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20年5月21日，山东姑娘陈春秀在高考“落榜”16年后，人生第二次考大学的时候，才发现原来16年前的人生是被人顶替了。
陈春秀高考被顶替事件网络舆论发酵后。山东官媒确认，近两年内，山东省内高校排查已经查出242人涉嫌冒名顶替他人身份入学。

这242个案例是孔孟之乡的全部吗？

山东姑娘苟晶在网络上“接力”陈春秀，讲述了自己在1997年高考被语文老师女儿顶替的人生。
当苟晶站出来的时侯，并不是山东故事的结束。

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有很多人第一次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她们的人生是不是也被人顶替了？

02、

花开的博友@诺丁山的岛上书店 （微博ID），在看到一出出的山东高考顶替案件后，开始第一次重新回顾了自己的人生。
她的人生在表面上看起来很励志，19岁工作，在工厂里做过女工，自考了复旦的本科，36岁去了美国读商学院。
但她突然意识到在1997年，她，一个山东县城女生的人生可能也被他人改写了，也许本来她不用去做一个流水线上的女工。
为了叙述方便，以下为@诺丁山的岛上书店
的第一人称自述。

我和苟晶一样，也是来自山东县城的女孩。
最初在网上看到苟晶的事件的时候，内心只是为她的遭遇和坎坷觉得不平、愤怒和无奈。
但突然脑海中像电流激过一样，很遥远的一点突然被放大。
是不是有谁在看不见的地方把我的命运也转了个方向？
只是和苟晶不同的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1997年，苟晶参加高考的那一年，我15岁，
那时候，我在山东一个小县城里生活。
那个夏天我初中毕业，那不是一个容易的夏天。
那个夏天，妈妈得了股骨头坏死，接下来需要住院治疗和长期休养。家里当时无法预料妈妈的身体的治疗和恢复情况，所希望我能早点工作，这样可以减轻全家的经济压力和心理压力。
我决定不去读高中了，想赶快去读中专然后尽早工作赚钱。
我一直成绩很好。初中的时候我尤其喜欢英语课，初中毕业考试的时候满分100分的英语试卷我考了99分。中专的招生考试英语满分120分，我的成绩应该是114分或116分，其它科目具体成绩我不记得了。但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就住我家对门，有一天他下班很高兴地说中专招生考试成绩出来了，我排全校中专考生中第二名。
我中专报考的第一志愿考虑的是山东省内某学校的英语护理专业，我还记得这个专业是非常抢手的，学校已经决定录取我了，当时还专门通知我到济南参加了面试和体检，一切都很顺利。
可是，这所学校到我的家乡提档的时候却发现我的学籍档案不见了。
随后再过了一阵子，江苏连云港的一所学校发来录取通知书，原来我的档案被他们提前拿走了。这是一所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报考的学校。
父母和我对这一切感到非常茫然，然而当时的信息交流渠道也有限，我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可能，便奔赴连云港读了四年中专。
实际上，我在进入连云港的学校学习了两年的工业电气自动化之后发现自己真的不适合，也不喜欢这个专业，但最后我还是在2001年如期毕业了。
毕业的时候，深圳有工厂来和我们学校谈合作。每个学生交给他们800块钱，他负责车费、住宿费、帮我们办理通行证（那时候进深圳关内还需要有边防证）。
2001年的五月，我们同期毕业的校友几十人坐着硬座火车到了广州，然后由速度快得几乎要起飞的小巴送到了深圳龙岗一个小旅馆。
因为我是中专学历，所以只能从流水线的工人开始做起。
我的岗位是把其他工友们做好的电子元件放到一个很大很大的烤箱以固定填充的黑胶。
工人的生活非常辛苦，大概一天要工作8到10个小时，站在流水线前必须手脚不停地干活，不能停下来片刻。

