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陌上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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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周我家因为我的“卫生防疫意识”不够先进，已经由先生接管了杂货采购的任务。我和家里两小只有在天气特别好的时候会去家附近的一个已经关闭的私立学校校园里疯跑一阵，也发泄一下她们体内翻江倒海的过剩精力。
谁知前几天十二岁的老大抱怨自己呼吸不是那么顺畅，还有了几声干咳，我们打了电话给家庭医生被告知如果没有高热最好居家观察。我们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结果某天开车路过先生曾经工作的Beaumont医院，我瞄到路边清晰的标示，指向一个测试点。我当时心里一恍惚就拐上了去医院的单行道，结果就出不来了，心里想要不就去看看怎样的运作。
大大的趴车场并没有人，路口和监测点旁边还分别停了两辆警车，警察特意让我停下车，询问了是否是来进行Covid-19监测，我心里一慌就说是，被他指路继续沿着单行道就进了监测点。一路上的标示说明，现在检测盒严重短缺，来的人都会先经历筛查，然后再决定是否可以检测。

检测点就设在医院入口附近，是个看起来很简易的塑料大棚。有两条车道，在我们之前每条车道只有一辆车，我们停在后面，耐心等待，可是大约五分钟都没有见人出来，我们还在揣测是不是并没有人工作。
不一会有一组两个穿着蓝色防护服，脸上也戴着护目镜和双层口罩的护士拉着可移动的血压仪出来，开始给前车的两位老年人测量血压和其它体征数据。大概五分钟之后两位护士回到了大棚内，换一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医生出来，手里拿着记事本，继续询问。大概十分钟后，前面的车被指引到旁边的停车场泊了车，两位老人家下车，走进了医院。我们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们通过首轮筛查，被认定感染的可能性比较大，可以进医院进行进一步测试了。
轮到我们的时候，两位护士也来询问了情况，我如实汇报之后，她们说观察大女儿的呼吸还没有出现特别的困难，尤其因为体温不高，建议还是回家观察。交流中她们提到现在测试盒的确紧缺，很多人如果体征（心跳，体温，血压，呼吸）不符合还是会被告知回家观察。我被告知这样的前期筛查是按照急诊访问(emergency visit)收费的，护士谨慎地询问了保险情况，也告知患者本人应该根据自己的保险结合病情，再决定是否接受检查；同时我们也了解到对于没有保险的病人，联邦政府会为这个检查买单。

接受筛查的全程和医护人员没有任何接触，当时旁边车里的警察也每辆车提醒，虽然在室外，但是这个检查点也属于医院的作业范围，受到病患隐私法（HIPPA law）的保护，所以大家不可以拍照或者录像。我们属于一念之差误打误撞，并没有继续进行筛查，就开车出来了。小朋友这两天并没有出现可疑的症状，心里也算安定了下来。 

