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140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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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魈贝克,前咨询顾问,曾就职麦肯锡,Oliver Wyman,德勤。现居上海,热爱红酒和网球。本文来自:笨拙在上海(ID:BZ_shanghai)。
写在前面:
上期《这个亲手摸过核弹的男人……》发表之后,很多人都留言说好看,希望尽快看到续集。便嘱媳妇斟上好酒,老夫披灯夜战,趁热锻铁写第二篇。这一篇,讲的是老安曲折的求学经历和文革期间坎坷的飞机设计工作。
最近世道不太平。中美贸易摩擦升级,疫情凶猛来袭。很多人从信心满满一下掉入悲观。可是放到更长远的时间,把今天的困难,和 1960-80 年代的中国相比,算得了什么?
彼时,美苏对峙进入高峰,国内文革如火如荼,经济困顿,社会动荡。靠着坚定不移的信念,一群像老安这样的凡人科学家,一样可以做出不凡的事业。
有读者评论我“内容高于形式”。也有直说我入题慢,絮叨。评说得很准。我也喜欢浓缩的文字,提起红笔,百般舍不得,把大约 1/3 的篇幅又敲了回去,还是很长。可是近八十年的光阴,方得不足十万字,长就长一点吧。
安岳县第三初级中学(1952-1955)
1952 年初春的一个早上,老安去家里的红薯地拔草,远远看见同学小戴走来。老安问他,“你去哪里呀?”小戴告诉他,要去县城读初中,他的一个亲戚在安岳中学做后勤工作,让他去考县中学。小学还没毕业的老安第一次听说县里还有中学可以继续读书,心痒痒,跑去小学找教务主任开证明。
考试前一天,老安和好朋友罗同学一道去了安岳县城。县里有一个招待所,没有床,在地上铺了席子给住客住。一共考三科,语文,数学和政治。考完笔试是面试,面试结束后检查身体,必须脱了裤子看有没有痔疮。罗同学坚决不肯脱裤子,结果没有考上。罗同学家里成分是中农,放弃了读中学的机会,做伐木工人。
考完之后当场放榜,老安榜上有名!学校原名寿华中学,私立学校,解放后改公立,更名为安岳县第三初级中学。老师都是大学毕业生,一部分来自山西,因为当时安岳县长是南下干部,山西人。还有一部分老师是从大城市回流的。为什么这些老师在解放后选择回到家乡做老师呢?只能猜想,这些回流的老师很多在三反和文革期间都被调查,有的说不清历史,受到冲击。
给父亲开证明的杨主任,就被发现曾经入过国民党,教导主任的工作被停职。还有个周老师,家里是地主,解放后回到乡下。不知从什么渠道,被县里发现他会英文。县里打电话给乡干部,让周老师到县城报到。乡干部不知为什么县里让他去,派了两个民兵,把周老师捆起来,一路押送到县城。到了县城才知道是让他到中学教书,周老师特别高兴,说自己是“一步登天”,每每讲起这个故事都特别激动,教书也特别卖力。
当年中学不交学费,贫困学生还可以申请助学金,但批下来有一个月的时间。第一个月,贫困生要自己解决伙食。安岳县城离老安家有 10 公里,入学那天老安从家里背了米,红薯和菜,带了一个小锅。安岳第三初中在一个庙里,大殿边上有个走廊,所有贫困新生都在走廊埋锅造饭。每个人用砖头和泥巴砌个炉子,生火做饭的时候,整个校园烟雾缭绕。老安第一次做饭,没给炉子留出烟道,火一直烧不起来,吃了一锅夹生饭。此事和后面的空气动力学生涯有没有关系呢?我觉得有可能。
一个月之后,助学金来了,就可以去学校食堂吃饭。饭菜随便吃,且吃得很好。老安得到了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非常努力,每年都成绩名列前茅。
安岳中学高中部(1955-1958)
老安记忆中高中活动比初中少很多,大家闷头读书,准备高考。老安高中的时候还没有阶级意识,如今回想起来,不少出身不好的同学在高中期间应该已经感觉到压力了。
老安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姓杨,父亲是大地主和土匪头子,被枪毙了。困顿之下转学到昆明,没想到还不如安岳,一年后转回安岳,之后整天闷闷不乐,躺在宿舍床上不起来。有一天他让老安去买巴比妥,说是给他治病用。老安不知道这是安眠药,去药店买,结果药店不卖给他,还盘问了他很久为什么要买这个药。现在看起来杨同学应该是患了抑郁症。
老安高中毕业的时候,空军到安岳高中毕业生中挑选飞行员。飞行员的条件非常苛刻,老安因为体重不够被淘汰。老安想,既然当不上飞行员,造飞机也不错,于是第一志愿报了西工大飞机设计专业。
安岳县不设高考考场,所有考生要去离安岳近百里的遂宁。有钱的同学坐长途车去,十几个穷孩子,从傍晚开始徒步,走一个通宵,到达遂宁。老安穿了一双新草鞋,是舅舅家的表哥给编的,回来的时候鞋底都磨穿了。在遂宁,大家住在当地学校里,一共考两天。考完大家结伴又走一个通宵,回到安岳的学校。(说者无心,记者有意,好像那时候的人体力好,动不动走个通宵?)
