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汉江平原,故土家园,存心间。(图片来自作者)

如果抛开一切,我可以从故乡的村庄出发,走出市镇,走向世界,但又是什么牵系着我,一遍遍地回望呢?是哺育之情,是那些细小的事物和具体的人。因关注他们,我更爱这个国家。

方方日记与民间声音的崛起

文/黑麦



好不容易,才从书堆里找出一个本子。里边有自武汉封城后,我记下的十多天“日记”。仅仅过去三个月,再翻开,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看到有人说,不正常的人才天天记日记。很对不起,我大约就是“不正常”的其中一个。春节放假,没带电脑,才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到2月4号,我回到家,就又开始恢复电脑记事了。


疫情似乎已经过去。但从这十多天的记录中,能够看到自己起初的不适、惶恐、紧张无措,和很多人一样,几乎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忍不住掏出手机刷新闻。并且,每天都会在本子上记下这一天新增的确诊人数——这个数据或许不那么准确,但也成了那时唯一可以信赖的依靠,据此做出心理调适和判断。


回到家后,妻子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回老家去当志愿者吧。她说得非常认真、恳切。当然,我没有回去,毕竟工作缠身,撂下也不合适。随后,她和朋友发起募捐,准备筹备一批物资,结果失败。她决定凭一己所能,多方联系,从国外购买口罩寄到湖北,哪知最后邮路不通,只好作罢。又想办法,联系上本地可靠的义工组织参加捐助,还鼓动我捐出了近一个月的工资。


妻子是方方日记的一个忠实读者。刚开始她其实没有太在意,慢慢地习惯了,必须每天守候到十二点之后,她说,看到了才能睡得踏实。而我,就这样陪着她,也几乎篇篇读过。


有时读方方日记,就像在读一位好友在朋友圈写下的文字。很多信息都是一个网民可以找得到,或者说有可能从亲友那里听来的,并非石破天惊的消息。并且,方方日记不刻意讲究文辞,平白如话,非常质朴。然而,谁承想,如一石击水,引发无尽涟漪,发生在家人、朋友、同事、师生、网友之间的争论,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竟然激发出了日记所蕴含的呼啸般的力量。


幸耶悲耶?一时仍然难辨。




除去左右和东西之争,在我看来,方方日记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谈论,其一是弱者的、小人物的立场,其二是以自媒体为载体的民间声音的崛起。


如果从概念上来谈,“小人物”是和“人民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谈到普希金时,就曾说道,“人民性”的含义之一就是:表现“小人物”,汲取民众和民族的语言,代表民众的利益和愿望。在俄国文学家那里,从普希金、果戈里、契诃夫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表现“小人物”有着一贯的传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立场和传统,正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必不可缺的。


在我国,自鲁迅以来,新时代的不少知识分子也受到这种传统的影响,表现“小人物”,同情“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作为一位作家,方方老师的创作,无论是《风景》、《万箭穿心》,还是前些年新出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可以说都是站在人民一边,为“小人物”的呐喊。这样一位作家在武汉封城期间所写下的日记,必然带有她的观念和思想烙印,那就是继续书写和记录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恰恰是在这一部分,我惊讶地发现不同的日记之间贯穿着一条悲悯的主线。


比如,有一个半夜三更回乡的农民,被挡在村民挖出的深沟之外,无论他怎样求情,都不让过去。从道理上讲,挖沟断路、堆土拦路、横木封路都是有道理的,然而从个体关怀上讲,让谁在寒冷的深夜无家可归,恐怕都不好受吧。我们中国人自古就讲恻隐之心,推己及人,那么这个时候呢?这个农民最后去了哪里?可不可以有一些措施来解决而不是任何地方都一刀切?


再比如,一个脑瘫儿在父亲隔离期间因为无法得到照顾而死去,一个小孩儿守在死去的爷爷身边不敢出门,只因为被警告外边有病毒;春节还没过完,一个男子划着木盆渡江,想要去九江找工作……


这些都是新闻报道出来的案例,为什么作家不可以关注和记录呢?为什么类似的信息会成为敏感并遭致污蔑的证据呢?实在想不通,到底是谁在拿着放大镜放大一些东西。况且,有人已经对日记信息进行了专门的数据分析和统计,证明如下:好消息多于坏消息,坚忍多于悲哀,赞扬多于批评。


