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我六岁的时候,我家从南京城南的一个大杂院搬进了城北一個幽靜的灰磚洋楼庭院里。
         洋楼座落在一個高高的临街小山坡上。居高临下而望,树木也全在眼皮子底下。整条街的春秋枯荣、居民百态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時候放学之后,我們總是喜歡在外面玩,到天黑必須吃飯的時候才想起回家。爬著坡子流连而返,回家的路走得特别慢。而出門玩耍的時候,順坡而下,一溜煙就不見了踪影。 
          這条小路上还有几幢風格不同的小洋楼,都有着大花园,玫瑰、红杏花儿朵朵,枝头探在高高的墙外。据说这些洋楼曾经都是达官贵人、住华使节的公馆。
          相信是新旧社会的改变,僻静的小路也发生了变化。路两旁不知不觉盖满了参差不齐的小平房,一户挨着一户。有的人甚至用木头撑着四角,在别人的墙上搭一个牛毛毡的屋顶安家,顶上压着大石头以防风吹。
          几幢鹤立鸡群的小洋楼,在去除私有制之后,都被政府从私人手中沒收。也改朝换代换上了新的主人。
           新的主人大部分是党政军干部,级别高的,独家住一幢,级别低一点的,二家合住。也有三、四家合住一幢楼的。
           小洋楼里有抽水马桶,有搪瓷虎脚浴缸,有精致的拼花磁砖地,有落地大玻璃窗,冬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满房间。
           住在路两旁平房里的居民都能够准确地说出谁是住在几号门牌里的。
          這条路叫劍閣路。我被称作是27号里面的。我家住在剑阁路27号。
          走进院子是180度转弯的上坡车道。可以想像,曾经的主人,在大门打开之后,汽车加足马力长驱直入地绕着花园,一个转弯正好停在洋房正面的场景。
         被车道环绕的小花园,与车道一致,也是斜坡的,绿绿的草坪直泻而下,野花开了一地。花园中间有一颗古老的松树,日常天久水土流失一部分枝杆已经顷斜落地,倒像是一个巨型的盆栽。
         27号这幢灰色的小楼,外墙是用水泥粉饰和裸露的灰砖相间筑成。造型简洁不对称,主体是长方形的,长廊连接的另一端是圆形。整体像一个小写的英文字母b。
        小楼一共有三层,一层、二层是供起居生活的房间,第三层是一个巨大的阳台,从阳台周边的栏杆来看,是一个特意打造的嘹望台,好像专门为了登高巡察之用。
         我们常常到三楼阳台上去玩。尤其是在夏天,太阳落山之后,我们吃完晚饭,在三樓晒得热热的水泥地上铺一张席子,睡在上面,凉风拂面,身体却隔着席子被温热的地面烙着,有一种奇妙的舒适。现在想来,那个感觉好像是蒸桑拿。
         整幢小楼的南面,是一大排落地玻璃钢窗。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是晴天,我打开房间的玻璃窗,让阳光穿过玻璃,就有一道七彩的颜色折射在地上,每次像变魔术一般,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欢快。
         而小楼朝北临街的那一面,氣氛就截然地不同,墙上大小不一的窗户,无声无息地在背阴里紧闭着。看上去像铅笔画一样地刻板。从马路上往上看,只看见洋楼高高的背影和失修的围墙上爬满的青苔,给人一种森严的感觉。
         渐渐地我才知道,我们住的房子是邵力子的故居。那时候只知道我们上的育红小学,在文革前叫力学小学,是邵力子和太太付学文1947年创办的。校名各取自他们俩夫妇名字的中间字。文革结束后,校名又恢復為力學小學。
        后来也明白了,为什么在我们的院子里有一扇门直通力学小学。翻过围墙即是学校的操场。从我们三楼的大阳台上,学校更是一览无遗。
        与我们合住这幢洋樓的邻居,是唯唯诺诺的付老先生一家。他是邵力子的太太付学文的弟弟。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来是摘帽右派。听说他曾是个数学教师,那时已经退休。他们是一个大家庭,大人和小孩,除了上学上班从不参与外界的一切活动。平时总是呆在院子里属于他们的地方,相互间说宜兴话。对外人总是谦让三分,怕无事生非。付老先生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像低落在尘埃里一样,受尽了屈辱。直到去世后才被平反。
          整幢洋房里最吸引我的地方,是那个圆形的房间。一楼有一个,与我的房间一墻之隔,中间有一个门相通,但门从没打开过。我爬上窗台,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房间里的沙发上堆满了灰尘,陈旧的傢具三三两两地排在墙边。可能过去是个客厅,那是属于付家的,他们空关着没有使用。
          在二楼同样的位置也有一个圆形的房间。沿着窗户,是一排弧形的书架,房间的中间也像图书馆一样排满了书架,整个房间全是书藉。
          二楼的这个地方,付家的人更是不涉足一寸。房间常年累月地关着,好像早已被遗忘。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些房间是属于谁,很奇怪如果是付家的,他们为什么不住也不管?
         我常常偷偷地溜到楼上,扒着玻璃铁门好奇地使劲往里看,那里面的神秘吸引着我。
          终于有一天,铁门上的玻璃裂了,我用手轻轻一提,裂了一半的玻璃轻而易举地拿了出来,再伸手进去,摸出书架上厚厚的一本书:安娜·卡列尼娜,发黄的竖版繁体字书。我兴奋地把那半块玻璃放回去,把书拿回了家。
           从此以后,我经常把看完的书放回原处,又偷出另一本来看。因为个头矮小,我的手臂只能伸到有限的地方,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拿到一本书。同时又非常害怕动静太大被人发现。
           偷出来看的书大部分是苏联早期的文学作品。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了写作文。
           现在回忆起来应该是文革刚刚结束的某一天,院子里突然来了一些不认识的人,听说是从北京来的首长,由付老先生做陪同。他们打开了小楼里那几间落满灰尘的房间,包括那间书房,参观了一番。临走时,也与我们看热闹的小孩一一问好。之后付老先生破例主动告诉我们,来的人是他的姐姐付学文,她当时是人大代表。
          又过了一阵子,院子里又来了很多人,把那个书房里的书全部搬空了。听说付学文把书全部捐给了北京市图书馆。
            近几年偶然查閱历史資料,才知道更多的关于邵力子,他是著名的政治家和教育家。 
            他1919年加入中国国民党。1920年与陳独秀等人在上海发起建立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后转为中共党员并参加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是以国民党员特别身份跨党参加)。1922年与于右任等筹办国共两党共同创办的上海大学,后任校長。1924年当选为国民党一届中央候补执行委员,历任黃埔軍校秘書处长、秘书长、政治部主任。邵力子以共產党和国民党双重的特殊身份,為國共合作立下汗馬功勞。新中国成立后,邵力子为第二届、第四届中央常务委员。1967年12月在北京逝世,享年86岁。
          我的童年和青少年在这幢房子里渡过。回忆人生,才慢慢地意识到,它的主人在建造房子时揉合在里面的文化和艺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也以这所房子非凡的气质熏陶了我,让我做一个自信的人。
写于2020年5月20日
圣地牙哥
作者简的简介
1986年来美留学,毕业后创办了自己的进出口贸易公司,为石油相关产品进入中国开发了先河。商人。但在业余生活中,仍不忘初心,坚持文学创作,以积极的形式表达人生百态。
的美国医人文章链接: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