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传的屠龙术：美国黑人运动与“黑豹党”的往昔荣光

（一）循环

前几天看了一段视频，非常让人动容。一位黑人大叔拦着上街打砸抢烧的16岁黑人青年，指责出这样愤怒下的破坏毫无用处：

大叔后面的感慨更有深度：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让你变成这个样子；但是你们必须得想出更好的办法，不然你到了我这年纪，还会是这个样子。

这位黑人大叔用他朴素的双眼看透了事物的本质：黑人陷入了一种循环的怪圈。黑人受到不公正对待——上街打砸抢——随着时间的推迟愤怒也慢慢消逝——生活回归常态——黑人再次遭到不公正对待——再次上街打砸抢……这种循环在几十年内频繁上演，然而黑人依然遭到歧视，黑人境况依然没有改善，打砸抢烧的土壤依然在肥沃……

这不仅仅是黑人的问题，全世界受剥削受压迫的人民都遇到了类似的窘境。譬如法国工人罢工，也是一种“罢工-提高待遇-经济受挫-待遇变相下降-继续罢工”的怪圈；拉美国家的人民也经历着“革命-民选新政府-美国扶持的军政府上台-再次革命”类似的怪圈。我在连载的新书《资本囚笼：大城市中“新无产阶级”的抗争与未来》中刚刚介绍的大卫·哈维试图探索的新理论，就是在试图让无产阶级突破这种循环的怪圈。大卫·哈维曾大声疾呼：“左派再不思考自己的理论与战术就晚了”。

然而美国黑人曾经有一套自己完整的理论与战术，那就是曾经的黑人荣光——黑豹党带来的。然而在美国统治阶级的无情绞杀下，黑豹党的斗争失败了，同时这一段历史也被美国主流舆论讳莫如深地隐藏了。今天我们就来回顾一下，美国黑豹党光荣而伟大的战斗岁月。

黑豹党组建的初衷是针对于美国民间愈演愈烈的种族仇杀与种族虐待。南北战争结束后，1866年南方的一些战败军人组建了3K党，他们开展了针对黑人的种族仇杀、私刑、虐待、囚禁等一系列耸人听闻的活动。巅峰时的3K党有成员四百余万人，美国诸多州长、议员甚至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都是3K党成员，可以看到，这是一场力量绝对悬殊的较量。

这样黑暗中、单方面的种族屠杀持续了整整一百年。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黑人民权运动逐渐觉醒后，为了对抗3K党的暴力，他们针锋相对的组建了“黑豹党”。起初，黑豹党人成群结队的走在大街上，当看到黑人被殴打被虐待时，就主动出面予以还击。他们高举枪支与警察和3K党对峙的画面，迅速通过各大媒体传遍全国，黑豹党人也成为了广大黑人的精神偶像。

上图是黑豹党创始人：黑人青年休伊·牛顿（Huey P. Newton）和鲍比·希尔（Bobby Seale），记住这两个名字。

在黑豹党成立的初期阶段，还是没有走出以暴制暴、简单斗争的窠臼，然而他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很快，从遥远的东方传来的革命思想，洗礼和武装和黑豹党人，让黑豹党从此脱胎换骨，从一个以暴制暴的传统帮派，变成了一个有组织、有纲领、有信仰的无产阶级政党。

（二）正道

电影《地道战》中有这样的情节：游击队长面对日伪军凶残的围剿一筹莫展，直到看到了《论持久战》之后，茅塞顿开，用理论思想指导武装战争，一举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黑豹党脱胎换骨的历程也与高队长类似，根源就在于天空中飘来了五个字：毛泽东思想。

黑豹党的两位创始人休伊·牛顿和鲍比·希尔最早崇拜切·格瓦拉，并通过切·格瓦拉顺藤摸瓜了解到共产主义思想与革命斗争理论。他们从古巴等地辗转淘来了革命领袖毛泽东主席的著作，并在黑豹党内和底层黑人中大范围推广。上图是当时历史真实影像，黑人同胞们人手一本“红宝书”认真阅读，他们把“毛选”“毛语录”亲切的成为“Little Red Book”。2016年美国公共电视网发布了纪录片《黑豹党：革命先锋》（The Black Panthers: Vanguard of the Revolution），“革命先锋”这四个字，在美国人看来可能是“乱党”，在我们看来可以说是非常高纬度的赞美了。

他们不仅仅学“毛选”，而且一板一眼的认真实践，这是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可以从五个方面简单的概括黑豹党的策略与规划。

