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悲伤最有力的觉醒
就是中年以后的觉醒吧
可我真希望这个世界可以多一点
支持温暖和宽恕
让更多的人可以说:
我觉醒了,但我的信念并没有崩塌
或者,我又有了新的信念
因此,我快乐,我年轻,
我可以满怀信心的
去选择爱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类似本文的话题,其实已经写的很多了,不需要我再写了;已经有好几个或远或近的朋友,直接或间接的指出了我作为知识分子的矫情。原因很简单:我一方面非常感同身受罗素所说的话,我一生迷恋三件事:对知识的好奇,对爱的渴望,和对人类苦难无穷的怜悯”;另一方面,也是和罗素及更多的知识分子一样,对于人类的苦难,只有一双观察的眼睛,却没有以行动来改变任何现实的能力。因为这种限制,我甚至是冷漠的:虽然关注人类的苦难,但总是选择逃离那些身处苦难中的个体。
而我自己呢?我似乎有中产阶级的生活了;人生快乐的三个重要条件:一份有意义的工作或事业,一些有意义的社会和家庭关系,一个数量上有意义的可以维持生活的金钱,我似乎都有了;可我依然迷恋追逐于观察人的痛苦和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苦难。这不是因为这些现象有多么的广泛,或者因为这些人是大多数;事实上正好相反:正因为这个世界在不停的进步,大部分人越来越富足,我才越发觉得那些苦难中的少数人,已经在被多数人忘记,忽略,甚至鄙视,抛弃。我没有上帝之眼,我没有敢于俯视任何苦难中的人,也没有敢于批判任何幸福中的人;我只能作为一个卑微的个体,感慨幸福的人个个相似,而不幸的人真的是各有各的不幸,然后再对幸福和不幸的人都同样保持有距离的尊重。
我今天要讲的一个人,一件事,是一个我甚至不太熟悉的人,和一件其实只是发生在朋友圈上的事。因为我突然发现朋友圈上的这一条贴文:
以前,没钱,但是每天都很快乐;现在厉害了,不但没钱,还不快乐,还老了。十几年的时间告诉我,其实我一直都是单身,只是意外的多出几个需要我负责的家人。
我经常参加各种会议,出于礼貌朋友圈快小一千人了,有些甚至不记得是谁在哪里见过;但她我是记得的,虽然只是短暂的见过一次,不到一个小时。那是好几年前,刚抵达银川的时候,我半下午饥肠辘辘的去酒店边小餐馆吃饭;服务员是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女子,马尾巴,单眼皮,不算漂亮,但干净利落,眼神清澈而没有俗气或势利;她一说话我就觉得口音很耳熟,一问之下果然,竟然是来自同一个县的同乡。这样的事,在北上广并不稀奇,但是在银川这样的小城,就觉得意外了,并且亲切。我问她晚上附件有没有夜市和烤肉,可以吃到我曾经听说过的世界闻名的宁夏滩羊。
“旁边那条河,河对面那条步行街就有;但不要太晚出去,前两天河边那里刚出过杀人案。”她说。
中国各地,我去过很多了,总觉得每个地方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听到她的话,我很有些诧异。从窗户向外看去,可以看到一点那条河,和一座水泥石墩的小桥;此时乌云低低的压在天空,偶尔远处沉闷的雷声,让我忽然觉得这座城有一点小小的迷惑恐怖和诡异。
“怎么回事?是在河边吗?我看着不远处那条浅浅的河,问她。
是在河边,那排矮房子那里;被杀的据说是个变性人,一个甘肃的男人,据说他们那儿的人都很白;那个人据说变成女人了,在那里租了个房间做那种生意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前两天被杀了,可能是哪个顾客不愿意付钱吧这里很多外地单身的打工仔的,又没什么钱。那天好多警车在那里,很吓人;不过还没破案呢,弄的附近餐馆晚上的生意都不好了,不像以前很晚都有人来吃的。这几天大家聊来聊去都是这件事。“
她说的这件事,我后来就不知道了,到底破案没有,以及它的来龙去脉;人生中总是有很多这样的时刻,听到一些稀奇的事,大家唏嘘一下,唤起些看客的好奇,就像鲁镇的人对祥林嫂孩子被狼叼走了之后的猎奇一样,几天之后就过去了。但因为她说的这件事,又因为半下午店里没有任何别的客人,我们就聊起来别的,她说起为什么来到了银川。
“其实我本来在老家也还挺好的,现在老公也进去了,孩子也管不了了,自己就出来打工了。“
“老公做什么的?你的意思是他进监狱了?“我问道。
“我们原来是开个餐馆;他哥是派出所的所长,镇里关系好,公家客源是最好的。可他赌起钱来,没日没夜,生意也不做。我后来着急了,找他哥帮忙,他哥就趁他们赌钱的时候,让手下去抓赌,全抓起来了,关了几天。赌钱还算好的,后来又酒驾把人撞伤,抓住关监狱了。他又懒,又打孩子,餐馆厨师服务员都不愿意干跑了,还有小混混堵我要他的赌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出来了。本来跟一个朋友过来这里想做皮草的,赚不到钱,就先打工了。“
