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硅谷故事（一）

星期二

陌上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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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故事，放在时代的框架里，就是一个时代的故事。

这里记述的，是几位生活在硅谷的不同族裔的普通人，在2020年初春的故事。

故事一：这婚咋离啊？

Gary在硅谷开家庭医生诊所已经20多年了。几年前，Gary就合计着，等小儿子大学毕业，就光荣退休，卖掉硅谷的房子，用八分之一的价钱到费城附近的乡间老家买栋豪宅，和太太一起，天天追随诗和远方。

等去年小儿子进了大学，Gary的计划发生了点状况。

Gary的太太Linda经营自己的家具批发公司，这些年，随着硅谷经济的蓬勃发展和人口的急速增长，Linda的生意蒸蒸日上。又忙公司，又做家务，Linda日理万机，常常忘寝费食。Gary缅怀太太当家庭主妇时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美好日子，于是苦口婆心地劝太太卖掉公司，专心相夫教子。意大利裔的Linda心直口快，严重批评Gary的自私自利，且随着财大气粗，Linda对Gary越发看不顺眼，对他回乡退休的雀燕计划，更是嗤之以鼻。

终于有一天，Linda对Gary说：小儿子也进大学了，我们婚姻的历史使命完成了，我们分手吧！Gary豪迈地回答：好的，让我们各自追求梦想吧！

这时正好是2020年的二月。

Gary和Linda从律师和会计师办公室走了一圈之后，立刻投入财务分割的繁琐计算：房子股票债卷年金保险金等等，都要卖掉，一分为二。可喜的是，2020年二月的房价股价，都是历史最高点，Gary窃喜，貌似自己的退休计划可以提前实现。

也就在这一天，Gary接到通知，要求医生护士加强防疫措施，Covid-19已经到达硅谷地区。Gary打开诊所储存室，发现剩的口罩已经不多，急忙问秘书下一批口罩哪天到，秘书说前几天收到定期给诊所送货的医疗器材公司通知，说口罩库存已空，原定下次送口罩的时间推迟。当天诊所关门后Gary上网，和秘书分头搜索各家可能卖口罩的网站，忙了一个小时，只有一两家说一个月后可以送货，其余的全部脱销。问题好像有点严重了。

第二天，Gary戴着口罩，不少熟悉的病人关切地问，是不是病了，要不怎么戴上面具？Gary不厌其烦地解释，总有视病如归的病人哈哈大笑，不就一病毒吗，杀鸡焉用宰牛刀，何必大惊小怪? 毕竟，连CDC都说不必戴口罩。

到了三月初，情况发生戏剧性变化：病人纷纷取消预约，诊所门可罗雀。不过Gary可是前所未有的忙：电话、电邮络绎不绝，连好几年未登门的前病人也发电邮来，详细描述自己咳嗽的细枝末节。还有病人坚称自己得了Covid-19，要求测试。其实，同所有医生一样，Gary对这个新病毒知之甚少，不可能有什么灵丹妙药，只能照章办事：发烧咳嗽肌肉酸痛呼吸困难这些症状都有的，送去医院测试；这些症状不全有的，因测试资源有限，不能送去测试，只能开点对付一般病毒的药，然后把喝水营养睡觉的老三篇背一遍。

发生戏剧性变化的，远远不止Gary的诊所。很快，湾区六县宣布，除了为基本生活提供服务的人员，民众应居家隔离。于是，商场关门，学校网上上课，公司员工在家上班，餐馆只做外卖，超市规定能同时进店的人数......不久，这种变化遍及全美。

Linda公司的业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月底开始，亚洲的供应商因为当地疫情，无限期推迟供货，Linda不得不临时满世界联系新的货源，忙得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找到新的供货渠道，美国这边的客户又因业务关闭纷纷取消订单。眼看公司近期内财务只出不进，Linda不得不让员工无限期停薪放假。

还有一个巨变，是Gary和Linda始料不及的。

几周前两人准备分割的财产，在三月股市一泻千里的暴跌洗礼下，短短三周已缩水近百分之四十。现在而今眼目下，这婚咋离啊？！

还有，三周前还指日可待的提前退休，随着股市的崩溃已化为乌有，而且，目测自己还需比原计划多工作若干年！

就当是去财免灾吧，Gary安慰自己。毕竟，在这种灾难中，健康和生存是最重要的。

大约100年前，一场类似的病毒席卷全球，费城地区尤为严重。当时Gary的爷爷刚两岁，父母同时被病毒夺取了生命，成了孤儿，被一个乡下的家庭收养，在费城附近的田园里长大，这里，就是Gary向往的退休后生活的老家。