早上老安回到学校之后,突发奇想,从宿舍拿了席子出来,放在教室的课桌上。刚刚走了一个通宵,也没有考试的紧张心情,老安躺下就睡熟了,在课桌上面睡了一整天,傍晚睡醒起来的时候,席子上有一个汗水浇出来的清晰人形。
高考之后,老安回到家里。发榜之前,小学老师把他和其他考生叫到乡政府,上面让这个老师给做思想工作,意思是考上了就安心上学,没考上就好好劳动。老安听了老师这席话,心想,完了,肯定没考上,一晚上都没睡着。没想到第二天,录取通知书就来了,老安被西北工业大学录取,飞机系。
当年安岳中学很多同学都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包括西工大,中科大,成都电信工程学院和川大,没有去北大清华的,没人敢报。
大学入学又遇困难
1958 年夏天暴雨把宝成铁路冲塌,断了老安从四川北上读书的路。正在发愁,在永顺信用社工作的朋友汪某怀(后来跟老安的二妹结婚,成了亲戚)突然看到四川日报右下角登了一个豆腐块大小的信息,四川成立了一个新生入学指导处,帮助大学生辗转入学。老安借了路费,带上行李,坐长途车从永顺到内江专区,找到了位于一个学校的指导处。
人来齐之后,大家一起坐车从内江到重庆,在重庆接着等其他学生。所有北上的新生来齐之后,大家一同坐船到武汉,坐的是最便宜的底舱,每人一个席子,舱里特别闷热。老安第一次见到三峡,至今难忘三峡的美景。船到了武昌,又有人接大家住到当地的学校里。之后,新生们乘坐不同的火车到西安,北京,哈尔滨。火车是站票,没有座位,人很多,沿途经过河南,陕西都在不停的上人。终于到达西安,下车就有西工大的同学来接车,老安顺利到达大学。
第二章:初入空气动力学之门(1958-1963)
西北工业大学
西北工业大学空气动力学学科可追溯于 1952 年成立的原华东航空学院飞机工程系,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空军工程系并入后,学科力量进一步增强,在老一代王培生、岳劼毅、罗时钧等学者的领导创建下,学科 1956 年开始招收研究生,1981 年成为我国首批博士、硕士学位授权点,1985 年设立博士后流动站。1992 年设立“翼型、叶栅空气动力学”国防科技重点实验室,1995 年原航空工业总公司成立了“航空气动力数值模拟”重点实验室。
空气动力学专业
空气动力学是力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飞行器设计与发展的“先行官”,空气动力学技术也是西方国家对我国封锁的高技术之一,国家民用和国防航空航天装备强烈依赖空气动力学的发展。空气动力学学科主要研究方向有设计空气动力学、理论与计算空气动力学、实验空气动力学、飞行器新概念流动控制技术等。
老安第一志愿专业是飞机设计,没想一进大学,被调配到空气动力学。老安第一次听说空气动力学,是在教授入学介绍的时候。教授说这是一个新专业,学校把数学考得好的选到这个专业。还说空气动力学是飞机设计最重要的环节,是先锋专业,说了半天,老安和同学们也没太听懂。
西工大当时书记刘海滨中将,参加过长征,外号独腿将军。校长级别是少将,高级知识分子,文质彬彬。学校老师都来自上海交大,南京中央大学航空系,不少留美留苏的留学生。教材是自编的,有的源自美国,有的源自苏联。江浙籍老师很多,几乎每个周末都有西安评弹剧团的演员到学校来演出苏州评弹,很受师生欢迎。
对老安这样的农村娃来说,西工大可谓大开眼界。第一次,在大学期间接触到交谊舞。每个周末都有舞会,还有学生乐队伴奏。班上女生很少,只有两个,只好男生跟男生一起跳。学校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出操跑步,还有大量体育运动,大学第一年,学校吃的特别好,毛主席生日大家还有寿面吃。各种滋润下,老安个头长了很多,一下子窜到一米七以上。
吃好玩好以后,大家发现这个专业学起来很难。高等数学比其他专业难。学俄语的同时,还有二外英语,因为专业资料英语的多。老安初中学英文,高中改俄文,大学又要学英文,真让人头大。因为课程难度大,气动力专业一下子留级了五个人。老安这个班只有二十几个学生,去掉五个留级的,毕业的时候算上高年级留下来的也只剩下二十个人左右。
