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派建筑收藏潮加快了徽派古民居从徽州大地流失的速度
资金缺乏、人才缺失、法律法规不完善是三大挑战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近期在皖南等传统徽州文化地区基层走访发现,虽然成群连片的徽派古建筑得到了较好的保护,但一些偏僻的徽派古村落和单体古建筑受资金等因素制约,保护状况堪忧,生活于其中的群众无力修缮,在徽派古建筑作为收藏品日渐升温的背景下,古民居被偷盗、拆解被贩卖到各地的现象屡见不鲜,专家呼吁应广泛吸引民间资本参与保护,力争把单体古建筑留在当地实施保护,避免被拆走的命运。

无力修缮
  本刊记者在皖南等地区走访了解到,有条件的群众大多搬走或重建房屋,仍住在徽派古民居里的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大多不高。由于无力修缮,相当一部分古建筑年久失修、功能性差,居住其中的群众抱怨颇多。
  在安徽省黄山市歙县瞻淇村,记者在一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两汪宅”看到,院内木雕十分精美,是典型的徽州古民宅建筑。然而,宅子的外墙体有一道明显的裂纹缝隙,部分墙体整体出现倾斜,不少墙体的外表面白灰脱落,几块砖也早就掉了下来,露出几个洞。在墙的另一面是房间内墙,墙上有非常明显的发黑的雨水渗水痕迹,房内的梁也烂掉了大半,用一根木头柱子顶着没有塌下来。
  “这些年的雨水很多,因为墙歪了,雨水顺着墙都流到了屋里,房屋损坏得很严重,再不修就修不起来了。”“两汪宅”的主人余玉英说,“前年政府给了3000块钱让我们把房子自行修理一下,但这点儿钱说实话修个猪圈都困难,更不用说修古建筑了。”
  在几户人共同居住的一处普通古民居中,本刊记者顺着狭窄逼仄的楼梯来到五保户村民汪鼎灿在二楼的房间,房间窗户很小,采光很差,虽然是白天,但也必须开灯。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柜子没有什么家具,墙上挂着很多农具杂物,十分简陋。他的木头床上铺着塑料布,本刊记者攀爬着梯子看了看,床上头的夹层也铺着塑料布。汪鼎灿说,房子漏得很厉害,他又没钱修,只能这么对付着了。
  汪鼎茂是这座老宅子的户主之一,他情绪激动地说:“这个老宅子太破了,已经不适合人住了。但村里不让拆,说拆就违法,还要把我们抓起来,我们就不敢动了。但是村里总共给三四千块钱,这点钱根本不可能修房子,平时也没人来管这个宅子。”
被盗普遍
  本刊记者走访中了解到,由于国内文物收藏热不断升温,古徽州民居数量太多,监控安保措施难以全覆盖,被盗情况十分普遍。
  在瞻淇村,60岁的村民吴月仙住在“九世同堂”民居中,该民居是1901年修建的,占地近千平方米,属于瞻淇村古民居,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特点是门楼上“九世同堂”主题的镂空砖雕十分精美。
  本刊记者在该民居内看到,整个建筑面积很大,有三个天井,门楼装饰十分精美,砖雕、木门等栩栩如生。刚踏进宅子,一条大狗汪汪叫。
  吴月仙说,自从她嫁到这个村来,在这里已经住了30多年了,别的户都已经搬走了,现在只有她一家三口住在这个民居中。
  本刊记者注意到,徽州古建筑的特色是窗户外有窗衣——一件雕刻精美的木雕挂件,可是在这处民居,一扇窗户外空荡荡的,显然已经被偷了。
  “当年刚来的时候,木雕很多,现在很多东西都被偷走了。”吴月仙说,“所以养了只大狗来防小偷”。
