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街区我常去的星巴克店对面有家糕饼店叫“阿姨的店”。
这“阿姨的店”四个字也不是那种放在门楣上的大招牌，只是玻璃门上一堆花绿的装饰里的四个中文大字。花绿的装饰里有英文写着“bakery”，但并不醒目。
整个店容就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刚搬到这个街区的时候进去过一次，店里乱糟糟的，我买了一杯百香果奶茶，出门喝了半杯，扔了半杯。
2016年的中秋节的傍晚时分，我一刷微信，看祖国人民都在庆祝中秋。顿然觉得自己也有点社会责任感来过一下这个节日吃几个月饼。
我决定到阿姨的店里去碰碰运气。
一进门，内里装潢和玻璃窗一样的乱七八糟。对比起大部分西方糕饼店甜蜜蜜美滋滋的色香味，这家几乎就是战后伊拉克。
玻璃柜台里陈列了一堆难看的白色的模具，没有一样真货。
收银台背后扔了一堆书籍，说明阿姨果然无心糕饼，把打扫店面的时间剩下来都看书了。
在我腹诽着阿姨的装潢门面时， 阿姨穿着黑色的镶着少女的花边连衣裙，捧着一盒刚烤好的月饼从收银台后面的厨房间冒了出来。
我问月饼怎么卖啊？
阿姨快速地报到：鲜肉月饼2刀一个。小广式月饼2.5刀一个。大广式月饼7.5刀一个。
我看着那随便摊在在泡沫塑料盒里的月饼，这卖相真是很难匹配这个价格啊。就随口说到，真是昂贵啊。
阿姨对我的意见很是有意见，立即娇嗔地说道，你就让我赚点钱嘛。我一年就靠中秋节把房租赚回来呢。一年就赚你这一次嘛！
阿姨嗲嗲的老少女台湾口音，立即降服了本就无心恋战的我。
我立马点了6只月饼。
等付钱的时候，我职业病发作，又忍不住说，阿姨你这店头的merchandising随便搞好一点，再把广告做一做，你就不用靠中秋节了。
这一下子点中了阿姨的话穴，以下倾诉，在两分钟内劈头盖脸向我灌来。（括号里的话都是我的内心旁白。）
啊，你还嫌我不会赚钱啊。我这个店开了八年，我买了三套房子，现在我房租随便收收就5000多美金一个月。你看现在的大学生毕业才赚几个钱。刚才有个上海女孩子进来了买了一盒月饼。她们家的房子在上海要值两三百万美金呢！她在这里一个月能赚5000吗？赚不到！她是学国际关系的。这个专业，如果她爸爸是XXX 就好了。我自己也是美国硕士毕业啊。（阿姨居然知道天朝一哥的名字只可惜没过微信的发送）
做生意就要悄悄地赚钱。你看隔壁川菜店，月租9000美金，人工5万美金，他们要怎么赚才能把钱赚回来呢？
我这里的房租一个月才900，我今天一天就赚了1000，你知道吗？
再说月饼就是要送人的嘛！这个月饼我要是卖你50cents一个，你怎么好意思送人呢？（娘的，这年头海华过节都是自娱自乐，你5毛钱卖给我一个更好了！）
你看我这个大月饼，吃过它的都觉得比美心流黄月饼好多了。美心月饼四个一盒，要54块呢！（美心月饼人家是原创，而且还带个包装呢，你这个放在泡沫塑料盒子里，就不要攀比了吧。）
你看我这个凤梨酥，这是我特地在台湾跟老师傅学的，3000美金的学费呢！台湾大学生一个月赚多少啊？只有700美金耶！
阿姨对我劈头盖脸细呈她的数字化生活成功转化了我，。我说，啊，阿姨，既然你说得那么好吃，那就给我再两个凤梨酥吧！可是你一个人开一家店，也实在太累了吧。你又要做糕饼，还要搞饮料，还要管理店面。
不累啦。（也是，店面搞这么乱七八糟，的确也不会累到那里去。）
其实做月饼最好做了，提前准备好，谁要，我再当时烤。你看，我这个豆沙馅，做了一百多个，一下子抢光。有时候，我不喜欢的客人来，我还不卖给她呢。（看来，我还是阿姨喜欢的。。。）
阿姨一边装凤梨酥，一别突然又娇嗔了，你就再吃阿姨这一次。阿姨明年就不做了。
我说，这么好的生意，不做干嘛去？
太厌气了！
我老公2019年就要退休了，公司退休金会match他现在的工资，一年要20多万美金呢，再加上我的房租，我干嘛还要做啊。
我们要去加州了。我孩子在Microsoft工作，我们正在Stanford大学旁边看房子，我们准备住一层再出租一层。
哎，加州的房子好贵啊，我这里的房租收入都不够还那里的贷款啊！
我不在这里，房子还要托付给中介公司，一年还要一两千吧？
此时，又有人打电话来让阿姨烤一盒月饼，阿姨又消失到厨房里了。
月有阴晴圆缺。一圆一缺又是一年。
2017年的中秋节又到了。
海外华人们的微商们在两个月前就水深火热地在微信群里卖起了月饼。
我路过阿姨的店，发现乱七八糟的玻璃窗还是那么乱。但是“阿姨的店”四个字已经换成了了“香港点心”四个字。
额，看来阿姨的店果然如她所言一年之后转手了。
三个星期前，有当地华人协会举办的中华美食街。我携带一家老小去凑热闹。
穿过了摆着各种貌似烤羊肉，西安凉皮，珍珠奶茶，夫妻肺片的各种中餐馆的小摊，有个冷清的摊头挂着招牌“东区健美操团” （健美操大概是广场舞的别名），几个老阿姨在那里卖各种义乌小商品。
哇，然后就看见了台湾阿姨的脸。台湾阿姨居然也开始混迹中国广场舞团体了。
我问，阿姨，你怎么不卖月饼改卖小商品了？
阿姨被我这个老主顾的好记忆吓愣一秒之后，少女的精气神立即满血复活。
她娇嗔着说，我这是在做公益呢！我老公2019年退休，我就把店转手了呀。再说，我现在微信上卖月饼都卖不及啊。（台湾阿姨居然也是微商一枚了。）你看，昨天有个大学的学生会还订了我的400个月饼。我现在网路上生意这么好，干嘛要去交房租啊？
没想到阿姨的线下到线上导流如此成功啊！
记得看《小王子》的时候，小王子抱怨大人们的生活。
“大人真怪。”“大人们喜欢数字。你跟他们谈起一位朋友，他们绝不会问你这位新朋友的基本情况。他们不会问你：他说起话来声音好不好听啊？他喜欢玩什么游戏啊？他收不收集蝴蝶啊？他们只会问你：他多大年纪了？他有几个兄弟？他有多重啊？他父亲赚多少钱啊？只有在了解了这些情况后，他们才以为了解他了。如果你对大人们说：我看到栋很漂亮的房子，玫瑰红的砖，窗口种着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他们想像不出那栋房子是什么样儿的。你得对他们说：我看到一栋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才会嚷嚷：那栋房子多漂亮啊！”
我觉得这段文字也许可以备注和我萍水相逢的台湾阿姨。但想起她的少女娇嗔及连珠炮表达，却更能切实感受到她的数字化生存有那么一种他乡的种子漂洋过海一定要在异国扎下根去的炽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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