学生们大炼钢铁
入学第一个学期,为赶英超美,全国大炼钢铁,老安的班级被派去炼钢。西工大把实习车间改成炼钢厂,安装了转炉,比土炉炼钢先进很多,每炉可出上吨钢水,炼好的钢水要倒入小钢包,用吊车吊离,再由两个人抬钢包把钢水倒入摸具中冷却。老安大学一年级个子小(后来因为伙食好,长了不少个头),被分配开吊车。在一次吊运钢水时,突然停电,钢水停在空中,十分危险。吊车事故后,师傅不放心,让他守夜班看厂房,轻松多了。
当时炼钢的原材料,很多是民用铁锅,都是很好的,可以继续使用的,老安很不理解为什么要糟蹋这些锅。后来才听说搞人民公社集体食堂,领导觉得各家铁锅多余,为完成炼钢任务,就收缴了。
第一个学期基本都在炼钢,只开了两门课,画法几何和制图,工科专业的基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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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被批判和反批判:不信,你亲眼去看
大学五年,老安没有钱买火车票,只回家一次,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他给家里带回去一些全国粮票,当时大学生每个月有三十斤全国粮票,老师才只有二十多斤,很多老师饿的浮肿病。老安到家的那段时间,刚好是最困难的时候,家里的弟弟妹妹,已经饿得开始吃观音土,他带回去的粮票买了三十几斤米。
当时看到乡里小学都变成医院,很多由于饥饿得浮肿病的病人,每天都有去世的人被抬出去。去世的很多都是壮年人。在安岳县城,老安亲眼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老安回到大学之后,跟同学们说起家乡的惨状,结果被班级党支部让班长批判,说他是右倾。老安不服,说这都是他亲眼所见,不信,你们可以自己去看。还好有其他回河南老家的同学说自己的家乡比四川还要惨,批判会就开不下去了。
来自百度:《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在叙述到“三年困难时期”群众生活状况和人口变动情况时说:“粮、油和蔬菜、副食品等的极度缺乏,严重危害了人民群众的健康和生命。许多地方城乡居民出现了浮肿病,患肝炎和妇女病的人数也在增加。由于出生率大幅度大面积降低,死亡率显著增高。据正式统计,1960 年全国总人口比上年减少 1000 万。突出的如河南信阳地区,1960 年有 9 个县死亡率超过 100%,为正常年份的好几倍。”
毕业分配去沈阳
毕业分配时老安填“服从分配”,由学校决定去哪里。分配也有一定的照顾,比如老安的班长家在北京,就被分回北京市导弹研究所。有位上海籍同学,因为没有航空相关的对口单位,被分配到江南造船厂。毕业生中大部分被分去全国各地的研究院,少部分去部队或者航空学校,做飞行员的教官,就是美国电影《壮志凌云》里汤姆·克鲁斯的女朋友那种。
初恋,婚姻,和当中的一切
大学期间公开恋爱的都是来自上海的同学们,他们穿着时髦,让老安这些从农村来同学们非常羡慕。老安还记得高一级同学里,有一个来自上海的女生,会弹钢琴,经常在学校晚会上演出,当时觉得真是心向往之,实在了不得。
老安在大学期间的恋爱是被我太太偶然发现的。她上高中时,假期无聊喜欢翻看老安放在书架上的俄语书,硬壳布皮,有各种各样的曲线图和希腊字母公式,有一种看天书的快感。某个夏日炎热的午后,翻开一本厚厚的灰色大书,滑出一封信,后来又翻出几张照片,其中一张一寸大小的照片,是一个梳着两个大辫子的女孩子,大眼睛,瓜子脸,长得很漂亮,照片背面写着 L 某某三个小字。
信是寄到老安在沈阳的工作单位的,寄信人写的是西北工业大学革委会。太太跟我讲她当时心脏砰砰跳,大脑充血,马上要发现父亲私藏的秘密了!可能是太激动,她读了两三遍才终于看懂,革委会的一位同学写信给老安,说女友 L 小姐脚踏两条船,在跟老安恋爱的同时还勾引另外几个同学,让老安认清她的人品,划清界限,不要再和她来往。
老安和 L 小姐初次见面,是在学校组织的迎新会上。L 小姐是新生,老安是三年级的学长。