这就是我们的谈话,和我们最后的见面了。其实也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因为她的经历,虽然有些让人叹息,但并不属于任何程度的离奇。在我的脑海深处,还是记得有这样一位同乡;她的每日生活的日常,可能很平凡和平淡,与中国那几千万留守在农村的儿童远在他乡都市里打工的父母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能唯一特殊一点的,是她在打工而她的丈夫在监狱。但我想就算这样,她的生活,也和别的打工仔打工妹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打工,过年回家,和孩子常常视频,对农村的老人家报平安;夫妻在一起打工的,或者不在一起打工的,或者只有一个人出去打工而另一个仍然留在农村的,有的仍然是夫妻,有的过年了才做一次夫妻,有的过年和平时有不同的夫妻组合,一切都是没有什么值得太纠结的日常;小孩子大部分在农村,有的也带到城市,但高中了还是回到故乡高考,这一切也都是没有什么值得太纠结的日常。总之很平淡,很平凡。
从各种迹象看,她也的确是个很平常的人。我偶尔可以看到她发的朋友圈,可能一两个星期看到一次;比如她过年回家了;或者和朋友去吃了个饭;或者和孩子的视频说她的想念。我们并不聊天,甚至互相也不点赞,形同陌路之人。但我知道她的存在,虽然上千好友的朋友圈,每天要翻几十页,但她非常偶尔发的,我都看的到,能看到她偶尔的快乐,希望,小确幸,也能看到她偶尔表现出来的常年的努力,煎熬,孤独,和有时候会有的短暂的小绝望,然后又恢复平静。可有一段时间她的画风突然变了;她的发帖明显多了起来,有时候像是对别人说话,有时候又像是对自己说话;时而是浓浓的鸡血鸡汤,时而是网上流传的中庸之道或曾国藩家书片段,时而是简易的佛经或者是看起来是她附近一家简陋基督教堂的照片,时而是断章取义的西方启蒙思想家指路名言,时而激动时而沮丧,像过山车一般,让人感觉到一种隐藏在深处的狂躁不安在体内东奔西突,似乎在寻找出口。再然后就是突然有好几个月的沉默,再也没有一条消息。然而奇怪的是,之前她偶尔发出的声音,我听得到;而其时她再也不发出声音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我也更清楚的听得到,就像约翰欧文在他的书里写过的那样。
再然后就是我工作原因移居美国。有一个早晨,是中国的深夜,在好几个月的沉默之后,我突然看到她发的一个朋友圈,是她在银川某条河边的模糊的自拍,说她独自仰望寒冷的夜空如此绝望忍不住的哭。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发条私信问她怎么了,就发现那条朋友圈已经删除了;从贴出来到删除,短短的不到两分钟,那是大部分中国人都在熟睡的深夜里的两分钟;她可能想不到,我在大洋彼岸碰巧看到了。
那天晚上,中国的白天,我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过,发了条短信:
“还记得我吗?好几年前在你们餐馆吃过饭的老乡。你还在那里当服务员吗?”
她竟然也还记得;她知道我已经在大洋彼岸了,事实上是一个和她完全无关对她毫无伤害的陌生人,就告诉我她换了好几次工作。我于是知道,她在餐馆做过,在酒店里做过,在卡拉OK厅做过,做过服务员,做过洗脚妹,陪过酒,在生活的需要和做人的尊严那狭窄的边界里磕磕碰碰的前行。我又知道,她唯一的兄弟姐妹,她的弟弟,几个月前在南方的代工厂里从楼上跳下来了,因为他在异地打工做保姆一年只见一次的媳妇或主动或被动但是总之被主人侵犯了。
“你说我弟弟那个死鬼,媳妇跟人跑了,为什么自己就不活了?他留了个遗书,说自己再也不想也没能力管孩子了。他肯定是想自己这一跳,赔偿金够养孩子了。”
然后她告诉我,自己开始在网上读很多文章,因为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丈夫会那样的不顾自己和孩子;为什么弟弟要自杀;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快乐,什么是苦难,什么是责任,自己究竟为谁活着,为什么而活着
“我初中都没读完,真的什么都不懂好在网上有很多文章,比读书总算容易很多“,她说。
我此时突然想起她之前朋友圈曾经转载贴过的好多文章,和当时感觉到的她内心的狂躁不安和寻找出路,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我问她:
“那你觉得,读了这些之后,你觉得是更明白了吗,是想通了吗?“
她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说: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似乎很明白了,可很快又困惑了“
“那你觉得,读了这些之后,你觉得是更快乐了吗?“
她说:“嗯好像反而是更不快乐了
我说道:“其实呢,我越来越觉得,读书太多,会让人不快乐的比如我自己,我读了博士,而且不光博士,就算现在,我还是每年读上百本书人生识字苦难始,是有道理的;难得糊涂,也是有道理的
“你说的我不明白”她回道。
“这样跟你说吧,历史上有很多哲学家,思想家,宗教家,他们都试图指导我们如何生活。可他们快乐吗?他们每一个都是非常不快乐的人。都是非常痛苦的人。但他们却想指导我们的生活。他们总觉得我们活在一个铁皮屋子里,被关住了,要把我们唤醒。他们却不知道,当醒来无路可走时,其实不如不醒。”
“你是说,我们不应该听他们的?”她问。