密西根州长
疫情爆发前期，检测网点集中在医院，等待结果需要5-6天；很快检测手段就进行了更新换代，尤其是各个研究型大学医学研究所跟进，很快研发出了检测时间不断缩短的设备（两天，一天，到十五分钟）。前几天看到川普在新闻发布会上充满自豪感地摆弄了半天那个15分钟出结果的监测仪器，在疫情中心的我们还是为强大的医疗技术研发能力感叹了一会。不过在目前的底特律地区，快速的监测手段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在医院内部，最快速的检测仪器还是优先预留给了带病在家的高风险病人，有疑似症状的医护人员，和肩负重要维稳功能的警察以及消防人员。
我先生所在的医院位于底特律城中，属于爆发中心。上周四他回家心情十分低落，问也不怎么愿意说，后来才透露说有认识的人确诊了，再过两天又有新闻爆出一位屡屡要求监测未果，本身有哮喘的医护人员在家里孤独过世。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不断传来，让我们一家都焦虑不已。底特律地区医护人员因为早期防护不足，而导致大量医护人员确诊的消息在这几天不断从新闻中传出。
昨天看到新闻报道，底特律所在的韦恩郡的两大医疗系统，Beaumont和 Henry Ford医院总共有2200名医务人员确诊已经感染新冠病毒或有疑似症状在家隔离，其中福特医院2500名受检医务人员中就有700多例确诊，占了这个庞大医疗系统总医疗人员的百分之二。而Beaumont系统有确诊和疑似的医务人员达到了总员工人数的将近百分之四。加上底特律现在已经成为美国境内三大集中爆点之一，其中密歇根州内确诊的八成都集中在底特律，大量涌入的新病例和医务人员的流失之间形成的反差让人心惊。
不过先生说他所在的医院现在还有两层楼的病房空余，也还有二十台左右的呼吸机处于闲置状态，而且这两天还有新的呼吸机被送入，所以感觉上是做好了足够充分的人力和物力准备。人力上的应急准备还包括让仍然处于见习期的实习医生取得医疗资格考试豁免，直接上岗；医生助理(physician assistant)可以开始独立看病人；理疗师和职业治疗师接受护理培训，准备代替护工职责。随着周围小诊所的大量关闭，很多暂时“流离失所”的护士也开始流入处在疫情中心的三大医疗系统，这些“临时工”的也可以获得每小时两刀的“战时补贴”。
医院内部，同事们把接下来的两周比作美国医疗历史上的珍珠港，9·11事件。本身就资源不足，又受到医护感染冲击的底特律医疗机构将会在接下来的两周面对最严峻的考验。在这种时候医护人员之间的相互守望和支持显得尤其重要。除了在各大医院的门口出现“英雄在此出没”之类的鼓舞士气的小牌子，医院内部也有一些暖心小举动来鼓励坚守岗位的工作人员，譬如许多医生出钱给因为加班没有时间吃午餐的护士买饭，部门管理层为大家准备填肚子的小零食，大家每天碰面时更为刻意地互相加油。
昨天先生在上班的时候偶尔听到呼吸科的两名年轻医生在闲聊，语气虽然平静，但是聊天的内容震撼人心。一位医生问说，”你今天的工作还好吗？“另一位回答，”今天感觉明显不那么忙了, 我昨天的病患名单上还有九个人，今天只剩一个了。“ 然后两个人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去工作了。
先生也感叹这个病的确是非常政治不正确，而又稳准狠地针对了”老弱病穷“人口。在离世的病患里，很大一部分有非常复杂的综合症，譬如昨天的一个病人在感染新冠之前就有需要长期吸氧的慢性病，还有一个病人因为长期吸烟，肺部已经严重纤维化，常年辗转于家和医院之间。感染新冠之后这部分患者康复的机会微乎其微。
上周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接受了一项大家特别不愿意面对的培训。培训的核心是，在患者饱和，呼吸机不够的情况下，如何作出判断哪些病人可以继续使用呼吸机。最后的结论的确还是，在这种艰难时刻，会选择保住年轻的，有机会康复的病人。过去的培训大家都嘻嘻哈哈，吃吃喝喝，但是这样的培训让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这种情况下，社区里的老年人应该格外受到关怀。我们家对门的邻居， 80出头的老太太Anna Marie，去年连续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唯一的女儿，现在独居在家。前几天我们让小朋友包了三副一次性手套和口罩送到了她家门口，也留了一张纸条，告知她如果需要帮助采购，可以把购物清单留在我家门口，我们可以帮她采购蔬菜水果。
现在反思一下，医护的大量感染，与前期的个人保护设备的紧缺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从两周前的不鼓励一线医护人员戴口罩，因为需要把口罩留给最直接接触病人的医生，到上周口罩才慢慢补上，而大部分部门一人只有一只N95口罩，不知道需要重复使用多少天。他们的例行操作是N95口罩外面再套一只普通的一次性医用口罩，这种操作之后呼吸困难，连进行常规的一些操作，譬如爬楼梯，都会感觉吃力，所以一天班上下来比常态下疲劳感更强。
到这周医疗资源开始更加充分，可是很多医护可能已经感染了。
这些日子的电视新闻在魔幻度，戏剧度，反转度上可以媲美任何一部精良制作的律政剧。从乐观的角度去想，这样的追责意味着控制疫情的每个环节还是会有适当的监督，媒体在充分搅浑水的同时也还是可以起到监督和交流的功能。
卷在漩涡中心的每个人似乎都是微不足道，但又至关重要。我们每个人的命运被时代卷挟着踉跄前行。每天忧心忡忡的医务人员和家属，我们或主动或被动做出的个人选择似乎都被打上了这场瘟疫的独特标签。我这几天时常在想，在如此大的牺牲之后，不知道谁会来为这场灾难买单。
写在最后，四月八日下午，我先生被“遣返”了，因为近距离接触过确诊的人，他被通知在家隔离，下午三点又回到医院做了测试。家里小朋友一知半解地感觉很害怕，于是奋力地做了每天例行的仰卧起坐，俯卧撑，和高抬腿跳，美其名曰增加自己的免疫力。我们集体决定实行对爸爸的隔离。爸爸需要坚守疫情爆发以来他“独居”的卧室，我们会送饭上门，除了一只死活不离他身边的忠猫，大家都不进他的卧室。
现在好了，时代的灰尘落在了一只长毛布偶猫的身上，导致我们大家近期都不能撸猫了！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王索尼：修辞与写作系教授，富布莱特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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