“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特别喜欢。”
“你之前恋爱过吗?”我问。
“中学期间就有不止一个女生喜欢过我,我对她们都没感觉,应该算没谈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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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安这样说我是相信的。老安年轻时候非常英俊。照岳母和她音乐学院同学们点评,他当年的长相很像电影《红岩》里一个叫华为的角色。
L 小姐是来自成都的美女,家境富裕。如果不是家庭背景,怎么可能一个女孩子考入全国顶尖的理工科大学呢?老安和 L 小姐是怎么恋爱的,我花了好多时间才问出了一些细节。L 小姐当年托同班另一个女生给老安递了纸条,约他在大学一片在建的建筑工地见面,两个人见面过几次,这就算是约会吧。
“你们恋爱都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
“那叫什么恋爱?食堂吃饭的时候总会一起吃吧。”
“没有,就是彼此交换一下眼神。”
“总要确认一下,两个人的恋爱关系吧。”
“不需要,我们两个心领神会就可以了。”
“你不是说学校里上海来的同学都公开恋爱吗?为什么你们不这样做?”
“那都是上面几届学生,那时候招来的都是大城市,家庭条件好的学生。我们这一年开始招收大量从农村来的学生,我们根本不懂也不会恋爱。我们这一年的同学里,没有出双入对的。”
“L 小姐的照片是她送给你的?这说明人家对你很有意思,对吗?”
“是的,她送了我很多张照片。”
“我当时特别高兴,她只对我一个人好。恋爱的时候,多巴胺很高,有一门特别难学的课,高超音速空气动力学,经常有同学挂科。结果我考了 100 分,跟当时的心情肯定有关系。”
1963 年,老安毕业参军去了沈阳,两个人只能通过写信保持联系。在学校里追求 L 小姐的人很多,她没有办法,只好公开了自己和老安的恋爱关系。1966 年文革开始,L 小姐因家庭出身被归为“黑五类”,学校里的各个造反派都不接受她。一个人只能待在宿舍里,也不能跟别人出去串联,苦闷极了。有追求不到她的人还对她进行报复。当时学校女生很少,长得好看的更少,学校追求她的人特别多,得罪了不少人。估计以革委会名义写告密信的人,想必是其中之一。
L 小姐在毕业之前,选择嫁给了西工大的一个追求她的老师,老安的初恋因为距离和来自各个方面的干涉就这样结束了。跟 L 小姐分手之后,老安心灰意冷,加上在飞机设计院歼八飞机设计工作没日没夜,“当时想,这辈子不想结婚,不想建立家庭了。”很多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都坚决不考虑。还有人亲自找上门,也被他拒绝了。
他的这种想法显然在中国是行不通的。1967 年,同学老王到另一个同事老李家做客,见到了老李夫人的妹妹,也就是我岳母。老王开始说服老安跟岳母见一面。说了好几次,老安都不同意。一个是他自己心灰意冷,还一个原因是对方不是大学生。岳母在沈阳音乐学院附中钢琴专业毕业,因为文革洋乐下马,不能继续读大学,到小学做了音乐老师。父亲当时的想法是,怎么都应该找个大学生。
直到一天,老王不由分说,下班的时候,非拉着老安去了老李家吃饭。据我岳母的回忆,当时正值冬天,老安穿着大棉袄,手上戴着两个巨大的手闷子(棉手套)。第一次见到岳母,老安大吃了一惊。岳母长的跟 L 小姐太像了,不光是长相像,步态和说话方式都神似。更让老安惊喜的是,会弹钢琴,还是专业的。老安当时就下了决心,这次一定不能再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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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我岳母,看上他哪一点。起初很扭捏,在我一再追问之下,她说了实话。
“因为他穿的朴素,看着朴实。”
“还有呢?”
