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炒注：这是一场人与上帝的较量，人再次胜出。
欧洲启蒙运动，大家耳熟能详，一谈起它，溢美之词不绝于口。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对启蒙运动的了解都是碎片化的，只是一味觉得好，怎么个好法却不一定清楚，而且启蒙运动也是有问题的。
<内容分上下两篇，本篇写启蒙思想，下篇写政治实践和启蒙运动的终结>
本篇讲述三个问题：
1、启蒙运动的经济动因和形成过程；
2、启蒙思想与现代文明的关系；

3、明清时期中国启蒙的失败。
一
启蒙运动干了啥？
启蒙运动是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之后的第三场思想运动，这三场运动的关系，我用一个比喻来作为提纲。
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中世纪认为这是上帝让它掉下来的，教会要用它“服侍”上帝；文艺复兴的资产阶级认为，苹果确实是上帝让它掉下来的，但上帝让它掉下来是为了给我吃，应该由我来享受它；宗教改革的新教老百姓认为，苹果是上帝让它掉下来的，也应该用来服侍上帝，但怎么服侍由我说了算，我可以吃一半留一半，可以切成片或块，我也可以全吃掉甚至全扔掉，教会无权干涉。
而启蒙运动呢，他们认为苹果是重力这个客观自然规律让它掉下来的，与上帝无关，怎么处理苹果自然是人自己来决定了。这就是启蒙运动的核心价值观：无须借助上帝，人自身就能认识这个世界。认识世界的工具不是上帝启示，而是人的理性思考。
如果说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将人生目的从上帝转移到人，那么启蒙运动就是将上帝从自然知识领域赶了出去；如果说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驱赶了教会，那么启蒙运动就是驱赶了上帝。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思维方式依然是宗教理论和神秘主义，而启蒙运动的思维方式是现实主义和科学主义的。
将人从天上拉回人间
，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历史地位。

二
启蒙运动的经济因素
启蒙运动兴起于英国和荷兰，两国都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殖民帝国。
思想解放根植于经济的转型发展，因为生产生活方式不一样了，才需要转变对事物的看法。西欧的每一次思想运动，都源于商业的大发展。
起源于15世纪的文艺复兴，发端于中世纪商业最繁荣的意大利北部；地理大发现后，文艺复兴才扩展到西欧全境，宗教改革随之发生。地理大发现是欧洲经济的第一次大转型，主要原因并不是商贸航线，而是美洲带来的海量白银。西班牙人用这些凭空产生的、从天而降的货币，购买全世界（主要是中国印度）的商品，相当于他们无偿占有了这些资源，这跟现在美帝印刷美元、各国大肆购买美债是一个道理。
由此带来了欧洲商业的全面复苏和大发展，整个16世纪，欧洲欣欣向荣，思想活跃，人口增加一倍。具体见《冲破中世纪的三驾马车（上）—从吸血鬼做起》。
进入17世纪，美洲的白银产量陡降，1660年西班牙的白银输入量只有1595年的1/10！以1648年三十年战争结束为标志《
经济瓶颈引发的大混战——三十年战争
》，西班牙彻底衰落，英国和荷兰走向殖民扩张。告别了爆发式野蛮增长，西欧经济进入第二次转型。整个17世纪，西欧人口整体停滞增长，只有英荷两国有所增长。

在17世纪，“海上马车夫”荷兰盛极一时，殖民地遍布全球，走向商业资本主义道路。英国紧随其后，进行捡漏，进入人迹罕至的北美东岸，配合国内的圈地运动和纺织业，走向工业资本主义。商业资本主义是指以转口贸易赚取中间差价，工业资本主义是以加工贸易输出高附加值产品。详见《欧洲版“春秋战国”——改革潮流与诸国混战（上）》。
荷兰人和英国人成为17世纪欧洲最具进取心的商人，宗教热情转变为赚钱的世俗热情。与此相应，荷兰产生了以笛卡尔和斯宾诺莎为代表的理性主义，英国产生了以培根和洛克为代表的经验主义，两国成为启蒙运动的两股洪流。