  余玉英告诉本刊记者,大概两个月前她上山去采菊花,家里进了小偷。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的两扇木门已经被卸下来了,幸亏她回来得早,否则可能就被偷走了。她赶快把这件事情反映给了村支书,村里答应给安排监控录像设备,可是一个多月了,到现在也没信儿,监控也没安。
黄山鹏程古建筑有限公司董事长汪彭生平时喜欢在古徽州文化圈范围内寻访古建筑,他说,江西婺源也同属古徽州文化区,当地一些老房子的位置比较偏远,有的房子马上就要烂掉了,老百姓也没钱修。
  他向本刊记者展示了电脑里存放的很多他寻访过的老房子图片,其中不少房子非常破败。他指着一个祠堂照片心痛地说,这幢祠堂就在婺源地区的一个偏僻村庄内,被偷得非常严重,祠堂正中的一根冬瓜梁被从中间锯下来偷走了,很多木雕零件也都丢了,一些房间由于漏雨倒塌损毁严重。祠堂外面有6个雕刻精美的汉白玉部件,近半年只剩下3片,被偷了一半。
被大量拆改转售
  多年以来,徽派古建筑以其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以及不可再生的特色吸引了众多建筑商、民间收藏者的喜爱。大到整幢搬迁,小到构件收藏,徽派古民居频遭异地收购的势头一直不减。
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规划系主任吕斌指出,国内的徽派建筑收藏潮加快了徽派古民居从徽州大地流失的速度。
  黄山市一位多年从事古建筑保护的专家对本刊记者说,长三角地区一些大城市的房地产开发商,正在大肆收购徽派古民居构件用于装饰私人别墅庭院,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而且数量每年不下100幢。
  在四川成都宽窄巷子,本刊记者发现有一家公司,打出广告出售代表中国建筑最高技艺的数栋清代国宝级徽派四合院,并可负责整体异地迁移到指定城市。
  本刊记者近日在古徽派建筑最为集中的安徽黄山市采访发现,当地就有不少专门从事徽派古建筑收购和组装的公司。这些公司从古徽州文化圈地区收集各种徽派古建筑和构件,加工后贩卖到全国各地。
  黄山一位从事徽派建筑收购和组装的业内人士告诉本刊记者,一些经济发达地区热衷购买徽派古建筑早已不是新鲜事,他平时就在古徽州地域范围内上门收购老房子拆下来的老料部件回来重新加工,补齐一些零件后再组装起来整体做旧,基本上两三套老房子的部件就能组成一套新的徽州老宅子,然后等外地的客商上门收购。在他印象里,这些年来,卖得最贵的是安徽宣城泾县的一个祠堂,该祠堂虽然没有被列入县级、市级保护单位,但保存比较完美,他50多万元将其买下,整体卖到浙江卖了72万元。
  本刊记者在这位业内人士后院看到,近期他又组装了一套房子,90%的部件是老料,一些部件用新料填补,准备过一阵子卖到浙江去,价格也谈完了,总价28万元。

吸引民间资金参与保护
  业内人士表示,由于徽州文化遗存点多面广,单体古建筑的自然毁损和流失严重,仅靠政府投入是远远不够的,应拓宽融资渠道,多方筹措保护与开发资金。
  吕斌说,保护单体徽派建筑,民间资金的参与是一条可行之道,也是非常必要的。这样既能破解“经费不足”这一文物保护难题,又能唤起全社会的文物保护意识。
  安徽黄山黟县碧山村是著名的徽州古村落之一,有明清时期古民居和祠堂百余座,但部分单体建筑保护状况并不乐观。2011年南京先锋书店创始人钱晓华来到碧山并喜欢上了这里,投入140多万元整修了荒废已久的祠堂,开设了碧山书局。黟县考虑到民营资本注入对古宅的修缮和保护,免去了书局50年的租金。
  本刊记者在书局看到,整个祠堂完整保留了古建筑状态,并成为一座集免费阅读、书籍买卖、品茶喝咖啡多功能的时尚场所,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和外籍人士前来。