第一，扶贫与扫盲。伟大的阶级史观让他们意识到：黑人的落后不仅仅在于白人表面上的歧视，更来源于经济不平等与阶级压迫。所以，他们的诉求不仅仅局限于解除种族隔离政策，更要求黑人在就业、住房、教育等领域的平等地位。

黑豹党认为，种族隔离政策下产生的黑人社区，是美国国内的殖民地（Internal Colony），美国的经济体制自上而下的从“国内殖民地”吸血；美国白人警察则像镇压殖民地人民一样对待黑人；美国全国的法律在这块殖民地里并不通行。

于是，黑豹党在黑人贫民窟中开展“生存计划”（Survival Programs）：组织失业的黑人进行生产；号召社会福利组织和慈善机构捐款和购买黑人社区生产的产品；为黑人儿童提供免费的营养早餐；召集志愿者，开展扫盲运动，同时为没有条件上学的黑人青少年授课；力所能及的提供免费医疗……

第二，基层组织与理论武装。黑豹党开始全面脱离以暴制暴的举动，他们的党员走入社区，建立基层组织。他们成立自卫联防队，一方面防御3K党和白人警察的暴力，另一方面在黑人社区内建立文明秩序，努力消除盗窃、抢劫、卖淫、贩毒、赌博、街头暴力等现象。同时，他们注重吸引优秀的青年加入黑豹党，在为儿童提供免费午餐、为青年提供免费教育的同时，就注重宣传黑人民权理论和黑人社区自治思想，并物色下一代的革命力量。

黑豹党的理论建设与基层建设两条腿走路，可以说把我们的先锋队学的有模有样。1969年黑豹党出版了其党内主要人士的理论文章和演讲集The BlackPanther，开篇鲍比·希尔就指出：“黑豹党生存的核心原则在于相信人民、依靠人民，并取得人民支持，发掘人民的力量”，“当黑人社区无法生存，黑豹党定然无法生存”。“黑豹党是人民的党。我们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把全体人民从各种形式的奴役中解放出来, 以便人人成为自己的主人。”

而休伊·牛顿则构建了一个完整的革命理论构架：他认为，美国黑人贫民窟不仅面临种族主义体制压迫，还受到国内外产业升级浪潮的冲击，必须实现黑人全面的知识与技术的提升，黑人群体才能在未来的“世界革命”中占据一席之地，同时“全体工人阶级必须夺取生产资料, 这当然也包括黑人在内”；而未来的“世界革命”席卷全球之际，美国黑人的任务将是在各社区内部完成整合并互相援助的基础上，团结一切受压迫的白人与少数族裔，推翻人类史上最强大的美帝国主义压迫，汇聚众社区而实现共产主义的过程。

（黑豹党的logo）

第三，广泛的统一战线建设。黑豹党既然接受了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洗礼，自然早就想明白了这个问题：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毫无疑问，广大黑人是“我们”的朋友，广大少数族裔是“我们”的朋友，而广大底层受压迫、受剥削的白人无产者，同样也是“我们”的朋友。下图是一张黑豹党集会的历史照片，我们可以鲜明的看出，有众多的白人面孔参加了黑豹党集会，其数量甚至不在黑人之下。

1969年，在白人左翼阵线和黑豹党几位黑人运动领袖的牵头下，召开了全美范围的“反法西斯联合阵线”的全国会议——反的这个法西斯，自然就是美国政府。会议达成共识：民权运动目前的性质是是一个有白人阵线的黑人运动，在未来计划组建一个“新党、新的工人党”,并希望按照非洲和拉丁美洲“解放阵线”的模式, 建立一个“包括美国全体人民的美国解放阵线”。

第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黑豹党人把毛主席的这一句话奉若圭臬，反对主动暴力、努力维护和平，但决不放弃使用武力，是黑豹党人的原则。

黑豹党认为，放弃武力就等于放弃了对反动势力的威慑，黑人将会回到任人宰割的地位；社区自治随时可能被白人警察摧毁，黑人权益更是无从谈起；同时，武装自卫是应对白人警察暴力执法合法和3K党人的虐待暗杀唯一有效的手段，放弃武力就等于自杀。更进一步的，黑豹党认为：“黑人武装自卫能帮助黑人克服对白人武力的恐惧，进而敢于提出他们所面临的更深层次问题”。

