延伸,这就更谈不上债务危机了。
这表明,对于地方政府的负债,事实上并不是如某些经济学家所说的那样,是外生的。正相反,地方债务本身是经济运行过程中的内生性特质。他和本地的经济运行情况,金融结构,财政效率高度相关,地方政府天然就会举债。从这个方面来说,地方债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分界线,越过就不合理、不越过就合理。恰恰相反,债务的规模是由当地的社会治理能力、财政效率、举债目的、以及当地发展前景决定的。
独山斥巨资、走网红路线,搞大景观,结果半拉子大景观反而或许制造了更大的舆论冲击效应(这样的舆论冲击恐怕和潘志立当初所设想的完全相反),而镇江等其他地方的债务问题则更加常规,没有太多的骚操作。
或许是这样,导致镇江等地的问题乏人关注,而独山则变成了“网红”。然而庞大的债务形成缘由不论是像独山一样搞网红热点、还是像大连一样拉动固投、亦或是如镇江大拆大建,总之在酿成债务危机上作用是一样的,只是独山更吸引眼球。从这点上说,能否走出债务危机,取决于本地经济发展的“历史进程”,取决于上级是否给予本地更多的关照政策,唯独不取决于项目本身干了什么。
像近来,一些自媒体热传合肥、成都等是“超级投行”,认为他们投资专业、赌对了,可是不要忘了, 成都也投资过“锤子科技”,不要忘了合肥现在看起来赌对了蔚来,但也有城市赌“下周回国”的贾跃亭法拉第,也有如皋赌出“自主制造老头乐”的赛麟汽车。
归根结底,投资本身就极具风险,在结果揭晓以前,外部观察者很难观察到完全而真实的信息,投资自然很有赌博的意味。而随着产业升级和信息化深入发展,产业所需要的投资越来越大了,唯有更大的体量才能更好的避险。
换句话说,在江苏省,在其他体量大的城市,由于通货膨胀和资产增值的情况存在,当地政府举债发展经济,即便一时不慎失控,最终也会随时间将债务自然化解。像镇江和独山,都恰巧是小城市承载了大野心,超载了,只不过两者背靠的区位不同,面临的后果也相差很多。
举债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自分税制改革以来,为更好的控制地方政府,制度设计上人为所形成的财政缺口。也就是,地方的事权多、财权小,中央政府财权多、事权少,这样一来便于对地方的控制,但无形中也促成了地方寻求体系外财力的动机。
因此,自十八大以来,中央有意识的在调整和扭转这种偏差,着力构建起财权事权统一的体系,降低地方的“逆向预算软约束”动机,并从另一方面通过规范城投平台和债务,以及明确地方政府发债债务限额,降低债务危机的风险。
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进入后半程,以往那种摊大饼式的城市发展也即将走入尾声。在笔者看来,未来举债发展,如果举措不当,不但得不到设想的回报,恐怕就连以前那样“静置然而后等升值”这样的解套方式也会变得不可取。毕竟,那个大拆大建的时代过去了。
“在当前世界保护主义上升、世界经济低迷、全球市场萎缩的外部环境下,充分发挥国内超大规模市场优势,逐步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互相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提升产业链供应链现代化水平,大力推动科技创新,加快关键核心技术攻关,打造未来发展新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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