由于工作性质的缘故,我接触到的报纸、期刊,几乎轰炸似的对抗疫做了正面的、积极的报道。连篇累牍的诗歌专题,纪实专题,绘画、雕塑版块,甚至连以虚构为法的小说也早已参与其中。更不用说,各处积极备战,加班校对、排版的抗疫书籍、抗疫影片。这些也都是可以关注而且应该关注的,但如果只盯着对方方日记吹毛求疵,深抠滥挖,死缠烂打,大秀盖帽功夫,拾用历史遗唾,虚张口舌拳脚,盗用艺术之名干下卑劣行径——那么,到最后,只能是自取其辱。


如果撇开作家身份,我们可以把方方在网络(微博、微信)上的发声,作为自媒体的一种来看。


事实上,非虚构、口述史、日记体、微博体等体裁及抖音、快手等短视频的兴盛,一部智能手机在手,每个人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古人因一联而名动京城,估计也只是在骚人墨客圈的传播;而今人因一文而名动天下,可以说是真正地知晓于大江南北了。


方方从自己的角度来记日记,传播媒介为个人微博和微信平台,从这个角度来看,完全是一种民间写作。她每日所记就是自己和身边人的“琐事”,以及一些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消息,加上自己的想法——这完全属于记日记的题中之意。并且,文辞多不讲究,任何受过一些教育的人都可以做这样一份记录。因此,方方日记所产生的影响,何尝不可以看作是民间声音的巨大影响。


如果说2003年的非典抗疫,全国很少有不同的声音,还是因为主媒一家为大,但十七年后,大家撕裂得这么厉害,恐怕原因之一就在于自媒体的崛起,众说纷纭,甚而影响力有超越前者的倾向。


不妨回想一下,你了解武汉疫情或者全国疫情,是通过什么媒体?主媒如新华社、财经新闻、长江日报……自媒体(这里指作为个体发声的)如张文宏医生、方方日记、华生先生……


退而求其次,还有千百家媒体的无数记者在主流界面上发过的报道,同时,还有无数个体在微信公众号、在微博和朋友圈或转发有用信息,或讲述自己亲身经历,一时间浪起潮涌,有沙也有金。


主媒和自媒都在传播,其中有交叉部分,但差异部分也不容小觑。作为典型例子的是一则关于遗言的报道。有个武汉病人在临终前,写下两行共十一字的遗言。但报纸宣传时用这样的标题:《歪歪扭扭七字遗书让人泪奔》。为什么会泪奔?原来是这七个字:“我的遗体捐献国家”。


而方方日记的“报道”呢,是这样的,“实际上,肖贤友的遗书还有另外四个字:‘我老婆呢’?更多的百姓为这后四字而泪奔。临终前提出捐献遗体很感人,可是临终前剩下最后几口气,仍然惦记着老婆,同样感人呀。报纸为什么……要特意去掉后面四个字呢?”“我说,官方喜欢上一行字,百姓喜欢下一行字;媒体爱事,百姓爱人,这其实是不同的价值取向问题。”


是啊,这个时候该相信谁呢?我们到底是要真实,还是要“剪切”真实之后留下的纯净和高尚?


前面已经交待过,这些“主媒”加在一块儿,规模一点不会比看到的网络文章要少。然而,相比于主媒声音的统一和单一,恰恰是无数的自媒体,包括争论也好,骂战也好,为我们提供了不同的“察看”疫情的视角,让我们听到了亲历者的吁求、知晓了很多隐秘的心情和灰暗的角落。被训诫医生生前谆谆留下遗言:“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难道很快就被我们忘掉了吗?既然没有,那何不多开放一些呢?


很多人诟病方方日记的“听说”“据说”,要知道,主媒报道所做的事情是采访、拍照、写稿、发稿,而方方基本还是从自己和身边亲友出发,写到一些事例和信息,也是通过网络“采访”,或受访人主动提供线索,这些受访人更多是医生朋友、教师朋友,他们出于信任还会讲更多的实话吧。因此,方方老师将他们想要表达的声音汇集在日记里,实际上等于汇聚了更多民间个体的声音,形成一股合流。进而,这股合流在某种程度上由方方日记扩大化为方方在武汉的日记,由方方老师一人的表达变为无数民间个体的表达。


比如,方方日记让我们知道了常凯导演——一个平凡、温润,美好而不幸的男人——以及他的家人。难道他们就要在这场新冠疫情中彻底地湮没无闻?恰好是方方日记,记录了这样一个普通但又让人感怀万千的故事。而记录,就是抵抗遗忘。