好在那时候年轻，身体也吃得了苦。

我记得刚开始工作的月工资和加班费有1200多块钱，我用工厂走廊里的电话打给妈妈说：“看，我的收入已经超过你了”。

在做了两年工人后，我找了一份在肯德基做接待员姐姐的工作。这个岗位主要任务就是陪小朋友举办活动、搞生日餐会等。
后来我想进深圳市区看一看，也就是所谓的关内，因为我总觉得老待在龙岗、沙井、公明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算到过深圳。
2005年到了关内以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某银行电话中心的客服，我也从这时候开始走上了长达11年的客服行业的工作历程。
2008年我换去另外一个银行的客服中心工作，当时招聘要求是大专以上学历，我拿着中专学历去面试，面试的主任说：“我们觉得你是很符合这个岗位要求的，但你也知道现在大学扩招以后，不光大专生，本科生都很多。我们跟总行人力资源部申请一下看是否能破例录取。“
我听了这些话，面试之后我就已经放弃了希望，但正要去到某地产商处工作的时候接到了银行电话通知入职。我因为学历比其他同事低，所以每个月即使拿到绩效第一名的奖金之后我还是比同期入职的同事收入要低个千儿八百块，我觉得很不甘心。
憋着这口气我到深圳书城报了个自学考试辅导班。客服的工作是7*24小时都要有人在线的，上班的时候也不允许分心，每个班次差不多要接听150-180个左右的电话，工作强度挺大的，我通过向领导申请、和同事调休的方式，尽可能在周末休息，这样可以周末两天去上课。
我用了一年多拿下了华南师范大学的大专学历。
我一拿到大专毕业证后，我马上去总行改学历。
改学历的时候，HR的同事说我们入职之后学历有变化是不调薪的。
不调就不调，但我也还是决定接下来要拿下本科学历。

2009年到2010年还发生了两个事情，一是我买房了，二是买房7个月后我申请调到了上海工作。
我去了上海，在那里工作了六年的时间。
我一到上海安顿下来之后，就想继续完成本科的学习。我周一到周五上班，周末就坐单程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五角场上课，我用了整整四年时间把所有课程考完，拿到复旦大学和上海市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委员会联合颁发的毕业证、学位证。
半工半读拿到本科学历后，我的第一想法是好想给自己放个假，真正地做一个学生，只做一个学生。

当时我34岁。从19岁开始工作，我已经工作了15年了。

我申请了去美国读研究生。
在美国几个不同州的学校之间衡量了一下，我选择了波士顿的一所商学院就读。
决定之后，我就联系中介把我名下其中一套房卖掉用来支付学费。
36岁的时候，我到了美国。

在波士顿的两年是我人生幸福指数最高的两年，但同时也是自7岁以后为了写作业而再次哭鼻子的岁月，当然也没有一直都哭啦，就是偶尔一次作业太难情绪比较低落。
美国研究生课程结束以后，我陷入了留美国还是回中国的矛盾当中。
最后，想来想去，觉得我回中国工作的话发展空间会比在美国大很多，毕竟我不是20几岁的应届毕业生，于是我在2019年的下半年就回国发展了。
这些就是我的人生故事了，没什么波澜壮阔。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人生还要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
从97年到2020年，23年的人生里，在看见苟晶的故事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只无形的手曾在无声无息之中已经改变了我的人生。
直到我的我的遭遇写在微博上被花开姐转发之后，有很多人来告诉我从考试到被录取的过程中的各种操纵舞弊方式，我才有慢慢苏醒的感觉。
最大的一种可能，就是97年山东那所护士学校招生名额有限，但某个家里有权有势的考生通过一些动作把排在她前面的我给调剂到连云港，然后把她塞进去了。
抱歉我的想象力有限，只能想到这儿。
我想把这一切写出来的原因就是，舞弊不仅仅在高考，中考也有。
03、
看完以上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博友@诺丁山的岛上书店 从工人做起，最后去美国读了商学院，看起来像是“因祸得福”的鸡汤励志叙事。
而苟晶在97年高考被顶替之后，用了23年拼搏，在浙江开了淘宝店，成了童装公司合伙人。而顶替她的老师女儿只是回到山东在学校里做了后勤。
这一切看起来像是金子就会发光，坏事也能变好事的鸡汤励志叙事。
我们当然要敬佩她们不被命运击败的顽强精神，但讲述这一切不只是为了灌你鸡汤。
如果我们只能在她们的故事喝出了鸡汤味，那就对不起她们在这里和公众沟通的勇气和代价。
这些故事里最大的鸡汤是这些姑娘了过上了不错的生活，有了更多阅历和眼界，才有了现在发声的勇气。
苟晶站出来之后，家乡施压希望她删帖，认为她在全国网友面前破坏了济宁的正面形象。去她老家，联系她的亲戚朋友们劝删帖。老家的亲戚也发了脾气：为什么要把事情闹这么大，我们还要不要在这里混了。
但是苟晶没有退缩。
苟晶在接受采访说，
她站出来说话，并不是针对顶替了她的人生的语文老师，她不是针对任何一个人。她想知道在她被顶替的人生后面，整个作恶的体系都是谁，是怎么操作的，这样以后的山东姑娘不用再过她的生活。
所以在她站出来后，有更多的被害者敢于用新的眼光去打量过去，去追寻真相了。甚至她们同班同学也第一次意识到，也许自己的命运曾经被人替换。
在她站出来后，舆论发酵，让社会各界开始严肃关注高考舞弊的产业链。