安徽省徽学会理事陈安生认为,应当客观认识徽派建筑,重视徽派建筑的整体性保护。徽派建筑是徽州文化作为中国特定历史、地理条件下形成的一种独特的地域建筑,如果离开这个特殊地域环境,缺少这种特定的历史文化氛围,割断这种一以贯之的历史文脉,就没有徽派建筑风格可言。因此,尽量在原址保护是最理想的方案。
  陈安生还表示,古建筑、风貌建筑必须要活态保护,如果原居民都不在了,只剩下躯壳和商业业态,虽然对空壳的利用起到了作用,但大量丰富的历史信息就不复存在了。
保护经费难以覆盖
  本刊记者调研了解到,在文物保护部门和当地政府多年的努力下,一些极具历史文化价值的徽派传统村落和建筑已成为“活着”的明清建筑博物馆,是了解我国古代建筑、传统文化的重要窗口。但在保护的过程中,基层工作者表示资金缺乏、人才缺失、法律法规不完善是徽派建筑保护工作面对的三大挑战。
  据统计,以古徽州为核心的皖南地区有着浓厚的历史和文化底蕴,散布着大小5000多个古村落,拥有徽派古民居7000处以上。徽州古民居的数量之多、建筑风格之美,是全国任何一个地区都无法比拟的。在中国民居建筑史上,徽州民居是一座当之无愧的高峰。皖南古民居大多经历了几百年的历史,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损毁日益加重,出现了倒塌、破损、无人拯救修缮等严峻现状,加上古民居维修技术要求非常高,维修投入的资金要超过同面积新建住宅。
黄山市文化委员会总工程师胡荣孙告诉本刊记者,古建筑保护的维修保护资金要求比较多,达到每平方米三四千元,尤其是损坏比较严重的古建筑,花费更大,一些损坏严重的建筑的维修成本每平方米要八千至一万元。
安徽黟县文物局局长倪国强说,近年来,国家文物局下拨资金量虽然不小,但按照文物保护要求,一座200平方米的国保级建筑,光维修方案就要10万元,维修费更是惊人。例如文物修复要求原工艺、原材料,房屋的冬瓜梁跨度都是七八米,如果在当地买木料,一根就要十几万,而且砖木结构的房子五六年就要一小修。此外,由于古村落都是动态保护,基础设施、消防等方面的投入都很大。
  基层工作人员表示,面对如此高昂的维修成本,现在的资金覆盖面仍然偏小。黄山市文物管理局副局长何红玲说,国保级单位、省级保护单位都有保护资金,但是很多市级、县级保护单位得不到保护,黄山市虽然每年拿出600万元进行保护,但是无法全面覆盖,有80%以上的历史建筑得不到保护。
  对此,基层工作者建议,一方面国家应加大对徽派建筑这类极具历史文化价值的文化遗产保护的扶持力度,在资金方面给予更大的支持;另一方面,应创造条件吸引社会资本参与保护,在保护基础上适当进行商业开发,缓解资金不足的压力。
人才瓶颈
  本刊记者调研中发现,懂古建筑设计和修复的人才青黄不接,也是制约徽派建筑保护的关键因素。
  何红玲说,现在很多高校开设的建筑专业内容都是西方建筑学的东西,大学生毕业后如果从事古建筑保护,还是门外汉,虽然清华大学、天津大学等高校对古建筑保护研究比较深,但是大多数高校在建筑学尤其是古建筑学的教研上还是很不足的。
  “古建筑设计人才是大问题,现在不抓就来不及了。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程极悦说,“我现在70多岁了,后边有一批50多岁的搞设计的,到了三四十岁这一代就是屈指可数了。现在对于古建筑的设计不太重视,而且文理脱节,设计师只懂设计而不懂园林、不懂文化,那是根本不可能搞好古徽州建筑的设计和保护的。”