（3K党集会）

在当时的社会中，奴性普遍存在于黑人内心之中，白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上等人、就是主人，奴隶是不敢反抗主人的。英剧《神秘博士》中就有这样的桥段，当代黑人穿越回了六十年代，震惊于白人当街殴打黑人，而黑人绝不敢还手。一方面有的黑人还在奴隶制的精神奴役之中，另一方面黑人也明白，如果还手的话他们将会遭遇怎样的私刑、虐待和“法律制裁”。这就是黑豹党号召黑人一定要“拿起枪”的历史背景。

然而贫穷的底层黑人是怎样获得资金购买枪支的呢？还是离不开“大生产运动”。毛主席说过“办法总比困难多”，黑人兄弟也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这真理。就举一个黑人创收的“奇思妙想”：他们搞理论斗争，翻译和储备了大量来自中国、苏联、法国的革命文献，而那个时代又是全世界青年对红色理论心驰神往的时代，于是他们就把这些革命资料偷偷卖进美国各大校园，用盈利的钱购买枪支弹药。

第五，“议会斗争”。这里所说的“议会斗争”，并不是真正走资产阶级选举的路线，因为那个时候黑人连选举权都没有，何谈真正的议会斗争？

黑豹党走的是一条“武装促进和平”“边打边谈”的路线，在确保了自己对黑人社区的基层组织建设和基本武装之后，黑豹党对美国政府抛出了“一揽子”和平解决方案，包括并不限于：黑人社区自决、充分就业、体面住房、平等教育、黑人拒服越战兵役、公正司法待遇、反对白人警察暴力执法以及释放一切黑人政治犯等等。其中最核心的，是要争取到黑人社区的自决权、自治权以及自卫权。

可以看到，黑豹党的政治纲领和斗争策略都非常完整与科学，堪称西方少数族裔争取权益的典范，与后几十年中美国黑人打砸抢级别的暴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么黑豹党的斗争为什么会失败，以至于如今销声匿迹呢？

（三）镇压

简而言之就在于美国政府的暴力镇压：你上街打砸抢烧，那是民主“优越性”，但是你想搞社会主义，那就是大逆不道了。黑豹党两位核心领导牛顿和希尔都被美国政府逮捕，此后黑豹党内部每形成一次核心，就都会遭到美国政府的逮捕、暗杀甚至是在执法中“误杀”。黑人从此也断绝了和平斗争的念想，也再也没有一个组织能够在基层黑人中有这样的约束力、规范力与影响力了。从此黑人运动只能在民粹式的打砸抢烧中沉沦。

美国黑人斗争有两个重要的转折，一是1966年6月，黑人民权斗士詹姆斯·梅雷迪斯遭白人种族分子伏击而受伤。彼时曾经信奉非暴力斗争，并担任“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委员长的斯托克利·卡迈克尔( Stokely Carmichael)与马丁·路德·金等温和派民权领袖之间的正式决裂，卡迈克尔发现非暴力救不了黑人——我们放弃了暴力，白人放弃了暴力吗？统治阶级放弃了暴力吗？于是开始了与黑豹党人密切合作。

二是1968年4月，马丁·路德·金遇刺（基本确认就是被FBI指使的种族主义者暗杀，但FBI当然不会承认），让他领导的温和斗争派彻底放弃了幻想，绝大多数黑人都开始倾向暴力选择，美国也陷入了全国范围的动乱中。

（黑人青年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学习会）

黑豹党的几位领袖也不会逃过美国统治者的法眼，休伊·牛顿和鲍比·希尔纷纷入狱。在审判鲍比·希尔的过程中，发生了美国司法史上最丑陋的一幕（之一）。现实法院拒绝了鲍比·希尔请自己律师辩护的请求，于是希尔自己慷慨陈词、为自己辩护。而法官则命令法警把希尔绑在椅子上，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

黑豹党两位领袖双双被捕后，宣传部长埃尔德里奇·克里弗( Eldridge Cleaver)扛起了领导大旗。已经看透了美国统治阶级真实面目的黑豹党宣布进行“城市游击战”。而FBI局长——臭名昭著的“暴君”胡佛马上认定黑豹党是勾结国际红色势力的反美组织，开始在全美范围内逮捕、暗杀黑豹党领导人，全美多个地方党支部遭受纵火、爆炸。埃尔德里奇·克里弗也被警察逮捕，在进步人士的帮助下偷偷跑出美国，辗转古巴、北越，在国外建立了党支部。