“因为他是大学生。”
“还有呢?”
“因为你爸长得英俊,像电影演员。”
好吧,咱妈也是颜值狗。
见面之后,老安就去家中见了家长。岳母的母亲一直希望女儿嫁个大学生,对女婿非常满意。为了周末去见面,不会骑车的老安突击学骑自行车,一起出游的时候,摔过好几次。
“你们恋爱的时候,都做哪些活动?”我问。
“那时候,正在文革,沈阳到处在武斗,很危险。我们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就是在家里吃饭,吃完饭送出去走一段路。”
“总要去公园吧?”
“不行,太乱了,有一次我们在市政府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一小会儿,一个石头就飞过来,差点被打中。我们吓得赶快跑走了。”
“你妈那时候是革命宣传队的文艺骨干,在台上跳忠字舞,还会拉手风琴,我周末都去看她的演出。”老安好歹补充了一个活动。
1968 年,老安打报告申请结婚,没想到这一次又出了问题。研究室的书记调了岳母的档案,发现她家解放前是做皮货生意的,生意还做的不小。书记很严肃地找父亲谈话,你世代贫农,出身极好,如果跟岳母结婚,影响入党,前程堪忧。这次老安没有犹豫和退缩,坚持要跟岳母结婚,还说出了“不入党也要结婚”的狠话。没想到一语成谶。很多老党员娶了村里小芳,看不惯老安娶城市小姐,“忘本”,拒绝老安的入党申请。二十几年之后,1992 年,老安才被党组织接受入党。
1969 年,研究所终于批准了老安的结婚申请。第二年,老安被调到北京参加核试验工作,和妻子开始十年两地分居的艰难生活,直到 1980 年邓小平为知识分子平反,全家才得以在北京团聚。
第三章:参加歼八飞机设计(1963-1970)
沈阳飞机设计研究所
老安 1963 年大学毕业被分到沈阳塔湾的 601 所。其前身是日本人在沈阳设立的飞机零件厂,后生产小飞机,解放后叫 112 厂。国防科委组建飞机设计研究院时,以该厂技术力量为基础成立了 601 所,专门进行飞机设计研究工作。
进入塔湾需要通过一个很长的大斜坡,需要下自行车,徒步推上去。最害怕下坡,好多人摔在下坡的路上。上坡之后左手边是 767 仓库,是个日本人设计修建的军事仓库。右手边是沈阳炮兵司令部。再往上就是警察学校(后来应该变成警察大学),据说刑侦专业全国领先。警校里传说泡着很多尸体,小孩子们都不敢去警校玩儿。警校旁边是空军 3707 高炮部队,警校再上去就是 601 所,601 所门口就是塔湾小学。601 所后面才是农村,叫小韩屯。小韩屯的孩子不能进 601 所,学也不能跟部队的孩子一起上,村里有自己的小学。
塔湾小学原本是位于 601 所院内的子弟小学,警校和高炮部队来了之后,搬到研究所外面,也接收其他军事单位的子弟。研究所开办小学的时候,老所长刘洪志特别要求招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以解决研究所单身大学生的婚姻问题。岳母结婚之后,调到塔湾小学工作,做音乐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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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设计师坠机之谜
闷头钻研歼七资料一年后,1964 年老安加入歼八设计组。总设计师黄志千是留美专家,抗战期间帮助修理维护美国飞机,美国密歇根大学研究生院毕业。黄总师是所里唯一一个从美国回来的飞机制造专家,所里其他专家都是留苏回来的。老安记得黄总师不善言辞,经常一个人在所里礼堂旁边独自散步。
1965 年 5 月 20 日,一架巴基斯坦国际航空公司的班机飞越欧洲,途径开罗上空时,发动机突然起火。导致飞机坠毁。在同机遇难的乘客中,有一位名叫黄刚的中国人,职务是中国进出口公司工程师,年仅 51 岁。
黄刚是黄志千的化名。
黄总师坠机,601 所没有开追悼会,只是低调宣布了去世的消息,总设计师改为王南寿。
黄总师行前三天,歼 8 飞机研制方案刚刚获批,黄志千正当壮年,踌躇满志,准备带设计人员大干一场,突然被空难夺去了宝贵的生命。
导师顾诵芬
在 601 所,老安的第一个领导就是后来的歼八总设计师顾诵芬。老安所在的操纵稳定性组组长就是顾诵芬。操纵稳定性是做什么的呢?简而言之,就是让战斗机在空战中能做出翻转动作,并且能保证安全,不会坠机。