另外,懂古建筑维修的技术人员也大量缺乏。倪国强说,当地砖瓦匠师傅缺乏严重,门楼、阙、雕梁、斗栱等的修复都需要高水平的人员,现在的工匠都岁数很大,平均年龄在55~60岁,年轻人不愿意学,即使有做的,也都是为装潢服务。如果按照传统工艺,工匠需要用特制的锯、斧子等,不光是干活很慢,而且属于脏活累活,每天干不了多少。现在当地通过项目带动,一些年轻人跟着老师傅干活,能够学到一些东西,但如果没有项目的支撑就很难了。县里打算开培训班培训一些工匠,但老百姓没有啥利益恐怕也不愿意来听。
  汪彭生说,很多东西都要求修旧如旧,但现在诸如薄砖的手艺,大多数师傅都不太会了。他分析说,现在年轻人不愿意从事古建筑修复,主要原因有两个:
一是从事古建筑修复技术要求高。拆修房屋需要先画图,柱子做记号,然后一根一根地拆下来,补好后再放回去。平时干活的技巧要求也很高,如一根柱子的四个榫头需要多长,眼开在哪儿,都需要很高的技术。
二是收入水平不高。古建筑修复的带班大师傅工资在200~220元/天,普通师傅150元/天。平时活儿不少,一个月能干活28天左右。应该说,做古建筑师傅的工资,比当地干装修的师傅工资稍微高一点儿,但是高不了多少,所以年轻人很难招。
  对此,相关专家建议国家应当加大高校、科研机构对古建筑的学术研究和人才培养,并注重古建筑蓝领技术人员的培养,有效破解古建筑保护当中的人才瓶颈。
保护法规亟须完善
  除了资金和人才制约之外,法律法规的不完备和可操作性弱,也是影响徽派古建筑保护的重要因素。
首先,法律法规覆盖面太窄,让不少建筑无法得到有效保护。何红玲介绍说,这主要体现在未确定为文物保护单位但具有重要文物价值的古民居,没有被及时确定为文物保护对象。这样一来,同是皖南古民居,却要面临着“贵贱”两种不同的命运。那些被列为各级文物保护的古民居,明正言顺地列入了政府保护的范围,得到了较好的修复保护。而那些散落在徽州乡村、不够“保护级别”的,但又具有一定价值的古民居却频遭异地收购、遗弃毁损,随时面临着被拆、迁、整、改等严重威胁。
其次,法律法规的不完善,操作性差,制约了徽派建筑的刚性保护,主要体现在老房子维修的时候,一些老百姓不按照要求修复。倪国强说,黟县正在申报历史文化名城,需要有两条历史文化名街,其中一条街上有个普通古民居门楼发生了倾斜,如果维修,需要四五万元,但房主家里穷,实在掏不出这个钱,只想拆掉门楼用砖砌死。为了这件事情,文物局前后找房主做了两个多月工作,房主始终不愿意,说自己太倒霉了,生在这个地方。后来,黟县文物局、镇里出钱,房主也掏了一部分钱,文物局又要求文物公司在不挣钱甚至倒贴钱的情况下,把门楼修复了。
  倪国强说:“即使政府这次拿钱,但没有相关的基金,今后再出现同等情况该怎么办?退一步讲,即使房主把门楼拆了用砖砌了,政府又能怎么办?把他抓起来有什么用?他家里确实困难。”
此外,黄山市探索开展的古民居产权流转试点,也还面临宅基地属于农民,城市人一旦购买古民居就成了小产权房等法律障碍。
  对此,基层工作者建议,应尽快建立健全相关法律法规,加大执法和监管的力度,制止古民居外流,使徽州古村落的完整性免受破坏;政府可通过地方立法的方式鼓励民间资本进入,让非国有控保古民居进入流通领域,实现产权转换,形成保护与开发的良性循环机制;立法扩大古民居保护的范围,使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但没被列入保护对象的,也得到应有的保护;制定相关法规,严厉打击和惩治非法占有、倒卖徽州文物等不法行为。LW
采写记者:孙洪磊 陶冶 程士华 毛海峰 郑玮娜 任峰 闫起磊 张云龙 王珏玢
《瞭望》2015年第15期
附【瞭望城市文化调研评述系列】链接
欢迎关注我们这一领域的报道:
瞭望OutlookWeekly1981

转载请注明【来自瞭望微信】
点击【阅读原文】下载瞭望客户端
更多精彩,请订阅《瞭望新闻周刊》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