18世纪的法国，取代荷兰，
成为与英国分庭抗礼的殖民帝国
，而法国的专制体系最完善。资本主义经济活跃，但面临的障碍最大，这就是启蒙运动全盛于法国的原因。本篇不讲法国，将在下篇展开。

笛卡尔是法国人，但主要著作都在荷兰完成。
16世纪地理大发现产生的商人资本家，拥有雄厚资源，但社会的最高理想是宗教和贵族地位。他们急切需要证明自身生活方式的合理性，这就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根本目的，最终由加尔文教将追求享受和世俗财富与服侍上帝结合起来。《冲破中世纪的三驾马车（下）—西欧也有伊朗这样的神权国家》
17世纪的殖民运动大大开拓人们的眼界和财富，同时也需要人自身较大的掌控力，无论是远航还是贸易本身。但宗教愚昧和专制王权极大阻碍了商人的主观能动性，一方面需要冲破宗教桎梏，发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继续积累财富；另一方面限制王权，保护自身财富。这是就是启蒙运动要解决的问题。
三
三位一体的思想解放
科学的归宿是哲学，哲学的归宿是宗教。这三种递进的精神活动，三位一体，决定了17-18世纪启蒙运动的思想大解放。其共同作用在于使人摆脱教会和权威、力图通过个人的知识，去认识和了解世界，这就是启蒙运动的核心。
1
科学革命
哥白尼以前的科学，都是符合人们的经验和期望的，遵循宗教权威和政治权威下的神秘主义，一切事物都是从上帝那里获得了启示，而不管自然世界真实如何，如同中国古人相信的天圆地方。但他们的证据只是内在的一厢情愿的主观情感，而没有在自然世界中可以观察到的证据。
自神父哥白尼在1543年逝世时出版“日心说”后，在17世纪诞生了一系列杰出的科学家，视为科学革命。开普特和伽利略证明了日心说和地球自转的正确性、惠更斯提出动量守恒定律、牛顿发表万有引力定律、哈维发现血液循环原理和心脏功能、荷兰人安东用300倍显微镜发现了微生物。
这些划时代的成就，从根本上颠覆了上帝权威：原来，很多自然现象是可以解释的，并不需要上帝启示。人们不再崇拜完美的旋转和自然的纯净，他们为自然的规律感到惊讶，那些神话、法术和鬼神不再有生存空间。而这种科学革命，最深远的影响，莫过于人们开始质疑权威、并对个人知识充满信心。
那么，引申谈一下，科学革命能掀起后来的惊涛骇浪，是科学家使然还是时代使然？我依然相信后者。我不认为欧洲一千年中世纪，没有任何人去怀疑宗教愚昧，我更加相信由于环境使然，那些怀疑之光很快熄灭。
如果没有殖民贸易带来商业扩张，就凭西欧巴掌大的那块地方的内部经济活动，能养活自己就已艰难，哪能有心思去搞科学运动？这些科学成就会如同中国封建社会的《天工开物》一样默默无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是星星之火多么厉害，而是时代需要燎原之火，文艺复兴扩展到英法德西，是在地理大发现以后；哥白尼在1543年出版了日心说，但直到半个多世纪后才有所影响；日心说和万有引力也传到了清朝，但没有改变社会本质；祖冲之和郭守敬，是如此孤独！
2
哲学革命
中世纪哲学，实际上是神学，以上帝为核心。物质世界是暂时的，灵界是永恒的，神是无限而永恒的超越存在。在神之中蕴含了万物的原型，灵魂只有与感官分离，才能保持纯洁性，就可以本能地直观到神。
如果大家不好理解，可以把这种神学理论类比为中国的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那个天理就是基督神学的上帝。“格物致知”本来是一种好的实践方法，但在程朱理学的框架下就成了禁锢人性的流毒。

科学革命使人们对自然的观察和解读有了重大突破，人们开始相信，发挥个人理性，正确运用科学知识，能够不依赖先入之见和外界权威来分析所有自然问题。于是，出现了两种哲学思潮。
1620年，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这个知识来源于感官经验，用实验检测，并通过汇总归纳得出科学成果。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世界上一切的事物都可以怀疑，但只有“我正在思考”这件事本身我无法怀疑，知识就来源于这个“天赋理性”，这个抽象概念的理性不需要论证，自身就是证据，然后通过正确的逻辑推理，就能得出科学成果。
