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人是需要人的，说说疫情引发的青少年心理问题

图片来自 TechRepublic/Brandon Vigliarolo

儿童节，提醒一下家长不要为难孩子。爱之所以宝贵，因为它会失去。

人是离不开人的——

看到Zoom 你是不是想吐？情绪失控？

文/凌岚

对着Zoom的超级九宫格视频，一天八小时，一周六天，从二月开始到现在，在家上班，在家做瑜伽，在家学美容，云聊天……你有没有想吐？电脑镜头下的自己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像镜子一样反射出来，个体缩小成其中一格，听得见，看得见，摸不着，这种魔性感受，是居家令以后远程上班，上课的人每天一成不变的风景。

Zoom以它免费的，多到可以一百人参加的软件，全力碾压 Skype, google meet, 或者blue jean, 这块竞争激烈的远程会议软件市场。这些东西的效果呢，其实都差不多。说得文艺一点，这些视频上时不时卡住，靠着流量支撑的熟悉的面孔，被屏幕放大，盯久了像山顶洞穴里洞壁上的幻象？

难怪好多人远程上班搞出创伤后综合症PTSD。孩子们基本要被网课折磨疯了。上周四我收到女儿学校领导的电话，对方小心翼翼地婉言询问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听我说没有事，都宅家里。领导才说你家格雷丝自从上网课以来不做作业你知道吗？我说她不就漏了几次西班牙语作业吗？格雷丝说都补上交了。领导说，自从改上网课以来，格雷丝没有做过一份作业，西班牙语课的作业既没有补做也没有交，所有课的作业都不做。这样下去，各项成绩要得D，你知道吗？……

我如实传达校领导的话，没想到女儿大哭，先是为自己辩解，然后又担心会留级，然后又扯到年级里其他女生在群里传她坏话……说了半天，我反而需要去安慰她。唉, 我知道女儿不喜欢网课，没想到她从一个几乎全A的优秀学生，已经退步到门门得D的严重程度。但她的委屈似乎更大，我心想你还好吧，就是没有做作业也应该认错，立刻补做，亡羊补牢，不应该有那么大委屈吧，住在乡下，每天可以在树林里骑车散步，时不时可以溜到同学家后院搞距离社交———两个小女生，打开二楼的窗户，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说一会儿话。

这些打击她的话我都没有说，我有我的歉疚。女儿上网课以来，除了早上拧好闹钟，叫醒她，我很少起来过问她的功课。开始几天我还起来做早饭，陪她吃荷包蛋，到后来我懒得起了，叫醒服务以后立刻回到床上睡我的回笼觉。我没有查过她作业，最多是站在她房间的门口，隔着门听听里面的动静。疫情爆发后我有我的烦心的事，对于孩子的功课，基本的态度是自觉做，别来烦我就好。我也不喜欢视频会议，也讨厌家里整天待了那么多的人。

女儿担心她会留级，hold back 一年，她硬着头皮回到书桌前，开始补作业。成绩退步还只是瘟疫流行时期的小麻烦。真正悲剧的发生在别处。比如前一阵子上海传出初高三结束二模，害怕成绩不理想而跳楼的学生多达20多人，这个数字的准确性有待求证。但上海之外，复课以后的悲剧新闻却是接连发生：

2020.04.26

安徽知名高中巢湖一中，一名17岁高一男生，因学习压力大，跳楼自杀。

2020.04.26

安徽郎溪县某中学开学日，七年级女生刘某在搬宿舍时，突然从四楼阳台后仰坠楼，重伤身亡。

2020.04.13

江苏无锡，一名12岁的女孩，开心第一天跳楼自杀身亡。

2020.04.12

陕西商洛，一初三女生，从教学楼三楼跳下，抢救无效身亡。

2020.04.07

江苏南通，一名15岁初二男生从19楼坠落，抢救无效，身亡。

因为家里不能联网而上不了网课而自杀的初中女生，在2月时已经发生过，救救孩子！瘟疫时期引发出的心理症结，在正在发育的青少年身上还要酿出多少次生悲剧。

人是需要人的。

凌岚最新小说集《离岸流》

心理学家分析，对Zoom 远程会议的厌倦，并不单单是技术的过错，改进技术———提高镜头的清晰度，加大网速等手段，并不能消除上网久了而产生心理疾病。说白了，就是憋在家里得太久弄出毛病出来。再能宅的人都经不住这种长期坐疫情监而不情绪失控。人这种社会动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与人养成面对面的交流手段，直觉，心领神会，一个眼神，嘴角微微上扬，轻轻一低头，都可以传情达意，这种无需言绘却可以精确表述信息和情绪的本事，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赖以生存的交流利器。面对面的交流，在非语言层面多姿多彩，包括表情，身体姿态，语速变化，发音的时效性，身体距离的远和近，甚至人的不易察觉的气味……等等元素。利用这些非语言的词汇，新生婴儿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可以和身边的人交流，可见我们是多么无师自通！这种自身携带的交流本事，心理学家叫它Synchorony,（交流）共时性，用白话说，即存在同一个空间里，闻着味儿都知道是谁。“共时性”是新媒体和艺术研究的热门话题，这个领域的最新研究是一个叫韩进进（音译）的华人博士生写的。远程视频截断的，恰恰是这种交谈时的精神和气。我们被隔断，被孤立，被分离成单个体，脱离了社会这张网。连韩进进自己都不喜欢Zoom.

在疫情爆发之前，Zoom这个软件应用已经有九年之久，除了技术圈普通人用得并不多，上市以后全球订户是一千万人，主要用于公司的商业训练。居家令以后Zoom的使用用户暴增到三亿人，完全渗透到全球普通人生活的各个层面。感谢技术进步，远程会议软件让我们在必须隔离的这些日子里，还能聊胜于无地原地办公，股市操盘，上课，甚至还开发出可以进行房子过户这种复杂的必须在地进行的法律和财产交易活动，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居家隔离，远离人群，这种生活方式在今后两三年都可能是新常态，对于Zoom等通讯利器的依赖，其心理隐忧，接近于饮鸩止渴，跟病毒一样无法让人回避。

疫情用一种残酷的，牺牲了那么多老人和病人的手段，提醒我们之间是那么彼此需要，在这个千疮百孔，种族和国家之间彼此仇恨是如此之深的后现代，我们像婴儿一样渴求彼此见面，哪怕是六尺的距离，用一个硅谷工作的朋友的话，疫情结束之后，她最想做的，不是报复性消费，不是环游名胜，而是以前那样走出家门，正常上班就好。

让我对你当面放电，眉目传情，让我对你花言巧语，不会因为流量不顺而卡在屏幕上，好像对着空气在说话。在不是忽悠市场的真正有效的疫苗出现之前，这一切美好愿望最后都终成泡影，我知道。疫情彻底改变了我们熟悉的，原先根本不当回事的幸福。我们宅，我们刷手机而忽略了家人和宠物，现在一场全球瘟疫让原本熟悉的再普通不过的见面成为奢侈品。好像成心要戏弄离不开手机的人类，现在我们刷屏刷到自己要吐，英文里有一句俗语，becareful what you pray for, 当心你梦想成真，病毒好像给我们这些离不开手机的人一个永不止歇的刷屏时间，你可以七天24小时玩游戏，你可以永远盯着屏幕，你可以睡得晨昏颠倒，但你永远孤身一个。

我们在苦熬。爱之所以宝贵，因为它会失去，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也是如此。借儿童节这个日子，提醒一下家长不要为难孩子，疫情期间，大人孩子都过得不容易。

作者简介：

凌岚，生于江苏南京，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中短篇集《离岸流》。个人微信公号“金色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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