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作者:校园里,蓝天下的篮球架
我想,我一定要尽力让我未来的学生们看见,看见蚂蚁,也看见大象;看见粪便,也看见鲜花;看见舞蹈,也看见眼泪。
关心1%的人,做一个世界的水手
文/荞麦

最开始关注方方老师的日记,大概是在二月初。那时候看到感染人数急剧上升,我在心里想:为什么其他省不可以支援武汉乃至湖北呢?确诊人数不太多的省份是不是能分担一些病人?但我不大敢公开表达这样的想法,怕自己考虑得不周全,怕被骂。


随后我就看到方方老师提议,“既然武汉九省通衢,是不是可以把病人运送到周边的省市?”又见她提议,“是不是可以把党校改成临时病房?”


我觉得她好像在把我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这以后,看到她写的东西,我就会打开看一看。她的建议很多出之以温和、商量的口吻,好比一个人无助地向你哭诉、倾诉时,你虽没有办法却也要极力给一些安慰或希望。有些建议,很多读者还会诚恳地留言,提出反对意见。但是我觉得这样一写一评,都是一种正常的、健康的交流。对于一条具体的建议,支持的,提出可行性;反对的,提出局限性。这是无可厚非的。


和很多人一样,刚开始时对方方日记,我只是随手拿来读一读,看过了也很少转发。可一天天过去,荒诞的事情频频发生了。先是方方老师的微博不能发了,日记转到微信平台发表后,帮方方老师每日发日记的空间被迫不停升维,不少天的日记发出来几个小时就没了,剩下了一个红色的大大惊叹号。


我很好奇,那些市侩的、媚俗的、粗鄙的文字都能够见人,为什么这样的文字却不能呢?当七维飙升到十一维以后,我开始成了忠实读者,每天夜里都会守着。等着看,然后第一时间转发。


和之前一样,我依旧是会对日记中的一些说法有不同想法,但是我觉得阅读和转发,是在捍卫一个人说话的权力,当然,也是在捍卫我自己说话的权力。


整个疫情期间,我经历了两次格外印象深刻的事件:2月6日的那个不眠的夜晚,以及发s-h-ao子的人所激起的激烈反响。我以为自己在朋友圈看到了人性的觉醒和良知。可是后来发现,这些不过是微信、微博诞生以来,无数个占据过头版头条的热搜之一。一个人,成了烈士,另一个人,她躲过了病毒,但是活着是不是会更艰难呢。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有人会说,我的家乡是一个大城市。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亲朋好友,其中一些算得上是“精英”。这种“精英”,并不一定表现为智识、才干,而是“精英意识”。韩国电影《釜山行》里有一小段镜头,电影刚开始不久,大家还完全没意识到整列火车危机四伏,小女孩遇到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躲在厕所里。另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害人无数到最后自己也没落好下场的胖大叔)也看到流浪汉,他侧过身对小女孩儿说:“你不好好学习,以后就会变成这样。”


这便是我理解的精英意识。他们认为那些深处底层的人就是不够努力、不够聪明而被淘汰的,可以去假意尊重,但不值得同情。他们认可这种丛林法则,确信自己稳坐丛林顶端,永远不会掉下来。很多很多人,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大城市,他们觉得这就是整个世界的模样,这座城市里身边的人都过着好的生活,所以世界各个地方的人也都过着这样好的生活。还有一些人,他们读到了硕士博士,去国外留学,走过很多城市,看过很多名山大川,但这些都没能改变,反而强化了他们的“精英意识”。


我突然想到,也许并不是社会不喜欢负面的声音,而是有那么多人生活在一个悬空的保温层,以自己目之所及的繁荣景象,体之所感的温暖舒适来断言世界的繁荣。那些普通地方的普通人的故事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会像欧洲人听亚非拉人的故事,或者像非洲人听某一头长颈鹿的故事。


学者洪涛教授的这两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在大多数时代,压迫和奴役,或者,不正义,总是小概率——即便49%,也小于51%——否则,人类就很难存在下去。但是,这能证明‘小概率’的压迫、奴役、不义,就可以无视,或者,不应该谈论吗?”“没有对1%的人的正义或权利的关怀,就根本不会有对正义或权利本身的关怀。”


梁文道先生曾在《八分》节目里讲到的一件事,湖北已经解封,但是一个人想坐火车去外地就要有健康码,这样“一刀切”的规则制定有没有考虑过没有智能手机的人呢?这的确是一个互联网时代,但是那些没有智能手机的人,他们不值得被考虑吗?


