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141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微木,执业律师。笔名取自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作者公众号:微木的proxima。
“我最近一直在做一个梦。搅得我心神不宁!”中年男子伸着脖子,用手整了整领带的温莎结。大背头因为出了汗而更显得油光锃亮。
中年男子旁边坐着另一个男人,五十开外,一身嵌银丝的西服。他用一种走过场似的关切回应道,“做梦是很正常的生理活动。”
“话不能这么说,不是什么样的梦都正常—不是这样的吧!”中年男子不满带着种絮絮叨叨的意味。”我这个梦…是…是鬣狗,一大群,追着我,咬我的裤脚,哇啦哇啦叫。“他刻意抖着肩膀,做出一种又厌恶又害怕的样子。”
银丝西服的男人笑了。他含糊地说,“想太多可不好。”
“可他、他—”
“他什么?”银丝西服男人继续笑,翻着上嘴唇。
中年男子抽过一张纸巾,汗在额头上已经起了密密的一层。“他…我…”他想起过去一个多月在“金牌车行”遭遇的诡异事件。最开始是一个圆脸男孩,指名要他提供推销服务,问一堆不着边际的问题,最后手在中央扶手区杯托上抹了一圈,原告 Frank 觉得,那一抹是一个把锉刀当玩具的人在他心口挫了一把。
时隔不久,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这次是个敦实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开口爽朗,伸着脑袋看了一圈车,临走的时候对他秀了秀手里的一只药瓶。Frank 脸色骤变,刚刚好他的顶头上司就在旁边。
好在一共就发生了两次。上司 Tom 对他嘀咕了几句,好在被他应付了过去。只是那种很诡异又不安的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
原告“他他我我”地磨蹭了半天。原告律师像老狐狸一样眯起眼睛,“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原告凸着眼睛,把袖管撸了几撸,最后“嘿嘿”笑了几声,说,“不就是那个鬣狗嘛,一大群,追着我,咬我的裤脚,哇啦哇啦叫,追得人烦哪。”
原告律师打量着他,眼光像扫描仪一样把他的头肩部左右扫着。律师用弯弯曲曲的口音说道,“我是你的律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千万不要瞒着我。”
“哪里哪里,为什么要瞒你嘛。”
“那就好。”
Frank 转了转眼珠,压低声音,“倒是有一件事情—”
“问吧。”
“我还是不放心,就问问你。”
“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那医疗记录,就是我给你的那一叠,你拿去给那个男孩和他的律师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那能有什么问题?”原告律师嗤之以鼻,“你的鸦片服药史我都用黑笔涂掉了。没有放过一处!”
“那就好那就好!”Frank 抖了抖衬衫,让透进来的流动空气风干出的汗。
“没必要担心。”原告律师说。他轻拍了下这位客户的手臂,“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相信你的律师。”
Frank用点头的姿势告诉他的律师,他们两人一条心。律师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将会议室的门打开。
“口供快开始了吧?”Frank说。
“还有二十分钟。”律师说,“你说说看,是我们的口供记录员先到,还是那个男孩先到?”
事实的进展是,口供记录员在原告律师话音落下后就提着工具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而向寅,则是在口供紧挨挨开始前,踩点进了会议室。大学生进门后,冲记录员打了个招呼,没有理会原告和原告律师,而是在原告的对面拉开两张椅子。
一张自己坐下,一张放背上的双肩包。他自顾自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大号文件夹,摊在桌上。文件夹的第一页上贴着一张贴士,上面用 0.35 毫米水笔写着“加油,等你。”字迹出自女性之手,温柔秀丽如同她的人。向寅拇指在贴士上轻轻抚了抚,这才抬起头,看向原告和他的律师。
口供的上半场如同原告律师录向寅那场的复刻。区别在于,这场里,向寅成了那个挥动红布的斗牛士,面对着从鼻子里出气的原告。
“Mr. Xiang,你已经盘问我客户两个半小时了,他需要休息。”原告律师终于忍不住了。
向寅想了想,说好,但加了一句,“大半年前我录口供的时候,您对我的律师可不是这么说的。”
原告律师碰了个软钉子,就着咽唾沫咽下一口气。
中场休息后,又录了一个半小时。向寅好整以暇地开始收拾,将笔记纸页夹回到大文件夹里,又把荧光笔和水笔放回到书包里。
“Mr.Xiang,如果您没有更多的问题要问我的当事人,请您直截了当地宣告一声。我们就当口供结束了。”
向寅抬起头,“谁告诉你我没有更多的问题要问原告的?”“我说律师先生,自以为是的假设是很危险的。”向寅说。他不紧不慢把最后一页笔记固定进了文件夹。
“如果你还有问题,就请赶快问。”原告律师说,“多余的话少说。”
向寅没有理会原告律师,而是直视原告,“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不能算是问题。”在确定获得了原告的全部注意力后,他说,“我打算录你上司 Tom 的口供,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当然主要是你的工作表现。”
原告脑袋轰的一声。车行内发生的事情在他周边嗡嗡作响。口供室的墙壁压下来,压到面前变成吱吱叫的鬣狗。鬣狗张开嘴,森牙刮在他脸上,撕咬他的面子和他的里子。
————————
原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口供室里出来的。他自己的律师似乎扶了他一把。“你还是要相信你的律师。”他的律师说。


室外的冷风刮在脸上,人终于清爽了些。他决定还是先不要跟他的律师说在车行发生的事。他已经有点后悔打这场官司了。
原告 Frank 用手搓了搓脸。沿原路返回停车场。拐过一扇门,通过楼梯进入地下车库。在拉开地下车库的防盗门时,他突然被一道人影挡住了。他还没看清楚,就又被猛地扯到一遍。
人影在他面前将卫衫的风帽摘下。Frank 啐出一声,“Bastard!”