翻看我自己记下的这些“日记”,竟也鲜活地保存了一些“现场记忆”,关于我和身边的亲友。


“北京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全部都戴上口罩了。车厢里人不多,大部分都戴着口罩,而挂壁电视一同往常,还在播放娱乐、旅游、体育相关的片段。但总感觉空气中有股莫名的东西——谁都知道,但是谁也不说的诡异。”
(1月24日,除夕)

“上午给舅舅和姨打电话,交待今年尽量不走亲戚,注意防范。舅舅说,已经电话通知了,今年各在各家里过,不走动了。然后又说到外婆前段时间身体不好,现在刚恢复。”“朋友L腊月二十八从湖北回广西娘家探亲,路上已属不易,刚到家即遭盘查,不许出门,并遭邻里嫌弃。孩子扬起小脸,不禁问妈妈道:就因为我们是湖北人吗?”
(1月25日)

“母亲在一个饭馆打工,这几天下班特别早。她说,从初一到初三,只有一个人去店里吃饭。很多人纷纷打来电话,退掉预订的年夜饭;有一家没退,但要求打包送到家里。她还说,今年饭店亏大了,囤了很多肉菜,有的一车就是好几万,结果现在黄瓜、冬瓜、豆芽、芹菜等等都开始烂掉了。饼丝买了两大袋,昨天送给别人拿回去喂宠物。
”(1月27日)

“给妻子打电话,她说自己有些发热感冒,幸亏家里还存有药。她劝我,‘这几天各自待着,谁也别找谁。’——我一想,怎么这么像那位河南姥爷的词儿。但又是真实的,我持鄂籍身份证,却又无法证明自己的来处。单位也发出通知:凡在湖北探亲出游的员工,暂时不要返回,听候通知;在其他区域探亲出游的原则上也可不必急于返回……”
(1月29日)

“午饭后出门,时隔一周,感觉世界一下子变了。街道空空荡荡,突然从拐角处冒出来几个人,脸上蒙着白色口罩,更觉诡异。取钱时,接触屏幕和按钮,我用了一张纸巾。特殊时期,连我都感觉奇怪——从一个旁观者角度来审视的话。”
(2月1日)

“凌晨五点起夜,发现落了一场大雪,整个天地肃穆、安静,仿佛具有神性一般。我被吸引住了,尽管寒冷无比,我却舍不得走开。回到屋里,再也不能入眠,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推门而见一场大雪

是谁悄然准备好的礼物?

山野茫茫又寂寂

唯有鸡鸣,凛冽如水的鸡鸣

在一遍遍地啼破黎明……

(2月2日)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全国疫情防控取得重大成果,但疫情对日常生活的影响仍然持续着。出门测温、扫码、检查出入证已经成为常态。有时候下楼或出门,因为没戴口罩又乖乖地返回……


身边亲友有的工作和生活已经恢复常态,有的仍然滞留老家或他乡。比如,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本打算回家一周,现在已经呆了三个多月。之前想来,小区不给办理出入证;后来再接到房东电话,因为是群租房的缘故,房间的隔断被上门拆除,房东告知他再往后延。另一个和我同城的朋友,在饭店打工,春节开始没生意放假,刚开始管吃管住,慢慢地只管住、不管吃,她只好回老家去;等到最近返回,被告知不需要那么多员工,原先请假回去的一律辞退,她没法,只好再次离开。


仍然持续着的,还有围绕方方日记的争论,而且似乎越来越白热化。有时候我也会想,家和国到底是什么关系。曾在泰国旅行,逛到一个公园,午后的时光寂静无比。突然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China?”


我愣了一下,循声望去,原来树丛后边一个老头儿正盯着我。明白是和我说话,赶紧应了一声:Yes!


声音里夹杂着一种背负祖国的自豪和责任,同时直了直身子。


然而,国不正是由家,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吗?包括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抛开一切,我可以从故乡的村庄出发,走出市镇,走向世界,但又是什么牵系着我,一遍遍地回望呢?是哺育之情,是那些细小的事物和具体的人。


因关注他们,我更爱这个国家。


我在北京,祝方方老师安康。

【作者简介
黑麦:八零后。湖北籍,寄居北方。编辑。方方日记读者。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平台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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