当时的经验主义以培根、洛克、巴克莱、休谟等为主要代表，他们都是英国哲学家，故常称为‘英国经验主义’。而理性主义则以荷兰的笛卡尔和斯宾诺莎、德国的莱布尼茨等为主要代表，他们都是西欧各国的哲学家，因此被称为‘大陆理性主义’。
这种地域差异，并非纯属偶然，而是有深刻的历史背景。在中世纪，英国就是唯名论的主要阵地，唯实论则在欧陆，唯名论强调个别：先有张三李四，然后才总结出人；唯实论强调一般：先有人这个概念，才有张三李四这样的具体形象。唯名论与重视个体感官经验是一个路子，唯实论与重视天赋理性这个普遍性的第一原理是一个路子。
唯名论和唯实论开始于理性思辨兴起的11世纪，代表了与基督教神学对抗的经院哲学，但由于经济发展的缓慢和新兴力量的不足，始终不成气候。直到17世纪，才重新流行，而这一次形成了燎原之势，深层次原因就在于殖民贸易带来的财富积累。
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是启蒙运动的两种流派，他们在在知识来源上有根本分歧，但都以人通过知识能认识世界为根本宗旨。他们都把目标锁定在未被证实的观点上，试图使人们摆脱偏见和狂热的影响，在尊崇人的思维能力这一点上二者没有异议。所以，双方的起点和终点是一样的，只是过程不同，可谓殊途同归。
3
自然神论的建立
这些新的科学发现和哲学思潮，最直接的冲击就是瓦解宗教权威，他们将人的理性思维带到一个全新的高度，那么上帝的地位在哪呢？这个尴尬而棘手的问题，迫使人们需要重建宗教信仰。实际上，无论是开普特、伽利略，还是莱布尼茨、牛顿，他们在努力探索科学时，都急于探寻一种将科学发现与基督教相融合、将神学与理性相融合的方法。这种符合理性的宗教就是自然神论。
笛卡尔回避了科学与宗教的冲突问题，他将自然简化为意识和物质这两个领域，很聪明地放弃意识这块由基督教控制的精神领域，只研究物质这个概念。
斯宾诺莎不同意笛卡尔将物质与意识分离的二元主义，他认为自然是包含物质与意识的统一体，都属于上帝。上帝是每件事的“内在因”，“上帝”通过“自然法则”来主宰世界，人凭借理性的知识可以认识这个世界。这其实这就是自然神论的先声，他首次实现宗教向科学的自然过渡，爱因斯坦就十分推崇斯宾诺莎。
自然神论的迫切建立，直接源于牛顿力学对神学观的剧烈冲击。关于牛顿，大家都知道一件事：牛顿前半生用于科学研究，后半生研究上帝去了。后人为之惋惜之余，应该要考虑到虔诚的基督徒牛顿也受到时代限制：上帝与理性的冲突。牛顿发现了自然运行规律，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运行，这个苦恼使他在用许多“科学现象”来证明上帝的存在上花费了40年！
最终牛顿相信了上帝的存在，他将运行原因归因于完美的上帝。他相信神创造这世界之后，就让自然规律去统治这个世界，自己再不插手，世界在自然规律的支配下运转。
“重力解释行星的运行，但不能解释谁使行星运行。上帝治理万物，知道一切可做或能做的事。”
——牛顿
牛顿的苦恼，也是其他学者所苦恼的。与牛顿同时代的洛克，在1695年提出：人类理性能让人对上帝有所理解。他认为上帝的存在是合乎理性的，还对上帝的存在进行了论证。托兰德进一步指出，人的理性可以完全理解圣经教义，无须借助上帝的启示。
于是，用理性限制上帝的自然神论基本确立：一位以理性为本质的上帝按照理性法则创造了自然世界，在此之后上帝不再插手世界事务，任由自然规律发挥支配作用。自然神论的核心是自然反映出了完美的上帝启示。自然神论并未否定上帝的存在，而是将上帝赶出了作为科学研究对象的自然世界之外，把上帝置于“第一因”的“太上皇”位置。
人类天生就具有运用理性来和上帝的意愿保持一致的能力，人们需要做的就是去发现那些自然规律。一套融合科学发现与基督教的自然宗教诞生，人类理性和理解上帝是一回事，天启宗教退出欧洲舞台。
继加尔文教将尘世努力创造财富与服侍上帝完美结合在一起之后（一个神权国家，怎么就成了西方民主的基石？），自然神论将人的理性与上帝启示结合在一起，欧洲在摆脱宗教束缚的世俗化历史进程中，再次迈出关键一步。
自然神论的确立，宣告了启蒙思想在理论上的正式成功
。18世纪的大科学家和大思想家，几乎都是自然神论的信奉者，包括下篇要讲的法国启蒙三巨头。

四
与现代文明的殊途同归
