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我在家重看了美剧《生活大爆炸》。

时隔多年再看这部经典喜剧,越发觉得,这部剧里的女性角色还是太单薄了。
她们的相识、交往和友情,完全是因几位男性主角而产生的,且往往围绕着后者的生活进行。剧中对她们自己生活、工作、社交的叙述几乎为零。
在今天,检测一部电影对女性角色的塑造是否合格,最常用的方式之一为“贝克德尔测试”,评价标准为电影中要出现两个女性角色,她们间必有交谈,且谈论的内容要和男人无关。
这么看来,《生活大爆炸》中对几位女性的塑造并不是非常令人满意。
类似的批评网上并不少见,但同时,在广受热爱的作品中指出性别问题时,一些诘问也会出现:
“有必要这么吹毛求疵、看个喜剧还不忘性别平等吗?”
当然有必要了。
为什么要吹毛求疵
考虑到这些作品的创作时间、本身诸多的进步意义,以及许多观众对它们的感情,这些无意的“瑕疵”不应让创作者受到太多指责。
但当作品成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时,其中的性别问题便值得拿出来讨论与反思。
一方面,流行文化是现实的投射,它所展示的和忽视的往往就是现实的缩影;
另一方面,人们也会在流行文化中将自己“代入”,寻找和自己定位、经历相似的形象,并在他们的影响下多多少少修正自己的价值观。
图/《生活大爆炸》
另一部我钟爱的美剧《新闻编辑室》里,同样有不恰当的女性角色塑造:

那个为败坏几位主角名声而窃听他们手机的八卦杂志记者,几个和主角 Will 度过短暂约会的女人,还有华盛顿分台那位落井下石、急功近利的女主播……
△主角 Will McAvoy 在“教育”想与他约会的八卦记者
图/《新闻编辑室》
她们的存在,完全是在迎合既有的刻板印象。
比如,很多人相信,女性在职场中是“擅长勾心斗角的”,是会“自愿主动讨好、贴近男性权威”的。
于是在剧中,你便看到了分台的女主播如何乘人之危、企图利用主角们的挫折晋升,看到八卦记者如何津津乐道地观赏、助长着“办公室政治”,看到追求主角的几位女性如何展示出一种讨好、谄媚的姿态。
这些刻板印象,要么并不符合事实、要么忽视了结构性困境——比如女性的“自愿”和“主动”,背后往往是晋升机会的不公和空间的狭窄,让她们别无选择。
图/《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
更糟的是,当一些女性日后讲出其中存在的胁迫后,这种“自愿”已经被很多男性拿来当做推脱的借口。
倘若因为一部作品其他方面的卓越,而容忍其中的性别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柔软而无形的规训。
这种柔性规训的危害,在给孩子们的文化产品中尤为明显。
他们正处于一个全部世界观都有待塑造的阶段,这个时候,他们所接收到的童话、动画、故事,就直接在最根深蒂固的层面塑造了他们可能成为的样子。
但遗憾的是,如果我们挨个审视那些被讲述最广的童话故事、最经典的动画作品,会发现给女孩子们的引导简直是极其失望的。
从农家女孩到公主,这些形象解决困境的方式往往都是找到了正确的男性长辈、丈夫或朋友,缺少决定决定自身命运的自主性,且往往会及其主动地承担起“家庭责任”——打扫、照顾、育儿,并以此作为她们善良品质的中心。
图/《白雪公主》
当然,这个太过明显的问题,也不是没有被意识到。
在《无敌破坏王2》中,主角云妮洛普被白雪公主、灰姑娘和小美人鱼等来自各个经典童话的公主“验明”公主身份时,所用的问题是“你是否被绑架、囚禁过,有过真爱的吻,并且所有的问题都能被强壮的男人解决?”