我说:“是的。不要听他们的。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那些没有对错,选择任何一种都可以。但是如果读的多了,无所适从又一知半解,会很茫然的。而其实我们大部分人,潜意识里都有一个非常朴素的信念,那就是“这一切都司空见惯,非常正常,人生本该如此”。你知道吗,这是非常有力的信念。而大部分人的常识,做的事其实是符合逻辑的,因此不会伤害到他人和自己。可当一个人开始突然怀疑,当这个潜在的信念突然崩塌的时候,当新的信念又没有建立的时候,人是非常痛苦的,就像是肌肉突然失去了骨骼的支撑,就突然瘫软成一团了。“
这个时候她很久没有回;我想她也许是被我说得更困惑了;我很难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开始要“觉醒“并且去寻找答案是因为她弟弟的去世,是因为自己的处境,还是甚至仅仅是因为梦境的启示?我多么希望她不要去问自己更多的问题,因为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不需要去寻找答案,也不需要因此而困惑,痛苦,和狂躁;因为有很多事,就算我们再努力,其实也还是无能为力我又多么希望,如果她真的开始怀疑了的话,可以在短暂的困惑之后可以快速的选择一种温暖的信仰或信念,纵身一跳,从此让爱和温暖充满内心。
但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不仅是对她不容易,其实是对任何人都不容易。
她没有再回我的留言;我也不知道怎么继续往下聊了;我真的是个不善于聊天的人啊。于是就关了微信,继续做我的日常:工作,开会,出差,吃饭,酒会;和感兴趣的华人朋友谈论美国的职场和进阶,和外国的朋友谈论创新创投,美国技术与中国市场的结合,以及能源领域中国庞大的市场和遍地黄金的机会;谈论从零到一,达里奥的原则,芒格的穷查理宝典;谈论中国的消费升级转型,电动汽车百人会,乌镇互联网大会,和私募新规则。世界的巨轮滚滚向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拉动巨轮的中国经济也正以从未有过的自信,踌躇满志,左顾右盼,一切如此美好。有那么多钱要去赚,有那么多娱乐至死的机会,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既然我们管不到,那岂不是还不如也听不到和看不到?
是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最朴素最有力的信仰或信念,就是“这一切都司空见惯,非常正常,人生本该如此”。
虽然,我还没法说服自己这样去接受这个信念。因为,就在今天早上,她贴的那些字还是在我眼前跳动,和在我脑海里闪动:
以前,没钱,但是每天都很快乐;现在厉害了,不但没钱,还不快乐,还老了。十几年的时间告诉我,其实我一直都是单身,只是意外的多出几个需要我负责的家人。
我心中感觉无比的悲凉。一个三十刚出头的人,说她穷,说她不快乐,这没什么,有多少人不是如此?可是,她竟然还说她老了。是不是最悲伤的觉醒,就是中年以后的觉醒呢?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刚刚怀疑刚刚觉醒的人,要面对这样的绝望。可是,又有什么别的路径呢?她丈夫教给他的,是人的自私;她弟弟教给她的,是生命的脆弱;她孩子交给她的,是无穷无尽的责任;而她在歌厅陪酒的顾客,相信大部分应该都是无害的好人,但肯定也会有小部分,教给她的是人性的黑暗。她也许曾经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可突然有一刻,她开始问自己了,但是哪里有明显易懂的答案;更重要的是,哪里有温暖有力的救赎?更何况,她觉得自己已经人到中年,很难从头开始重新学习?是的,也许旁观者可以冷静的说: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我也相信这样的话,命运最终肯定在自己手中;可是,我难以有任何理由,去用俯视的角度对她说这样的话,因为我觉得虽然我自己并没有证据,但我直觉上,已经非常确信她一定已经很努力也很尽力。
所以,不论是思想上,还是行动上,我都觉得对她没有更多的建议了。
只不过,我真的希望我们所处的世界里,有这样的一个土壤或一些角落,能有更多一点的外在的支持温暖和宽恕,让我们不要如此孤立无援;在这样的角落里,可以有更多的人理直气壮的说,“我虽然没钱,但我感觉其实有足够多能让我快乐的钱;我很快乐,而且我感觉很年轻;不管我在哪里,处境如何,我还是可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吃水果;哪怕你看到我在流泪,我的心里也住着一个诗人,常常像风一样飘过。
因为的的确确,我期待那样的世界;因为,对于任何感觉快乐和年轻的人,我都对其充满赞美;因为,对于任何让我感觉到自然和世界之美好的人和事,我都毫无抵抗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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