很幸运,除了“精英”们,我还认识更多“精英”以外的人。


几年前,在公益机构做志愿者,我认识了一位大姐。她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家打工,在某次的工厂大火中逃生,但不幸身罹重伤。后来她回到家乡,成立了服务残疾人的公益组织。我跟她聊起来方方日记,她说自己一开始根本没读过,看到很多人骂她才找来几篇读,读完她觉得方方只是把大家不知道的一面写出来,社会需要这样的人。回忆起自己曾经经历的大火,她说到,那时候很多好记者写报道,但是都发不出来。没有人看得到她们的处境。方方日记她只转过一次,她说自己在朋友圈一向低调,都是默默做点事情, 发一些积极向上的东西。最后一篇日记,她决定转发,她说,“自己像蝼蚁一般活得太憋屈,要依靠方方的文字……(喘口气)”。


同一天,另一位多年的好友,也是没读过方方老师的日记,但是她看到我在转。与此同时,她欣赏的另一个人却在转发批评方方老师的文章。她询问我的看法。我说,你可以自己读一读,她说太忙了没时间读,所以想来问问我。对待舆论风暴,她愿意保持中立地听一听我的判断,我很感激。


我的另一位朋友,乡村图书室的创办者L。年前她从湖北回广西老家,一开始是邻里都不来她家,她女儿也不能找其他小朋友玩。后来开始每日测体温,他们一直都非常配合,连工作人员也夸他们配合。一家人,尤其是女儿,天天盼着14天隔离结束后可以出去玩。可是到了14天,又加了封条,说要再观察4天,把女儿吓坏了。好在,18天后顺利解封。但是还有太多的问题在等着她去面对:如何支撑小家庭、大家庭的开支?图书室如何能够自我造血?没有了图书室,乡村的孩子去哪儿借书看书?


我先生的妹妹在我们待的城市做面点。疫情期间,餐馆虽不营业却也给员工免费提供食宿,餐食简单,她从不抱怨。我们有时候给她送点吃的,她都不肯都收下。她没上过几年学,却很爱看书。后来她都不要我们送吃的了,只要我们送几本书去。


经过她的允许,我把她在那段时间发在朋友圈里的一小段话附在这里:


“2020正月十八,轻霾,中午温度升至十五度。如果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打盹儿也是极好的,可是吃饱喝足了是不能安静待着的,总得做点儿什么来消耗能量。羽毛球虽然打得很菜,但是挥着杆子打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抬胳膊都酸得有些发抖。


看了电影《野山》,两本书也已看完。李娟在《我的阿勒泰》最后一个章节《木耳》里提到,这深山里的稀薄社会从没有过被明确监督着的秩序,一切全靠心灵的自我约束。可那些人不!人类破坏了自然生态系统的平衡,不懂敬畏,于是导致病毒肆虐,祸患人类。老子的《道德经》里也写到: 人类应该认识到, 自然不仅是人类的自然,也是一切生命的自然,人类在宇宙中不过沧海一粟,一场突然其来的灾难都会让我们变得渺小而无力……”


创办残疾人公益机构的大姐,开图书室的L,做面点师的妹妹,她们总说自己只是农村妇女,可是面对社会的铜墙铁壁,面对苦难,竟是如此隐忍,面对不公平是如此坚毅勇敢,对待那些常常被遗忘的1%又是如此地无私善良。她们没有太多精力关注网上的口水战,当“精英们”咬文嚼字关心国家的命运和危亡时,她们会自我反思,会关心野草野花,关心自己的小家庭,还有那个艰难维持的公益机构。


前天接力方方日记的,是一位保安大叔。和我的朋友们一样,他的言语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和抱怨。他接受自己的生活,感激生活里每一丝细小的善意。他说自己这段时间发表了好几篇歌颂医务工作者、志愿者、警察的小说,但是他喜欢看《百年孤独》《悲惨世界》《活着》,也喜欢看方方的日记。有的人看到这里大概又觉得是在拔高日记的文学性了,对不起,在这里我无意谈文学性,我只想说即便没有任何文体可言的文字,也可以在某个时刻慰藉人心。只是这里的“人”可能就不包括这些所谓的“精英”了,因为“精英”们是不需要慰藉的。