人影耸耸肩,短促地笑,说,“你骂我也没用。”
Frank 像拍打虱子一样拍打着刚才被他拽过的衣袖的位置,十分地嫌恶中又混杂着两分惧怕。这个拍打的过程仅仅持续了短暂的两秒,拍完 Frank 拔腿转身就走。
“我是来和你和解的。“向寅在他背后迅速说道。
Frank 停住。
“你有不想让你的律师知道的事情,我也有。”向寅说,“所以我们绕开他,来谈一谈和解。”
Frank 冷笑一声,迈开腿继续往前走。
“如果你不肯,那么明天我就发录你上司口供的通知。“向寅继续说。
Frank背上的汗方才已经干了,此时一阵寒意顺着脖子往上爬。一条腿就这么停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需要那份工作。”向寅在他背后强调。
Frank转过身,他冷笑,“之前你死都不肯和解,现在求着要和我和解,你在玩什么猫腻?”
“我可没有求你。”向寅说,语气平淡,但每个字都给他发得工整强势。他说,“我再说一遍,是你需要那份工作。”
Frank 发出一截一截的冷笑,他食指中指并起,指着向寅的鼻子,“你卑鄙!”
“是么?”
“你卑鄙!你在要挟我你知道不知道?”
向寅平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Frank 龇着牙,并起的食指中指快点到向寅的鼻尖了。他”你你你“了一阵,最后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垂下手。
”你说我要挟你?“向寅这才开口了,“那么我给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要挟。”
向寅上前一步。他飞快地将手机在 Frank 面前一竖。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原告医疗记录某一页的一部分,黑色 Sharpie 笔涂覆下隐隐可见文字。
原告 Frank 的脸像 Sharpie 笔的涂覆痕迹一样黑了下去。
向寅收回手机,迅速翻了一页,再次举到 Frank 眼皮下。白色的奔驰 SUV,打着闪光灯从车窗外向内拍照,杂乱无章的车内陈设,橘黄色半透明的药瓶从杯托处露出来。
这下原告的脸又变成了药瓶,丧气的黄色,五官像贴着的药品标签,旁人看一眼就要移开目光。
原告发出一声闷嚎。
“所以说,你的律师可真差劲。“向寅哂,“比我的律师差远了。”
原告喘了一口气,“你跟踪我,还跟到了我家?”
“你没有证据。”向寅说。
原告两条腿支着他的上半身很累,只得俯下腰,手撑在大腿上。“原来车行的事情也是你在背后捣鬼!”
向寅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你想怎么样?”原告又喘了一口气。
“和我和解。”向寅盯着原告的脸。
“和解?你做梦!”
“我没有把照片直接寄给你的老板,就是给你和我谈判的余地。”向寅说。
“你的意思是我还要谢谢你咯?”原告歪着头也歪着嘴,“有本事你去寄啊?你寄我就报警,让你进监狱!”
“我不会把照片寄给你老板的,不可能给你这样的机会。”向寅说。
“你真是个流氓!”
“多谢谬赞。”向寅几乎吹了个口哨。他平扯嘴角笑了笑,说道,“不管怎么样,你在乎你那份工作。”
原告眼睛瞪出,“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才碰上你!”瞪了一会儿,他的视线松弛下来。他闭上眼睛,调息自己。
“既然你讨厌我,那么现在有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向寅说着,手撑着膝盖也俯下身子。他和原告面对面,视线平视在他脸上。“—和我和解,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
原告眼皮向上抹,看着他。
“你和我心知肚明,你的车仅仅蹭掉了点漆,而你的人根本没有受伤。“向寅继续说,“跟我和解,你没有任何损失。”
“真像你说的那么好,这种赔本买卖,你为什么要跟我做?”
“我不要钱不代表我不要其他的东西。”向寅说。
“我就知道。”原告冷笑。
“但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向寅说,“只是对我意义重大。”
原告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出气。
“你有在意的亲人,我也有。”向寅说。
原告盯着他。慢慢目光有点散。思路也有点散。他是四年前换到车行工作的,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唐人街一幢破旧的楼里做了六年的会计,为了绿卡。名校数学系的名头在现实面前是很不堪一击的。体面和职业的优越感他早就已经不在意了。第一份工作换来身份,第二份换来钱。他是需要养家的。他的两层楼房买在了旧金山相当好的一个学区内。孩子的教育不成问题。他并不想失去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而向寅的声音也在这个时候介了进来。“看在我们都有家人的份上。”他说,“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作为和解的附加条件。”
手撑着腿的原告缓过劲儿来。他慢慢直起身子,看着向寅。
“帮忙?”