这可以算是改编了几乎所有著名童话的迪士尼的一次自嘲式的反思。
但由于故事的这种定式已经存在了太久,近些年的一些作品也往往只是在老旧的框架中,像命题作文一样填入一些“女权”色彩的元素——比如让女性的性格稍显泼辣和强硬,似乎如果要让人喜爱,就不可能做出什么结构性的改变。
但这种担心是并没有道理的。
越来越多的女性说,长大后才发觉,自己有志向、有力量、渴望独立人格的一面,并没有在小时候看到的故事中找到性别相同的榜样投射。
这给她们带来了很多困惑:“难道进取心是一种错误,而自己是一个坏人吗?”她们甚至会在之后让自己有意地做出“改正”。
这也是为什么,当不久前《冰雪奇缘2》上映后,许多小女孩观众们的热情是非同寻常的,买来艾莎和安娜的装束、娃娃,甚至微博热搜上有老师说,班上孩子的英文名一下子多了好多 Elsa 和 Anna 。
图/《冰雪奇缘》
不依附、甚至不需要男性,与男性的感情也不希冀、不祈求、不卑微,且在性别以外还有传统主流、强势族群的反思,承担起对少数与环境的责任。
小女孩们的欣喜,正是因为终于看到心底对自己最光明的期待,一下在屏幕上被表演得光彩照人。
拍“爽剧”也讲基本法?
此外,还有另一类躲不过性别讨论的作品。
它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类名,但是都被我们用来偶尔放空大脑、寻找“负罪享受(guilty pleasure)”的:言情作品、“总裁文”、“小甜剧”、“小甜文”等等。
图/《杉杉来了》
那么,既然用来完全放空大脑,是不是就不需要考虑其中所描写的性别关系是否进步呢?
当然不是。
读者对亲密关系、对浪漫的理解,很多时候都有意无意地被这类用相当大篇幅描写爱情的作品塑造着。
于是,女性对亲密行为的拒绝与否定成了表里不一的羞怯,而男性不征求明确同意便强行继续某些行为则成了浪漫。
这种模式,其实完全不符合许多女性的真实意愿与需求,却在近些年,无数次被受到指控的男性和苛求受害者的旁观者拿来为恶行辩护。
女性在其中的形象,往往也是扁平、片面的,对爱情的享受只能通过自己弱势的形象被男性渴望和保护实现;“荡妇羞辱”更是层出不穷,将对亲密关系的选择上升到道德与忠诚的层面去褒扬或憎恨。
图/《金刚》
所以,在创作、选择和阅读这类作品的过程中,人们更应该付出额外努力来重塑对浪漫、尊重与健康关系的定义。
换句话说,“爽文”、“爽剧”也可以创作得进步、女权,并关怀现实中个体的困境与疑惑。
一个例子,便是2009年起开始播出的美剧《傲骨贤妻》。
女主 Alicia 在十多年的全职主妇生涯后,因为丈夫引咎辞职,而被迫重新做起律师养家,并被老同学 Will经营的律所雇佣,两人间也逐渐产生了感情。
这种感情的产生,是男女双方互相为对方的才能、精干和人格魅力所吸引。剧中对于这种关系所谓的“不忠”也完全没有半分谴责,反而用极其细腻地刻画出其中的美好、真挚,与女性在职场、家庭和情感中的诸多不易。
图/《傲骨贤妻》
我所想到另一个可能不那么典型的例子,是由网飞出品的青春电影《致所有我曾爱过的男孩》,改编自同名小说。
无论在小说中还是电影里,女性主角都不再那么离地、单薄、缺乏主见、等待着依靠,而是自主又独立的。
她具有那个年龄少女的独特心思与困惑:如何划下喜欢与尊重的界限,如何面对身体与外貌的自卑,甚至如何面对同性同学的羞辱与霸凌……这正是相同年龄的读者们会面对的困惑。
当她在恋爱关系中对另一位男生动心,作者使她坦然地面对、思考甚至尝试:“不要因此感到羞愧,背负道德包袱。”
这同样是少年女性读者们需要的指导。
图/《致所有我曾爱过的男孩》
而当她与男友在室外泳池中亲吻、拥抱被嫉妒的女同学偷拍并放到网上后,作者及其细致地描写了女性由此所受到的心理伤害:
“这对我来说,是生命中最美好、最浪漫、会珍藏许久的一刻,却被拿来羞辱我;而同为女性,你怎么能用对这种痛苦的理解来伤害我呢?”
图/《致所有我曾爱过的男孩》
“政治正确”的影视剧太多了?