昨天接力方方日记的是一位老师,她说要把方方日记讲给学生听。是的,一定要讲给学生听。现在我还是学生,过了这个暑假,我就会毕业成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不久后,我还想成为一名乡村老师。或许,孩子是世界唯一的希望了。


如今每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对他人恶语相向的人,对普通人甚至于边缘人的遭遇无力感同身受的人,只有旅行经历却没有世界观的人,曾经不都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调皮可爱的小天使吗?一年又一年的学校教育到底都做了什么?我想,我一定要尽力让学生们看见,看见蚂蚁,也看见大象;看见粪便,也看见鲜花;看见舞蹈,也看见眼泪。


我知道我曾有过“狂热爱国者”的时候。我问自己,自己后来是如何变成“世界主义者”的?变成“世界主义者”以后,我是不是就不爱国了呢?


十八岁以前,我一直和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姥爷是共产主义的坚定拥护者,家里收藏了一整套《资本论》和多本“语录”。他对我影响至深,以至于小学的时候有人问我愿望是什么,我会说是实现共产主义。


就是这样的姥爷,每天看着新闻联播,都要对着各种骂。我以前很不理解,尤其是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我的爱国热情极其高涨,哭着朗诵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诗歌,哭着看奥运会升国旗。我对喜欢看动漫的同学深深不屑。我觉得自己和祖国是融为一体的,还买了带国旗标志的T恤和背包。所以我对姥爷问,我觉得国家很好,你为什么还要有这么多意见呢?你难道不爱这个国家吗?有的时候被他骂烦了,我会对他说:“您这么多意见,不看电视不就得了。”


他扭过头来反问我,“我不看,怎么知道他哪儿错了?”


小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围着姥爷转,他说什么我都觉得对。但是高中那段时间,姥爷也感觉到我和他意见不一致了,不免有些失落,他说,“你长大喽,有自己的想法了。”


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的我越来越不像爱国者了,有时候还被人认为是危险分子。也或许时代转得太快,我也跟不上了。但是落伍的我,成了和姥爷一样的啄木鸟。


到今年,姥爷去世整整十年了。这一年,我格外想他。


刚上大学时,我的“三观”经历了剧烈而痛苦的转变。大一的时候,我抱着“拯救世界”的心态加入了一个妇女组织,以为从此就可以打抱不平、伸张正义。后来我在这里做了什么呢?帮助河南的留守妇女卖手工布鞋,帮山西的妇女卖手工布包,帮一个儿童机构卖手工玩偶,经常一天也不会卖出去一件。


这个过程中,我从关注女性转为关注乡村,从关注宏大叙事转为关注个体,从“拯救”的姿态转变为谦恭的学习者。这些女性,她们生活的土地,土地上的欢声笑语,无一不在滋养我。


前段时间我看了许倬云先生的视频,听他说到“看到这些农民,我知道中国不会亡”,我忍不住掉了几滴泪。我们爱的难道不该是这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吗?我们希望永存的难道不是人的精神和尊严吗?


然而如今的舆论风气,让我害怕。就像普利策新闻奖获得者杰拉尔丁·布鲁克斯说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忽略那些在遥远国度发生的不正义的事情实在太容易了。就像不爱读的书,被推到书架的最里面。在这个相互关联的世界上,这样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危险。”


前几日,因为方方老师的书在海外出版,和朋友争吵了起来,我气得发抖,盖上被子,依然很冷。先生鼓励我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我才有了提笔的念头,写完,天已经快亮了。第二天,做图书室的朋友和我聊了非常多,对比我自己总是把个人发展放在第一位,她真的如孔子所言:“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我希望自己能早日和她一样,低调地安静地做一些有意义的事,“道义”在心里,不必再去与人争执。


关心1%的人,做一个世界的水手。这是我,第21位接力者现在的理想。


【作者简介】荞麦:九零后。在读师大研究生。天津人,湖北人的媳妇。热衷于儿童文学、儿童教育。希望能把最好的教育带给常常被遗忘的孩子。方方日记读者。个人微信公号:驽马十二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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