大约一周前，Linda在意大利的表哥因感染Covid-19去世, 走的时候和走了以后，家人都在别处隔离。听护士说，他临终前一直不敢闭眼，怕闭上眼睛睡着后再也不会醒来！最后，他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睁着眼睛离开的。

当病毒肆虐，为了健康和生存，人所做的，人所能做的，纵然跨过时代和地域，却还是如此有限。

Gary诊所所在的医用楼，有牙医、物理治疗、皮肤专科、眼科等诊所，疫情期间都已关门。空荡的大楼里，只有Gary的诊所开着。

这天，Gary收到一个电话，问他的诊所需不需要口罩。Gary诊所库存的口罩早已用完，幸亏隔壁牙医关门前给了他一些剩的口罩，才坚持到现在。Gary一问，是当地一个华人社团在为医务人员捐赠口罩。Gary还在将信将疑时，一个亚裔男子已经托着一个大纸箱，出现在诊所门口。

还有一天，Gary收到他在华盛顿州当护士的妹妹打来的电话，说华州疫情已稳定，准备动身去疫情深重的纽约医院当义工。妹妹的儿女都还在上小学，Gary问妹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离开，妹妹说因为华州是美国疫情最早爆发地，她已经有了一些应付疫情的经验，别地的护士可能不如她。看来，她与两个年幼的儿女每天只能横跨美国大陆视频见面了。

放下电话，在冷冷清清的大楼里，Gary忽然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比健康和生存更人性化的东西。现代医学治病救人只能做到一定程度，而人类的人性和人情，是无边无际的。或许，人类的互助互爱，是健康和生存的法宝，正像那个收养他爷爷的家庭，那个送口罩的男子，那个奔赴疫情中心的护士，给一个孤儿、一间诊所、一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病人，带来了健康和生存。

现在，Gary白天在诊所忙，晚上为本地一个医患平台免费回答问题。他已经几个星期没跟Linda讨论离婚细节了，也许是没时间，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婚一时半会儿离不了。他现在关心的，是这个疫情何时能结束。等生活恢复正常后，他会继续追寻那个退休梦，争取早日返回乡间老家，那个在上一次世纪灾疫中让他爷爷生存下去的地方。

故事二：18岁的送餐司机

Jose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全家的依靠，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5岁时，爸爸消失了好长时间，妈妈带着他和妹妹从德州的农场，搬到了南加州的工棚，又搬到了北加州的木板屋。

从大人口里，Jose知道，爸爸妈妈在美国没有身份，爸爸去墨西哥看生病的奶奶，回来的时候没能潜过边境。

后来，爸爸回来了。Jose上学以后，妈妈说频繁搬家对Jose念书不好，于是全家人就在硅谷南边定居下来。这里虽然生活费用比外地高，但没有身份的爸爸妈妈可以找到足够的事做：爸爸有时去建筑工地和农场扛活，有时去办公楼打扫卫生除草，妈妈有时去餐馆帮厨，有时去当保姆。妈妈常对他说，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也许就不会像爸爸妈妈这么辛苦了。

Jose没有辜负妈妈的希望，一直是个顶瓜瓜的学生。现在12年级的他希望毕业后到大学念电脑专业，因为在硅谷，电脑工程师薪资优厚且就职机会众多，这样他就可以养活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了！而且他计划, 等满了21岁，出生在美国的他就为爸爸妈妈申请移民，这也是全家人的希望。

3月初的一天，妈妈接到她做保姆的家女主人电话，说因为什么病毒，她们夫妇都在家上班，可以自己做饭打扫卫生自己接送小孩了。也就是说，妈妈的这份工作暂时没有了。

这是什么病，没得病的人也不能去上班？妈妈问Jose。因为英文不好，父母平时弄不清楚的事情，都问Jose。Jose倒是在Facebook和Instagram上看到一些Covid-19的消息，但没有想到这会影响到自己的家人。这一天，Jose还在组织学校的足球队去东湾打比赛。

好在妈妈还有一份下午5点以后在餐馆的工作，而且，爸爸还在当园丁和清洁工。

三月中，学校让大家回家，学校活动包括足球比赛当然也随之取消。一起消失的，还有爸爸的打扫卫生的工作：办公大楼因各公司员工在家上班，暂时不需要清洁工了。

还好，妈妈上晚班的餐馆虽然服务员都被临时辞退了，但外卖需求大，帮厨的工作还在，而且现在妈妈可以从早上11点干到晚上10点了！看到妈妈晚上回来疲惫的脸上欣慰的目光, Jose也露出安心的笑容，直到一周后的晚上......