长久以来,文艺界在美国都是以进步和先锋自居的。
可2017年爆发的韦恩斯坦性侵丑闻,不仅开启了全世界女性讲述自身经历的风潮,同时也戳破了好莱坞的进步形象。
一些结构性问题,诸如大量重要位置依然被白人男性占据等,当然无法在两三年间彻底改变。但至少,好莱坞做出了一些反思和进步的姿态,那就是聚焦女性困境与挣扎的作品开始被大量拍出——也就是许多缺乏性别意识的人总抱怨的“政治正确泛滥于影视中”。
如此多层层积压的不公和困境,女性在其中复杂又无奈的挣扎,这个主题,也的确是个有空间诞生足够多优秀作品的宝库。
最值得称道的,便是去年由 Apple TV 出品的首部剧集《早间新闻》了。
图/《早间新闻》
以一个因为被指控性骚扰而被撤下的知名男主持人以及他的抱怨不公开始,你很容易认为创作者想表达的是,这股女性讲述被侵犯经历的风潮“过头了”,以至于让我一度没有坚持追下去。
但直到最后,受害者在被他威逼利诱讲出“故事对他有利的一方面”后选择了自杀,你才看到事情的全貌以及编剧的良苦用心:
在一个权威男性眼中轻飘飘的“自愿”,对于不希望自己职业前途被掐断的女性来说,是怎样的痛苦。
这种前后视角的反差,也将这类男性的自负与不自知剥析得淋漓尽致。
图/《早间新闻》 
同样在去年出品的,还有描写同一事件的电影《爆炸新闻》和剧集《最响亮的声音》,讲述了美国福克斯电视台创始人罗杰·艾尔斯长期以来性骚扰甚至性侵女性,并最终被几位勇敢又不甘的下属公之于众,最终因此辞职的故事。
你不仅可以看到,艾尔斯怎样利用自己决定下属命运的权威来亲自施行性骚扰,更能看到,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创造出一种剧毒的台内文化——在雇佣女主播上,看中她们的身材以及性吸引力,规定她们的妆容和服饰要足够性感,并在她们提及女性权利等话题时大发雷霆;以及这种文化,是如何作为整个福克斯电视台的一部分,让这个主流媒体中最缺乏专业性与新闻道德的“怪物”吸引、操纵又榨干着自己的受众。
图/《爆炸新闻》
而从《隐藏人物》,到许多人的女性主义启蒙作品《小妇人》被再次改编,历史中许多女性挣扎的故事被以更加现代的方式重述出来。
尤其是和《82年生的金智英》一样,《小妇人》也收到了这样一种影评:
“女性观众应该要男朋友和自己同去观看,一旦对方表现出不理解、不耐烦,那么就要认真考虑分手了。”
△电影《小妇人》中
渴望成为作家、独立自由的主角 Jo March
然而,身为权威,本应为行业指明一个风向的各个知名影展、奖项,似乎还没能跟上步伐,给予这些作品足够的认可。
在今年奥斯卡提名名单公布后,人们最大的不满甚至愤怒,来源于《小妇人》导演 Greta Gerwig 未获提名。
而不久以后,法国的凯撒奖颁奖典礼上,女性创作者和身份本身更是受到了直接的羞辱:
多次被指控性犯罪的导演波兰斯基,获凭借他为自己“喊冤”的作品获得了最佳导演,而从主题到艺术水准都十分优秀的《燃烧的女子肖像》却几乎颗粒无收。
许多评论者认为,评选者中女性比例小、结构单一等因素,都与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有关。
图/《燃烧女子的肖像》
写在最后
在说完进步的坎坷和曲折后,我想到一个让我感到暖意的画面。
在影院看动画片时,身边通常会多很多小孩子。我倒完全不介意他们的吵闹,但却也注意到,好像在看《冰雪奇缘2》的那一次,许多小孩子好像多少专注了一些。
当然,可能是因为与众不同的情节,美轮美奂的画面,但也有可能,是许多小女孩第一次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公主时的那种惊喜,以及这背后许多投射给自己的期待与可能。
希望这样的一刻,能为她们在心中多埋下一些期待和勇气,用来在日后面对许多现实与结构时去不甘、勇敢和坚持。
希望她们在日后所见的所有荧幕、文字中,看不到修建天花板的规训,而是看到最完整的自己,看到对自己最高远、最极限的所有期待都被回应、被肯定。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
程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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