老安进组之后,顾诵芬亲自指导他,给了他很多资料,让他先学习。然后让老安对现有的歼六和歼七进行计算,摸透这两个现有战斗机的性能之后,才让他开始对歼八的操纵稳定性开始设计,算是老安在飞机操纵稳定性领域的领路人。顾诵芬是上海人,毕业于上海交大航空工程专业,上海交大航空系就是西工大的前身,算是老安的师兄。顾诵芬为人谦和,开会发言都不多说话。他还有一个好习惯,虽然很少看到锻炼身体,但是从不多吃。大家聚餐的时候,他吃得非常克制。今年他 90 岁了,身体还很好,跟平时健康的饮食习惯有很大关系。
歼八飞机设计
1. 摸着石头过河
歼七飞机虽然有生产线,但是性能资料很少。苏联给了生产线,但是没有给我们飞机性能的任何文字说明。有一份歼七飞机的使用说明书,特别有帮助。据说是留苏学生用几瓶二锅头换来的。
为了摸透歼七的各个模块,大家分头行动。光是老安所在的气动力研究室就有 40 多个人,分性能组,导数组,操纵稳定组,进气道,飞机弹性颤振组,老安在操纵稳定组。通过歼七飞机模型的风洞实验,飞机的飞行实验,到空军部队了解歼七飞机的使用情况,在经过大量的分析计算,摸透歼七的所有性能,用于新飞机的设计,即所谓“摸着石头过河”。
2. 歼八飞机设计工作中的难题
歼八的设计指标是:飞机的最大飞行速度 2.2 倍音速,即马赫数 2.2,最高升限 22 千米。
苏联引进的米格 21 飞机(即歼七)最大飞行速度只有两倍音速,升限只有 20 千米,够不着美国的 U2 侦察机飞行高度。歼八飞机必须要提高飞行速度,从 20 上升到 22,看似 10% 的提升,但着实不易。部队改装歼七飞机时,苏联专家警告说歼七飞行速度不能超过两倍音速,否则飞机会空中解体,至于超过 2.0 为什么会解体,苏联专家没说。后来歼七飞机部队在高速飞行训练中,确实出现了飞机空中解体,机毁人亡的事故,分析认定是飞行员超速导致飞机空中解体,证明苏联专家的警告是真的。
歼八飞机作为歼七的下一代,为了提速到 2.2 马赫,必须摸透歼七飞机超速解体的原因,这是气动室操稳组主攻课题。组长顾诵芬主持下,老安作为主要成员,负责对歼七的飞行动态特性进行模拟计算,发现歼七飞机在飞到 2.0 马赫速度,方向稳定性很小的时候,飞机会产生自动侧滑和自动滚转,引起飞机姿态发散,飞行员无法控制,导致飞机空中解体。上述猜想,后来通过模型风洞实验得到验证。至此歼七飞机超速解体的原因被摸透,这个规律后来在歼八的设计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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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总设计师出国牺牲以后,老顾继任总设计师,老安升任操稳组组长。歼八飞机的设计大致包括五大阶段:第一是总体设计阶段,第二是模型风洞实验阶段,第三是详细设计阶段,第四是生产准备阶段,第五是跟产阶段。老安的工作内容贯穿所有阶段。最后,老安和他的小组还要在跟产阶段(第五阶段)解决生产中形形色色的问题,譬如出现“超差”(超出偏差)情况怎么调整等,最终协助生产出 2-3 架原型机,供静力试验和飞行试验使用。原型机数量稀少,极其宝贵,试飞决策非常慎重。
歼八飞机试飞
1. 试飞被耽误
歼八样机 1968 年 7 月完成了总装,但是试飞却在一年之后的 1969 年 7 月 5 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老安记得很清楚。
空军科研部为了决定能不能首飞,召集大家去北京汇报。领导们都进了牛棚,汇报任务落在老安头上。老安是主要的发言人,他的意见是“飞机没有任何问题,绝对保证安全”。但是没有用,设计团队依旧得不到试飞的许可。
原来,那段时间正在批判聂荣臻元帅的大科研主义。因为歼八项目是聂帅牵头,流传要被否定。老安跟同事们向空军汇报的时候,免不了说可能存在的问题和风险,没想到就成了否定项目的把柄。调研组结论原话是“飞机飞不起来,飞起来也落不了地”。
由于一直没得到首飞许可,大家只能不停地做更多实验和演算,来证明试飞是安全的。飞机已经被推上跑道,却一直不允许试飞,停了将近一年时间,把大家弄惨了。事情的转机来自于空军副司令曹里怀到沈阳的视察。曹司令是长征老干部,围着歼八样机转了好几圈,久久舍不得离开。外面在组织大游行批斗会,研究所里的老安他们专门组织了一个“跟产队”,跟工人们每天在一起,有问题就现场解决,以“抓革命,促生产”的名义继续干实事。曹司令看到在当时一片大乱之中,我们还能生产出自己的战斗机,非常激动,听了大家的汇报,他说,“你们说行就行,我们要相信科学!飞,出了问题我负责!”