有人以为这一切只是山东省的特色！
并不是。其实，其他省也存在这样被顶替的恶性事件！
如果你还记得河南省的黄海霞，你就知道河南也不是净土。
在1993年，黄海霞以498分的成绩考入许昌师范，但是却一直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原来她被人代替了，代替她的人是她大伯家的女儿黄凤玲！
还有湖南。
2004年，湖南邵东县的罗彩霞高考514分，却未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复读一年考入天津师范大学。不曾想，罗彩霞2009年在建行办理业务时才因本人信息与网上身份不符，发现了5年前其个人信息和高考成绩被同班同学公安局政委的女儿王某冒用，考取了贵州师范大学。

在微博上，也有河北的考生站了出来，讲述自己险些被顶替的人生。👇
那当然，我们没有看到，没有听到的应该还有更多更多...
从中考到高考，每一个命运的转折口，都还有更多被顶替的人，她们被埋在农村，埋在生活的最底层，没有声音。
当然，她们也许都到今天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被顶替了，被偷窃了。
04、
看到这么多农村孩子被顶替的人生，我做为一个城里长大的人，的确感到自己的生活里有很多privilege.

因为不管我们城里的爹妈咋样，对比农村孩子，城里孩子的高考被人顶替的可能性就降低了百分之九十。

城里人的命运至少有那么一些在自己的手里，更不用提什么户口买房限购之类的歧视了。
这也是我写下这篇文章的原因。
在有户籍制度的制度的中国，农村寒门子弟能改变人生的机遇屈指可数。
通过考试改变命运或许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希望。
新华社6月19日针对陈春秀被冒名顶替事件发表文章称：“窃取一个女孩的大学梦，让这个出身贫困的农家女孩，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错过了另一种人生，另一种可能”，
它伤害了“一个渴望通过努力奋斗改变命运的寒门学子”，有关部门必须彻查“一个个具体的责任人”。
然而根据法律人士，在冒名顶替上学的既往司法案例中，对违法犯罪者的惩罚主要是有限的行政处罚与刑事责任，对被害人的民事赔偿相当少，有时甚至可能得不到任何经济上的补偿。而这一点，即使民法典出台的当下，也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清朝的科举考试，冒名顶替或徇私舞弊的情况不仅极其罕见，而且惩罚会严厉到“杀头”。然而2004年的罗彩霞案，涉案人员仅因伪造证件罪被判两年。你毁了别人一生，却只被判两年。作恶成本这么低，自然会鼓励作恶者层出不穷。
希望在一个个受害者站出来之后，中国考试制度下舞弊案件，能在立法层面得到有力的监督和惩罚，而既往的受害人能得到赔偿。
从陈春秀到苟晶，这些受害者在被顶替的人生中无路可去时，是她们用双手给自己又铺了一条生路。她们励志的今天不能掩盖不公平的过去。她们励志的今天赋予她们能量，能替别的受害者拷问正义。
而对她们更大的励志，是让作恶者付出代价，让后来的人不必再如此。
否则这些受害者的所受过的伤害只是我们嘴边的一场谈资而已。

*插图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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