黑豹党的两位创始人在监狱中，继任的克里弗又流亡国外，但是黑豹党依然没有放弃斗争，他们推举了福来德·汉普顿（Fred Hampton）为第三代领袖，依然在黑人贫民窟组织着“城市游击队”，给予美国统治阶级迎头痛击。然而美国政府的吃相更加丑陋了，这一次连法律途径都不愿意走了，警方特种小组直接冲进汉普顿在芝加哥的家中，把他和另外几位黑豹党领导乱枪打死在沙发上。这位卓越的黑人领袖年仅21岁。

历史往往不忍卒读，黑豹党每选出一个新领袖，FBI就暗杀一个；黑豹党每在一个城市建立支部，FBI就破坏一个……再之后，曾经的领导休伊·牛顿被释放出狱——然而这也依然是美国政府的阴谋。在狱中的生活摧毁了这位黑人战士的精神和身体，牛顿染上了毒瘾，更频繁地精神恍惚、出现幻觉。他回归黑豹党之后的一系列操作，让黑豹党彻底分裂，从此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如果有人问现在的黑人：你们不是反对种族压迫、想要建立更美好社会的革命战士么？为什么在大街上打砸抢烧？

黑人会回答说：你说的革命战士，我知道，他们都被FBI杀死了。

（历史真实照片，黑豹党领导人被杀死在家中）

美国的统治阶级不但杀人，还要诛心。黑人暴力抗争有没有道理？白人动手在先没问题，黑人正当防卫就是暴力分子。美国政府暗杀、袭击、纵火都可以，黑人组织起自卫武装就是大逆不道。反正你不管先动手后动手，“暴力分子”的帽子我就给你扣上了。反正围观群众也好糊弄，你只要说他“暴力”，马上双手双脚赞成镇压了。镇压之后你就是死人了，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这就是为什么，马丁·路德·金现在可以作为一个殉道的圣徒供大家瞻仰，而黑豹党几位领导者的实践与思想，则永远沉溺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因为他们做的，才是美国统治者最怕的事情。

电影《阿甘正传》中，黑豹党的领袖就变成了一个欺男霸女的恶棍，结果被阿甘痛打一顿以示正义。总所周知，《阿甘正传》是一部宣传“美国梦”的主旋律电影，所以黑豹党领导一定要搞烂搞臭，一定要被阿甘所代表的正义的铁拳暴打，背景里在加一些（故意显得很愚蠢很暴力的）黑豹党的标语也是极好的。

而漫威超级英雄《黑豹》则是为美国黑人量身定制的消费主义糖衣炮弹，曾经黑豹党的革命精神、理论与实践，都被无形消解于超级英雄一拳拯救世界的爽文中。前几年《黑豹》上映时，全美黑人都欢欣鼓舞，近几日的抗议中，也不止一次看到有人打出了黑豹的形象。但是呢，他们只能想起超级英雄黑豹，却想不起美国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黑豹党，不得不感慨资本主义洗脑术一手软一手硬杀人诛心的强大所在。

（四）未来

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了，当今美国黑人无组织无纪律的打砸抢烧当然要批判，但是我们也要看到造成这种问题的根源在哪里——曾经的黑人有组织、有纪律，有人在贫民窟扶贫，有人给黑人青年扫盲，有人给黑人儿童免费早餐。然而这个组织被美国政府一抹而净了。

可以说，现在黑人的打砸抢烧，是美国统治阶级结下的恶果，唯独可惜的是这个报应还没有报应到统治阶级的头上，而依然是底层人民和中产的相互伤害。不由得让人感慨历史依然在某种循环中徘徊不前。

本文的题目是“失传的屠龙术”，至少在美国黑人之中，黑豹党曾经的倚天剑和屠龙刀是真失传了，从此以后，黑人运动永远只停留在民粹主义式的暴乱中，然而全世界的左翼运动何尝不是如此呢？这就是我在《生而贫穷》最后一章中提出的问题：国际共运为何随着伟人的逝世而戛然而止。未来国际共运的出路在何方？

我的新书本来的名字叫《革命尽头》，就是想全方位多角度的探讨这个问题，后来被毙了；改名字叫《资本囚笼》，也没能顺利出版，目前只是在本平台付费连载。世界革命似乎走到尽头是一个非常宏大的问题，我们之前仅仅从革命主体的争议（《从宏观大背景再谈香港困境》），生产方式的原子化（《从“葛优躺”到“保温杯”》），资本主义的时空修复（《我们是“资本游民”，我们是“边缘白领”，我们在一线城市生活》）三个角度来探讨过这个问题，再之后，我依然会持续从不同的角度分析来探讨革命或国际共运的未来在哪里。本文结尾这一节的小标题叫“未来”，这不仅仅是黑人的未来，更是我们所有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