妈妈咳嗽不止、满脸通红。餐馆已请她回家休息，不要上班了。Jose说起网上看到可以开车到附近测Covid-19病毒，妈妈一听，连忙说不用。

Jose知道，爸爸妈妈因为是非法做工，没有医疗保险，在他记忆中不仅爸爸妈妈，就连他和弟弟妹妹，都没有见过医生。他解释说测试是免费的，妈妈还是将信将疑，执意说自己只是感冒，不是那种新病毒。说罢，妈妈把自己关进储存室，坚决不让他和弟弟妹妹靠近，只允许爸爸在吃饭时去敲门，把吃的放在她门外。

每次家人有病痛，Jose都上网查找自行解决办法。现在网上说要戴口罩，他赶紧去买。一到店里才知道，口罩已经脱销一个多月了，听说网上也买不到。不过，最让他头疼的，不是没有口罩，是家里的生计问题。

爸爸妈妈原本加在一起有4份收入，现在一下子只剩下一份。Jose一家租住的，是圣何西南部一栋小型移动房，虽然是当地最便宜的，但月租也超过了爸爸做园丁一个月的收入。而且，爸爸也已经开始咳嗽。

爸爸妈妈是非法移民，没有报税，听说是拿不到政府救助的。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上，18岁的高中生Jose, 决定走出家门，去撑起这个家。

听说现在最好找的工作，是送货送餐上门的司机。Jose庆幸自己去年夏天因为跟着爸爸跑搬运而学会了开车。因为刚拿到驾照不久，又没有正式工作经验，他只敢申请了几家新成立不久的小型送餐公司。出乎意料的是，当晚就有一家让他第二天去面谈。

Jose小心翼翼地递上驾照。见对方盯着驾照没说话，Jose马上殷切地加了一句：“我是美国公民，可以合法工作”。正准备掏出生证，对方已开口：“好的，你马上就开始干吧”。

第一天送餐，Jose就遇到了麻烦。由于过去大半年一直没碰过方向盘，又对妈妈的车不熟，再加上还要不停地看手机接单和找路，Jose的车开得摇摇晃晃，不知不觉闯了个大红灯，还好路上无车无人，现在这个时候要是出车祸，就麻烦了。

正在侥幸之际，一辆警车飞速而到。警察见司机是个拉丁裔孩子，警惕性立马提高，一边质问Jose是去哪里参加何种聚会，眼光已经在车的各个角落搜索。Jose一想，完了，闯红灯的罚单和涨保险，他得送好些天的餐，才能抵得回来了！

这是Jose第一次与警察打交道。从小到大，他一直有一种恐惧，害怕有一天警察来把爸爸妈妈带走，他和弟弟妹妹也不得不跟着父母离开美国，离开这个他唯一了解的国家。所以，他一直很努力地学习，希望有一天能够摆脱这种恐惧。也因此, 他总是躲着警察。

Jose战战兢兢地望着警察。出乎他的意料，在得知他是在送餐时，警察满脸的疑云立刻转化为灿烂的笑容，挥挥手对他说：快去吧，小伙子，以后小心点！

今天运气真好！Jose对自己说。其实，这样的好运气，在接下来几天里，他遇到不少。

一位亚裔阿姨，在Jose把餐留在门口转身回车的时候，忽然叫住他，然后从房里取出几个袋装的口罩放在门口，示意他去取。

一栋大房子门口，放着一个盒子，上面的字条写着：刚出炉的花生牛油饼，给送餐的人，谢谢你的帮助！

还有一次送餐时，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窗户里站着的是学校的老师。老师隔着纱窗对他喊，要保重，希望能够一起参加毕业典礼。

毕业，是爸爸妈妈多年辛苦劳作的企盼，也是他自己长期努力的希望。三月低，Jose收到了好几所加州大学和加州州立大学的录取书，他决定去离家最近的那所，这样周末和课余他可以接着送餐，或做别的工作，帮助爸爸妈妈。他盼望着上大学，盼望着早日满21岁，为爸爸妈妈申请合法身份。

Jose不知道的是，根据美国的移民法，因为是非法入境的，他父母不能在美国境内转成移民身份，而一旦离开美国，又会陷入10年不能回来的困境。

这些，是他和全家将来会要面对的。也许, 他们现在不了解这个法律并非坏事。因为，在这个多事的春天，这个勤奋的家庭，和这个早熟的少年，已经经历了太多。

文章首发作者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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