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利奥兰纳斯》放映的尾声,我们想讲讲“热的身体”与“激情政治”,顺便说说莎士比亚老先生,是如何利用其渊博的学识和形象的语言,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的。 
热的身体
“当赫卡柏乳哺着儿子赫克托(特洛伊第一勇士”)的时候,她的丰美的乳房还不及赫克托流血的额角好看”。
古希腊的生理学信仰“体热”,热的肉体代表动能、力量和主动性;而冷的则代表停滞、柔弱和被动性。当时的医学认为,在怀孕初期,胎儿在子宫中好好加温的成为男性,而没有加温的就成为女性(桑内特,《肉体与石头》)。这种信仰暗含着一种等级秩序:热的优于冷的、男性优于女性。
作为希腊人的学生,罗马也看重身体的象征。古罗马的盖伦认为体质的冷热干湿与灵魂性情有关,人的气质由他身体中占主要成分的体液决定。科利奥兰纳斯可以说是盖伦理论中典型的“胆汁体质”:“脉搏激烈、强、急促……这种人的胸毛往往是最长的,他们随时准备行动、有勇气、快速、狂放、野蛮、鲁莽、而且目中无人。他们有暴君的性格,因为他们是快体质的,很难安抚他们”(盖伦,《医学》)。
传统以身体为荣的信仰认为肉体的承受能力暗示着灵魂的坚韧程度。《科利奥兰纳斯》中,伤痕和热血都是荣耀的象征:马歇斯的母亲伏伦妮娅“宁愿十一个儿子为了他们的国家而光荣的战死,不愿一个儿子闲弃他的大好的身体”(一幕三)。罗马的公众也视伤痕为证据,并要求马歇斯在市集展示自己身上的伤口。在马歇斯因攻下科利奥里城而被赐予“科利奥兰纳斯”之名时,考密涅斯告诫马歇斯,“罗马必须知道她自己的健儿的价值。隐藏你的勋绩,比偷窃诽谤的罪恶更大”(一幕九)。男儿血气方刚的肉身是共和国的财产,马歇斯甚至不被允许洗净流血的鼻子——只有当他脸上的热血已经干了,考密涅斯才让他回营修整,展示才结束。
热的言辞与激情政治
古希腊罗马对体热的偏好也延伸至话语政治领域:热的言辞,即公民彼此之间的辩论优于冷静的独立思考。争辩使人血液沸腾,但也使人冲动妄行。这就导致这种民主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是激情政治——是不是有那么点魏晋时期名仕风流,吃了丹药浑身溽热解衣磅礴的意味?
对体热的崇拜使“傲慢“成为每个参政的男性公民的悲剧缺点。《科利奥兰纳斯》中科利奥兰纳斯与护民官与公民的冲突其实究其根本来源于两方的自负和相互的激怒,投票人因为自身公民价值遭到蔑视才反对甚至驱逐了马歇斯。
在公民大会上,还有一个科利奥兰纳斯无比鄙视的政治伎俩—修辞。修辞作为能为言语加热的艺术被演说家们广泛使用,投票者们被高明的修辞撩拨恐惧与愤怒。这使得雅典民主最常见的模式就是“投票,反悔,然后再投票,再反悔”。在优柔寡断于混乱之中,话语被落实为行动,一切都不可再收拾。
所以尽管科利奥兰纳斯在里边穿得最少,喷得最爽,却难免沦为迈向民主政治进程中的牺牲者。
罗马雄辩家西塞罗,著有《论修辞》
你就是这群人里的大脚趾头
在《科利奥兰纳斯》中,莎士比亚借米尼涅斯之口讲了一个身体的政治隐喻,说从前身体上的各部器官联合向肚子反抗,申斥它像无底洞一般占据在身体的中央,只知容纳事物,不知分担劳苦。在为肚子辩护的过程中,米尼涅斯将元老院比作肚子,将出言不逊的护民官比作无事生非的器官,讽刺他们看不到肚子是如何将养分充进血液传达到“心的宫廷和脑的宝座,经过人身的五官百窍”,使“最强韧的神经和最微细的血管”得到资粮。
《身体政治》十四世纪手稿
身体/国家的隐喻可以追溯到十二世纪索尔兹伯里的约翰,他将头、心脏、眼睛、耳口鼻比作君主、议会和法官们,将庄重的双手比作士兵,而把双脚比作地位低下的手工劳动者。
哈维《心血运动论》
莎士比亚在《科利奥兰纳斯》的寓言里强调血液循环为全身供给养分的说法似乎受到实验生理学的创始人威廉·哈维的影响。十六、十七世纪,随着实体解剖在医学中的应用,古希腊罗马以体液冷热为标准的生理学观念被革命。哈维在1607年成为英国皇家医学院的成员并开始讲学,最终发表的《心血运动论》以解剖实验为基础证实了血液循环现象。莎士比亚在《科利奥兰纳斯》中的循环论一方面强调了身体各部位的整体协调性,另一方面也得以保留了君主、元老院等贵族、精英阶层作为头脑与心腹的主导地位——在这种等级秩序中,显露出精英阶层对市民阶层的鄙夷:
“我是大脚趾头?为什么我是大脚趾头?”
“因为在这场最聪明的叛乱里,你是最卑微,最低级的,最恶劣的那个!”
莎士比亚的讽刺立场
话说回来,莎士比亚笔下的讽刺一点都不奇怪。
早些时候历史学者在梳理档案时就发现莎士比亚曾因逃税遭当局追查,1598 年因在粮食短缺期间,被发现在家中仓库囤积粮食和酒,而遭到斯特拉福德镇的委员会起诉。事后他显然并没有收手,仍然“购买和储存谷物、麦芽和大麦,然后以溢价倒卖给邻居和当地商人”,并且凭借借贷积累财富,最终“富甲一方”。
在莎士比亚创作罗马剧前后,英国先后发生1597年的粮荒、牛津郡民起事和1607年至1608年英格兰中部各郡的骚乱。莎士比亚家乡斯特拉福德镇所在的沃里克郡也正是当时起义的中心地区之一。起义震动了包括莎士比亚在内的正在崛起的新富阶层,在他们心底埋下了深深的恐惧,这也就无怪他在《科利奥兰纳斯》开场第一幕,就写出了粮荒暴动,而描绘穷人索粮时的穷形尽相,科利奥兰纳斯怒斥时的口沫横飞,以及米尼涅斯带有明显精英政治色彩的身体循环论,更像莎士比亚在发泄他的积怨和鄙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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