空军科研部继续跟曹副司令汇报说飞机有问题,不能飞,但是曹副司令坚持说,“我更相信一线设计人员的说法。”就这样,1969 年 7 月,歼八样机在沈阳飞机制造厂的跑道上顶着压力首飞成功。试飞员是空军十一航校的飞行大队长尹玉焕,指挥员是葛文埇。
歼八飞机首飞成功之后,试飞员反映飞机有些抖震。老安找顾总师商量。顾总分析后认为抖震一般应是飞机上产生了气流分离,但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还不清楚,于是顾总要求上天去看看。顾总乘坐双座教练机,随歼八飞机伴飞和跟飞,发现飞机尾部气流有分离现象。查图纸发现总体设计时机身尾部收缩太快,且垂直尾翼和水平尾翼与机身结合处,整流不好。改进之后,立即消除了飞机抖震。
首飞成功以后,便按规范开始出厂试飞。出厂试飞完成之后,就要转场到试飞研究院进行全面的性能试飞。试飞研究院在西安阎良机场。
2. 阎良机场试飞
歼八飞机的试飞涉及到多个团队。老安是飞机操纵稳定性小组的负责人,参加试飞组,代表设计方保证飞机试飞安全。
新机试飞非常危险。要验证设计指标,必须“蹂躏”飞机和飞行员,要求飞行员做很多高难的飞行操纵动作。可是飞机机体,各个系统和特种设备都是全新的,哪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了不得,危险系数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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歼八是否达到设计要求,如最大飞行速度 2.2 马赫,最高升限 22 千米,必须通过飞行试验验证。飞最大速度时,可能有安全问题,因此要用逐次渐进的方法,例如从超音速以后,飞行速度逐渐增大,从马赫数 1.2 开始,1.4,1.6,1.8,1.9,2.0,2.1,2.2 逐次飞行。每个飞行结果都要测量出飞机的方向稳定性数据,根据前面测量的数据用外推法预测下一个速度的方向安定性,确保安全后,下一个起落才能放飞。
测量飞机方向稳定性很复杂。要在飞机上安装各种传感器和记录仪测出飞机静态动态参数,如飞机飞行中测静压,总压,攻角,侧滑角,加速度,滚转角速度,角加速度,各操纵面偏角等等。要求飞行员在规定的速度范围做特殊的操纵动作,激发飞机振动运动,测量出有用参数,经运算得到某高度速度时的方向安全性。飞机设计方是通过做飞机模型进行风洞试验,得到方向稳定性的相关数据,通过飞机运动方程,计算出飞机动态特性参数,以此来评判飞机的安全性。试飞测量飞机的方向稳定性,在电子计算机普及时代之前,是庞大的计算过程。
试飞前,老安承担了方法研究工作。(作者按:工程上,项目可靠性要求不能依靠天才选手“灵机一动”,而要靠“方法研究”实现可重复,可分解)他多次到试飞所进行调研,跑遍国内各大图书馆找资料,最后终于研究推导出了一种简便快速精确的试飞数据处理方法,每次试飞结束时,试飞院和老安同时对测试记录结果进行数据处理,老安运用自己总结的数据模型,总能最先得出飞机方向稳定性的数据,供大家讨论。就这样,每次试飞之后高效分析数据,计划下一次试飞,一步一步歼八飞机达到最大飞行速度 2.23 马赫。飞机最大爬升高度试飞时,飞行员用老安提供的最佳爬升操纵规律飞行,做到一次成功,达到设计目标 23 千米。到此,歼八飞机试飞结果表明,飞机达到了最初的设计指标,试飞工作也告一段落。