在自然神论，虽然人类思维能力的终极根据仍然是上帝，但是现在强调的重点已经不是通过上帝启示来认识世界，而是上帝把理性思考能力赋予人类，人类自身就有认知能力。由于理性思维是先天的，不需要论证，因此人类就可以越过上帝，直接去认识世界。这样一种以上帝的天赋权利为根据的人类理性思想，与从唯物主义立场出发的现代文明理论已经是殊途同归了。
它们的差别仅仅在于，创世的终极根据到底是《圣经》中的上帝，还是物质本身？
由于这种差别只是一种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差别，而问题的实质却在于，在现实层面，到底是上帝启示的认识论，还是人类理性的认识论，也就是人可不可以直接去认识和改变世界。人们的脑子里思考的是如何认识世界，而不是上帝启示。所以，至于世界的终极根据究竟是上帝还是物质，这已经没有实质影响了。
当爱因斯坦以相对论解释了世界形成”第一因“、破解了自然神论的上帝密码时，世界的终极依据终于找到了，上帝彻底失去了科学上的合理性。但是这种彻底世俗化的哲学理论，显然是受到了自然神论的诸多启发。以爱因斯坦为代表的现代科学，是站在自然神论的肩膀上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启蒙运动是现代文明的基石，可谓实至名归。
五
中国明清的可惜
在明朝中后期，中国南方出现雇佣关系的资本主义萌芽，西欧地理大发现带来的白银输入，推动了这种萌芽的成长。据统计，西班牙的美洲白银至少有1/3流向了明朝。
与欧洲科学革命同时期的明朝后期也集中出现了很多科学家，李时珍的《本草科目》、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徐霞客的游记、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方以智提出光波动学说等等。明朝在数学、医学、天文学等科学领域建树颇深，是当时科技最发达的国家。一个例证就是，启蒙巨匠莱布尼茨十分崇拜中国文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中国出现了两种哲学思潮：阳明心学和清初三大思想家，前者重视独立思考，后者重视实践。当时程朱理学是统治学说，类似于基督神学的地位，这两种新学说带来了对理学的反叛和思想解放，类似于唯名论和唯实论对基督神学的冲击。详见《儒学改造与中国思想变迁》。
然而终究没能燎原，很快偃旗息鼓，不仅没有形成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这样的自洽理论，而且堕落成了清朝时期整理古籍的古板的考据学。被誉为“中国的百科全书”《天工开物》还成为了禁书。
中国的思想解放，倒在了第二步的哲学革命，程朱理学的地位重新得到加强，自然也就没有出现我们自己的“自然神论”。当18世纪欧洲出现改良蒸汽机时，我们还在乾隆盛世里，从科技领先到科技落后，100多年而已。
一场几乎同时开始、过程类似、但结果迥异的思想运动，成为东西方国力的分水岭。中国的落后，始于此！
如果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突飞猛进，但就是找不到她的新思想和新信仰在哪？产生不了新思想的经济活动，不过是一场轮回而已。最可怕的是，加强经济发展的同时，也在加强无甚改变的旧思想。我说的是倒退的土耳其。
小结
科学-哲学-宗教（信仰），在逻辑上有先后，在时间上相辅相成，而它们的第一动因是经济因素。哥白尼和伽利略成名于意大利，法国的惠更斯早于牛顿，但启蒙思想的建构是在英国和荷兰，原因就在于殖民经济这个根本因素。中国明清的功亏一篑，也在于小农经济的根深蒂固，而不是程朱理学的完美。
启蒙运动之后，17-18世纪的科学革命，在19世纪爆发得更加迅猛，让人目不暇接。欧洲相继出现古典哲学、唯物主义、辩证法、甚至是无神论这样的哲学思潮，将人类拼命地从天上带回人间。我们现在享受到的科学和文明，大部分直接来源于启蒙运动，包括马克思主义。
经济发展带来新兴阶级和新的理念、思想，然后作用于政治领域。启蒙思想对政治领域的冲击，将在下篇展开；而理论无常新，我们也将看到启蒙思想的过时与终结。敬请期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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