“对。一个很简单的忙。事成之后,我会把那些照片全部销毁。”
原告歪嘴笑,“我怎么知道能不能相信你?”
向寅倒是愣了一下,似乎原告的质疑是毫无理由的。他说,“给出承诺我就会做到,从没食言过。”
原告收起笑,说,“那你倒是先说说,是个怎么样的忙?”
“非常简单。你帮我从一个人手里买一次鸦片药物。”向寅平静的说。
他望着表情玩味的原告,”我不需要你真的买,只要你能联系上他,拿到他同意卖药给你的书面证据,就可以了。”
“你是安全的,从法律角度而言。“这最后一句话是他向桑宜请教的。甩出去的时候,他在原告的脸上看到了它的分量。
————————
“今天一切还顺利吗?”扶着方向盘的女人分出一点心思看副驾驶座上的大学生。
“挺顺利的。”向寅说,“Yi—”
“嗯?”
“谢谢你开车来接我。”
“不能总是什么事情都你做。”桑宜说。
向寅抱着头伸了个懒腰,说,“突然觉得我今年过完生日,运气就变得特别好。”他偏低头,隔着衣服在桑宜肩膀上轻轻吻了下。
“跟你说正经的了,”桑宜说,“原告答应你的要求了吗?”
“答应了。”
“所以?”
“他说他会通过给他开药的医生—就是我们一起去过的那个 Jason 的诊所 — 去联系Lee。”
“靠谱吗?”
“应该可行。原告说 Jason 以前就曾经暗示过他,开的药’不够需求’的话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购买。”
“这么看来,这家诊所做的事情也是没跑了?”
“是。买药的产业链,也真是够黑的。”向寅说。
“Tran —”桑宜有些忧心忡忡。
“怎么了?”向寅捕捉到了她的神色。
“一定要这么做吗?”
“怎么了?”向寅问,“你今天好像特别担心。”
“没有,我就是觉得 Lee 这样的人……”
“你觉得他很危险?”
桑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是在想你的计划。拿到 Lee 非法交易药物的证据,你打算拿这个和他谈,让他把霸占你外公的权益吐出来?”
“是不是特别曲线救国?”
“我能理解。”桑宜说。向寅给她看过 Lee 胁迫外公签署的出让药店权益的合同。桑宜思考过能不能以胁迫为由向法院申请裁决合同无效。但胁迫的证据太难找了。Lee 对外公的胁迫没有任何书面的记录,有时候甚至不是口头的,而是未说出口的、心照不宣的。这种心照不宣甚至给外公的行为添加了一种自愿的色彩。
“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我理解你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跟 Lee 叫板。”桑宜说,“但你有没有想过报案?”
“Yi,”向寅很无奈,“其实如果不是 Tim,我会直接报案,让警察和检方去调查他。他根本经不起查—”
“但你跟 Tim 是最好的朋友—”
“是,Lee 这个人虽然很糟糕,但对 Tim 来说他是个好父亲。”向寅扭头看窗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窗外的景致都成了思考的背景板。忽然他知道该怎么对桑宜解释了。“就像外科手术一样。”他豁然开朗的语气把桑宜吓了一跳。“什么像外科手术?”桑宜问。
“就是这件事情,像外科手术。你要把病变的器官和组织摘除,但不可以碰到完好的部分。”向寅说。“每一步都要精准,不可以伤害无辜的人。”
“我懂了。”桑宜说。
说话间,车子回到了唐人街。
“Yi-”
桑宜分出一点视线看他的动静。向寅侧着身子,正望着她。他的坐姿和语气都像序曲,急迫地需要引出接下来的内容。
“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外公,他—”
“他怎么了?”
向寅把两只手叠在一起,“我外公说,你好久没去他那里复诊了。他想问…他想让我问问你,你身体状况有没有好转……”
“他想让我问问你”这个分句在桑宜心里掀起一种又羞赧又愧疚又甜美的情绪。她还没答话,向寅又轻声说道,“外公说他想见见你,你愿意吗?外公他…真的很喜欢你。”
(下一章:定时炸弹(二)另外,我的公众号:微木的proxima,有件事情想说明一下,公众号上有篇我在新冠爆发期内心极度焦虑写着玩的这个小说的番外,请不要把它当成剧透。
-  END  -
推荐阅读 
喜欢读小说的朋友们,我们每个周日早上定时为你送上一篇小说连载,今天是《不落雪的第二乡》第三十章 定时炸弹(一),后台回复“第二乡”看已更新章节。
读之前的小说《此岸》、《遇见》、《狂流》和《三万英尺》、《硅谷是个什么谷》、《暗涌》,请关注奴隶社会以后查看菜单。
各位读者们,因为公众号平台改变了推送规则,如果你还想如常看到我们的文章,记得点一下“在看”和“星标”哦,也欢迎在文末留言,期待每个清晨和“不端不装,有趣有梦”的你相遇 :)
加入“奴隶社会”朋友圈
诺言社区
点一下
让我们知道你“在看”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