试飞员是超高危岗位,一个小失误就可能机毁人亡。歼八试飞员是空军高级航校特级飞行员鹿鸣东,技术过硬,胆大心细,试飞中从未出现过问题。鹿鸣东跟老安关系很好,特别信任他为飞行提供的使用数据,对飞行安全也很放心,有什么问题都跟老安商量。试飞成功之后,鹿鸣东转业到了沈阳的松林机械厂当副厂长,主管试飞大队。1990 年左右,老安去该厂出差,老鹿还专程到招待所看望老安,送了他一架模型飞机,至今摆在北京的家中。
几个插曲
1. 帮助同事重回专业岗位
管德是老安 601 所的同事,清华大学毕业。管德的父亲曾经是张作霖的中将军官,家里曾非常有钱;父亲不愿意孩子在日伪学校读书,他的小学和初中都是请家庭教师在家里上课完成。管德负责歼八飞机颤振组的工作。可能平日里对组里同事要求严格了些,四清运动中,管德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组长换成了工农干部出身的技术员。
管德当时被安排每天打扫厕所。一次老安从试飞基地回沈阳休整,在厕所碰到管德。厕所被管德打扫的非常干净,连多年的尿碱都被他一点点扣干净,可见这个人多么认真,很不忍心。老安打报告,提出试飞需要加强震颤组的工作,研究飞机飞行中垂直尾翼弹性变形对方向稳定性的影响,只有管德懂。就这样,管德被解放了,跟大家一起去西安搞试飞。
图片来自网络,左起:顾诵芬、钟敏昭、管德、邱宗麟。
我老婆 1970 年出生在飞机制造厂医院。管夫人在厂里工作,他每天坐班车上下班,那天就帮忙接母女出院,管德一路抱着刚出生的小安回家。管德后来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2018 年在北京去世。
2. 林彪对歼八的关注
六十年代末中苏“珍宝岛事件”后,中国被推到战争边缘。在“准备打仗”的大背景下,林彪被确定为毛泽东主席的接班人并写入党章。林彪以加强战备和准备打仗的名义,直接控制军队并干预飞机装备的研制和生产。
林彪曾经送了一批芒果给沈阳 601 所的飞机设计人员,以示关怀和鼓励。当时的人非常狂热,对林副主席送来的芒果哪敢食用。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热带水果。所里领导们决定每个室分两个芒果,大家把芒果装在玻璃柜子里展示,每天看一眼,就可以更加投入地为革命工作。连岳母都特地跑到办公室参观林副主席送来的芒果。
在芒果的鼓舞下,歼八样机完成沈阳首飞,在北京南苑机场转场时,老安见到了林彪。
那天到达南苑机场,老安和同事们接到通知,第二天有首长视察,大家注意着装。第二天,大家穿着试飞工作服,就是一身黑棉袄,等候在歼八飞机的旁边。跑道上开过来十几辆红旗轿车。车停下来,一群人走下来,最前面的是个小个子瘦瘦的老头,大家这才知道是林彪要来亲自视察飞机。走近之后,老安注意到林彪的脸色蜡黄,人看上去不太健康,跟宣传照片上不太一样。林彪围着歼八飞机走了一圈,然后过来跟大家一一握手。也没有说话,就走了。
第二天全国各大报纸都刊登了林彪视察歼八飞机的新闻。
调离沈阳,参军去北京
1970 年,歼八飞机高空高速试飞项目完成,老安回到沈阳休整,接到紧急调令,一周之内到北京空军司令部报到,非常突然,资料都没时间整理,试飞工作也没时间交接。在 601 所工作近八年,所有研究成果由于保密原因不能公开发表,还有很多其他研究成果也没来得及总结。相当于此人突然从 601 所消失,8 年工作,一夜清零。
空军司令部告诉老安,这次调去的地方,是国家核试验项目团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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